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言文勢者，提封有三焉：其一以為文之有勢，取其盛壯，若飄風(fēng)之旋，奔馬之馳，長河大江之傾注，此專標(biāo)慷慨以為勢，然不能盡文而有之。其次以為勢有紆急，有剛?cè)?，有陰陽向背，此與徒崇慷慨者異撰矣。然執(zhí)一而不通，則謂既受成形，不可變革；為春溫者，必不能為秋肅，近強(qiáng)陽者，必不能為慘陰。為是取往世之文，分其條品，曰：此陽也，彼陰也，此純剛而彼略柔也。一夫倡之，眾人和之。噫！自文術(shù)之衰，窾言文勢者，何其紛紛耶！吾嘗取劉舍人之言，審思而熟察之矣。彼標(biāo)其篇曰《定勢》，而篇中所言，則皆言勢之無定也。其開宗也，曰：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明勢不自成，隨體而成也。申之曰：機(jī)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明體以定勢，離體立勢，雖玄宰哲匠有所不能也。又曰：循體成勢，因變立巧。明文勢無定，不可執(zhí)一也。舉桓譚以下諸子之言，明拘固者之有所謝短也。終譏近代辭人以效奇取勢，明文勢隨體變遷，茍以效奇為能，是使體束于勢，勢雖若奇，而體因之弊，不可為訓(xùn)也?！顿潯吩唬盒紊鷦莩?，始末相承。明物不能有末而無本，末又必自本生也。凡若此者，一言蔽之曰，體勢相須而已。為文者信喻乎此，則知定勢之要，在乎隨體，譬如水焉，槃圓則圓，盂方則方；譬如雪焉，因方為珪，遇圓成璧，焉有執(zhí)一定之勢，以御數(shù)多之體，趣捷狹之徑，以偭往舊之規(guī)，而陽陽然自以為能得文勢，妄引前修以自尉薦者乎！是故彥和之說，視夫?qū)?biāo)文勢妄分條品者，若山頭之與井底也，視徒知崇慷慨者，相去乃不可以道里計(jì)也。雖然，勢之為訓(xùn)隱矣。不顯言之，則其封略不憭，而空言文勢者，得以反唇而相稽。《考工記》曰：審曲面勢。鄭司農(nóng)以為審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是以曲、面、勢為三，于詞不順。蓋匠人置槷以縣，其形如柱，倳之平地，其長八尺以測日景，故勢當(dāng)為槷，槷者臬之假借?！墩f文》：臬，射埻的也。其字通作藝?！渡狭仲x》：弦矢分，藝殪仆。是也。本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則引申為凡法度之稱?！稌吩唬喝觋悤r(shí)臬事?！秱鳌吩唬宏愔嚇O。作臬、作槷、作埶，一也。言形勢者，原于臬之測遠(yuǎn)近，視朝夕，茍無其形，則臬無所加，是故勢不得離形而成用。言氣勢者，原于用臬者之辨趣向，決從違，茍無其臬，則無所奉以為準(zhǔn)，是故氣勢亦不得離形而獨(dú)立。文之有勢，蓋兼二者之義而用之。知凡勢之不能離形，則文勢亦不能離體也；知遠(yuǎn)近朝夕非槷所能自為，則陰陽剛?cè)嵋喾俏膭菟茏詾橐?；知趣向從違隨乎物形而不可橫雜以成見，則為文定勢，一切率乎文體之自然，而不可橫雜以成見也。惟彥和深明勢之隨體，故一篇之中，數(shù)言自然，而設(shè)譬于織綜之因于本地，善言文勢者，孰有過于彥和者乎？若乃拘一定之勢，馭無窮之體，在彥和時(shí)則有厭黷舊式，顛倒文句者；其后數(shù)百年，則有磔裂章句，隳廢聲均者，彼皆非所明而明之，知文勢之說者所不予也。要之文有坦涂而無門戶，彼矜言文勢，拘執(zhí)虛名，而不究實(shí)義，以出于己為是，以守舊為非者，盍亦研撢彥和之說哉。

此明言迭用柔剛，勢必加以銓別，相其所宜，既非執(zhí)一而鮮通，亦非雜用而不次。

宮商謂聲律，朱紫謂采藻。觀此，知文質(zhì)之用，都無定準(zhǔn)。

《典論論文》與《文賦》論文體所宜，與此可以參觀。

文之體指實(shí)強(qiáng)弱句有誤。細(xì)審彥和語，疑此句當(dāng)作文之體指貴強(qiáng)，下衍弱字。

尚勢，今本《陸士龍集》作尚潔，蓋草書勢絜形近，初訛為絜，又訛為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