體斥文章形狀,性謂人性氣有殊,緣性氣之殊而所為之文異狀。然性由天定,亦可以人力輔助之,是故慎于所習(xí)。此篇大旨在斯。中間較論前世文士情性,皆細覘其文辭而得之,非同影響之論。紀(jì)氏謂不必皆塙,不悟因文見人,非必視其義理之當(dāng)否,須綜其意言氣韻而察之也。安仁《閑居》、《秋興》,雖托詞恬淡,跡其讀史至司馬安廢書而嘆,稱他人之已工,恨己事之過拙,躁競之情,露于辭表矣。心聲之語,夫豈失之于此乎?原言語所以宣心,因言觀人之法,雖圣哲無以易?!兑住吩唬簩⑴颜咂滢o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是則以言觀人,其來舊矣。惟是人情萬端,文體亦多遷變,拘者或執(zhí)一文而定人品,則其說又疐礙而不通。其倒植之甚,則謂名德大賢,文宜則效,神奸巨憝,文宜棄捐,是則劉歆《移讓太常》,必不如茂叔《通書》、《橫渠》兩銘之美,而宋、明語錄,其可模式等于九流之書也,是豈通論乎?唐人柳冕有言:以揚、馬之才,則不知教化,以荀、陳之道,則不知文章,以孔門之教評之,皆非君子也。其說雖過,然猶愈于頌美大儒,謂道高即文美者。今謂人之賢否,不系于文之工拙,而因文實可以窺測其性情,雖非若景之附形,響之隨聲,而其大齊不甚相遠,庶幾契中之論,合于彥和因內(nèi)符外之旨者歟。
才氣本之情性,學(xué)習(xí)并歸陶染,括而論之,性習(xí)二者而已。
李詳云:揚雄《甘泉賦》:于是大廈云譎波詭。孟康曰:言廈屋變巧,乃為云氣水波相譎詭也。
風(fēng)趣即風(fēng)氣,或稱風(fēng)氣,或稱風(fēng)力,或稱體氣,或稱風(fēng)辭,或稱意氣,皆同一義。氣有清濁,亦有剛?cè)?,誠不可力強而致,為文者欲練其氣,亦惟于用意裁篇致力而已?!讹L(fēng)骨》篇云:深乎風(fēng)者,述情必顯。又云:思不環(huán)周,索莫乏氣,無風(fēng)之驗。可知情顯為風(fēng)深之符,思周乃氣足之證,彼舍情思而空言文氣者,蕩蕩如系風(fēng)捕景,烏可得哉?
體式全由研閱而得,故云鮮有反其習(xí)。
八體之成,兼因性習(xí),不可指若者屬辭理,若者屬風(fēng)趣也。又彥和之意,八體并陳,文狀不同,而皆能成體,了無輕重之見存于其間。下文云: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然此處文例,未嘗依其次第,故知涂轍雖異,樞機實同,略舉畛封,本無軒輊也。
義歸正直,辭取雅馴,皆入此類。若班固《幽通賦》,劉歆《讓太常博士》之流是也。
理致淵深,辭采微妙,皆入此類。若賈誼《賦》,李康《運命論》之流是也。
斷義務(wù)明,練辭務(wù)簡,皆入此類。若陸機之《文賦》,范曄《后漢書》諸論之流是也。
語貴丁寧,義求周浹,皆入此類。若諸葛亮《出師表》,曹冏《六代論》之類是也。
辭采紛披,意義稠復(fù),皆入此類。若枚乘《七發(fā)》,劉峻《辨命論》之流是也。
陳義俊偉,措辭雄瑰,皆入此類。揚雄《河?xùn)|賦》,班固《典引》之流是也。
詞必研新,意必矜創(chuàng),皆入此類。潘岳《射雉賦》,顏延之《曲水詩序》之流是也。
辭須蒨秀,意取柔靡,皆入此類。江淹《恨賦》,孔稚珪《北山移文》之流是也。
此語甚為明。人之為文,難拘一體,非謂工為典雅者,遂不能為新奇,能為精約者,遂不能為繁縟。下文云: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得其環(huán)中,則輻湊相成。此則撢本之談,通變之術(shù),異夫膠柱鍥舟之見者矣。
此句已下至才氣之大略句,皆言學(xué)習(xí)之功,雖可自致,而情性所定,亦有大齊,故廣舉前文以為證。
《史記·屈賈列傳》: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是時賈生年二十馀,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此俊發(fā)之征。
《文選》謝惠連《秋懷詩》注引嵇康《高士傳贊》曰:長卿慢世,越禮自放;犢鼻居市,不恥其狀,托疾避患,蔑此卿相;乃賦《大人》,超然莫尚。此傲誕之征。
《漢書·揚雄傳》曰: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嗜欲。此沉寂之征。
《漢書·劉向傳》曰:向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此簡易之征。
《后漢書·班固傳》曰: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性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高人。此雅懿之征。
《后漢書·張衡傳》曰:通五經(jīng),貫六藝,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此淹通之征。
《程器》篇亦曰:仲宣輕脆以躁競?!段褐尽ね豸觽鳌吩唬褐G州,依劉表,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案此彥和所本。
《魏志》、《王粲傳》注引《典略》載楨平視太子夫人甄氏事。謝靈運《擬鄴中集詩序》曰:楨卓犖偏人。此氣褊之征。
《魏志·王粲傳》曰:籍才藻艷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此俶儻之征。
《魏志·王粲傳》曰: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注引《康別傳》曰:孫登謂康曰:君性烈而才俊。此俊俠之征。
《晉書·潘岳傳》曰: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構(gòu)愍懷文,岳之辭也。此輕敏之征。
《晉書·陸機傳》曰:機服膺儒術(shù),非禮不動。此矜重之征。
此語甚明,蓋謂因文觀人,亦但得其大端而已。
自此已下,言性非可力致,而為學(xué)則在人。雖才性有偏,可用學(xué)習(xí)以相補救。如令所習(xí)紕繆,亦足以賊其天性,縱姿淑而無成。貴在省其所短,因其所長,加以陶染之功,庶成器服之美;若習(xí)與性乖,則勤苦而罕效,性為習(xí)誤,則劬勞而鮮成,性習(xí)相資,不宜或廢。求其無弊,惟有專練雅文,此定習(xí)之正術(shù),性雖異而可共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