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當著靜宜正要從母親的房里退出去的時候，母親就又叫住她：

“宜姑兒，今天是禮拜六吧？”

“是的，媽，您有什么事？”

“孩子們不都要回來么？”

她停了停，接著回答：

“我想是的，玲玲還說要趕回來吃午飯?！?

“早告訴廚房預(yù)備點菜，省得晚了又來不及，婉姑兒的胃口總不大好，玲姑兒是不大擇食的，茵姑兒歡喜煨火腿，告訴他們早點在炭火上煨起來——”

“呵，——”靜宜應(yīng)著，突然眼睛一酸，趕著背過身去掩飾著：“我真該聽媽的話多睡一點，動不動眼睛就會流淚?！?

“是呵，上了年紀的人話不是全不可信的，你，你還好，那些孩子們只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再告訴你，不要動菜飯帳上的錢，我給你錢去弄，我看你們吃也是高興的?！?

母親說完就從枕頭下面取出錢包來，正待拿給她，她就說：

“您不用管好了，我自會去辦，錢我先墊上，過后再向您拿不好么？”

“你有多少錢，還不如我交給你些錢，隨時由你去辦，省得我費神?！?

“好，好，過兩天您給我吧——”

靜宜一面說一面急急地跑出來，她趕著跑回自己的房里，讓忍了些時候的淚爽快地淌出來；可是房中凌亂的情形激怒了她，就沒有一個用人進來收拾過一下。她想發(fā)一陣脾氣，可是與其那樣鬧一場，要母親聽到也不好，還不如自己收拾。她先打開窗門，把被都放到平臺上去曬，才放好了，一眼就看到下面的亭子里好象有一個人。她看了看，沒有看清楚，她就叫著：

“誰在亭子里呵？”

沒有回答的聲音，只是那個人影顯出來，一雙闊邊的眼鏡，一個緊皺著的眉頭，還有一副永遠不安的神情。他轉(zhuǎn)過身來，朝她望著，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里象是還拿了一本書。

“噢，是大弟在那兒，我還當是誰呢；怎么你今天不到學校去？”

“不是我和你說過么，星期六沒有課？”

“哦，哦我忘了，”她笑著，依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和他說話要十分的謹慎，因為他多疑好思慮的個性，常常把一句極沒有關(guān)系的話當成很嚴重的。

“為什么你到那邊去呢？——”她突然想起來‘為什么’這三個字很不妥當，（其實那三個字是靜玲好說的，不知不覺影響了她）趕緊就接著說：“那亭子很不干凈，也沒有打掃過，天還不大暖和，……”

“不，很好，很安靜，”

說過了這幾個字，他就又轉(zhuǎn)過身去，靜宜呆呆地望些時，就輕輕嘆一口氣，又回到房里來。她的心里在想：

“如果我是青芬的話，嫁了這樣的一個丈夫，那我該怎么樣呢？”

她一面思索著，一面整理著房里的什物。她把靜玲床上的書放到書架上，把堆在床下?lián)Q下來的衣服檢好，預(yù)備交給張媽去洗。桌上的水果皮丟到地下，墻上的日歷撕去一張。

“這孩子真粗心，總是把梳子東丟西丟，衣箱的門也不知道關(guān)好，拖鞋東一只西一只，到晚上用起來就找得滿頭大汗……”

她邊收拾邊念叨著，大致都就緒了，一眼看到瓶里枯萎的花枝，就取下來丟在痰盂里，瓶里發(fā)臭的水也倒出去。正在這時候，張媽走進來。

“張媽，你這一早晨到哪兒去了？”

“我在三樓姑太太那兒呢?！?

“怎么，從早到現(xiàn)在就在那里？”

“可不是么，還是我說怕老爺起來了，她才放我出來?！?

“她要你干什么呵？要你替她收拾房子么？”

“那您可說的不對，她的東西才不給我們動呢，今天早上我到她那兒去倒過痰盂掃過地她就不讓我走，就要我替她搥腰搥腿，——可說，大小姐，您可別跟她說，她說不許我告訴您，她要是知道我說出來可不依我呢，——”

“我還那么不講理么？——”

突然間那高亢干枯的聲音響起來，被說到的人抱了她的貓已經(jīng)站在門那里，沒有人想到她會來，也沒有聽見腳步聲音，張媽呆住了，靜宜也怔了一下；可是那象尖指甲搔在銅器上的噪音又響起來：

“——昨天晚上著了點冷，腰腿酸痛了一夜，早晨她來了，我問她有事沒有，她說：‘沒有什么事，太太還沒有醒，大小姐出去了’——”她說到這里，故意停一停，把那圓溜溜的小眼朝靜宜一翻；張媽好象忍不住了，搶過去說：

“姑太太，您可別這么說，您問我：‘有什么事沒有？’我說：‘我一起來就到您這兒來，還沒有到二樓去，’——”

“你連我說話也不容呵！——”她簡直是號叫起來，靜宜急忙和她說：

“姑姑，別這樣大的聲音，要我媽媽聽見又該不知道什么事駭怕了。”

“你看她，還不等我說完就搶過去，真是，連下人都欺負我這寡婦了，——”她把聲音稍稍放低一點，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轉(zhuǎn)著眼淚，靜宜看慣了的，也不去勸她，等她說下去。果然沒有一分鐘，她的眼睛就又干了，她接著說：

“——我想你們又沒有事，就叫她替我搥搥也不為之過呵，沒有想到她會跑到下面來搬動是非，我知道，別人都容不得我呵，——”

“姑太太，您別這么說，我們又不是黃家的人，我們犯得著——”

靜宜趕緊攔住了張媽，吩咐她把衣服拿下去洗，回頭來掃地：正要大大發(fā)作一番的姑太太也不得不停止了，氣憤憤地把貓打了兩下，一轉(zhuǎn)身就跑出去，這一次她的腳步聲音很重，踏著樓梯咚咚地響，靜宜一直聽得出她跑到樓上砰地一聲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她想著她又該倒在床上哭，或是偷偷地吃些干點心，等一下犯脾氣不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