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到了母親的房里,母親已經(jīng)倚著枕頭坐在床上,看見靜婉和靜玲,立刻伸出兩只瘦弱的手,每一只拉了她們的一只。
“婉姑兒你看,我的氣色好些么?你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我,看得準,”——說了半句話,立刻就轉向靜玲;“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吃過飯么?你把媽的心懸死了,生怕出了些什么事?!?
“您的氣色好得多,比上星期好得多。”
“是么?你不騙我么?我每天照鏡子都不覺得好?!?
母親說著又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柄圓鏡,照著自己,還把舌頭伸出來看一番。
靜玲說是因為功課的事耽擱了,也不敢說她自己跑到廚房去胡亂吃一頓冷飯,她說她吃得很好,大姊在一旁看著她的。
“不是么,大姊,我吃了三大碗?!?
靜玲還故意問著靜宜,她不能回答得那么流利,只是點著頭。
“茵姑兒還沒有回來,往常她不也是回來得很早。”
“我想也奇怪,方才我也問過大姐——”
“沒有什么事,沒有什么事,快要回來了吧,……”
靜宜急急地說,她聽出自己的心的急遽的跳動,她很怕別人也會聽見。
“不是,上星期她走的時候說是有點不舒服,我怕她病倒了,”
“不會,媽,哪會有那樣的事,我可以擔保,——”
“養(yǎng)子方知父母恩,這話一點也不錯,你們都活在我的心上,就是靜珠那孩子,她不喜歡我,我也有點不喜歡她;可是有點風吹草動,我照樣還是憶念?!窆脙?,怎么你年青青的總愁眉不展呢?”
“媽,我沒有呵?!?
“你看你眉頭皺得象座小山似的,——”
母親說著就把手抽出來摸著靜婉兩眉相連的那一塊,在一旁的靜玲的心里覺得很舒服,好象那隆起的眉頭是生長在她的心上,經(jīng)母親的摸撫,才舒展開似的。
“——年青人總該快活點,有什么可愁的呢,雖說家勢不如從前,也少不了你們的吃,穿,用;此外還有什么可愁的呢?”
為了使母親相信她不是整天發(fā)愁,就裝出笑容來;可是顯然地她將近失敗了,因為那極生疏極不自然的樣子連她自己也覺得出來。倒并不是象母親所想的她會那樣關心到家勢,她平時就不大注意到那些,原是迷濛的灰色,障在她的眼前,遮住了她對人生的視野。
“——你的頭發(fā)這么長,春天來了,剪短些會舒服些?!?
母親又說著,還用手指纏著她長垂的頭發(fā),發(fā)端經(jīng)過電燙,結成一個一個的小圈,象一條條倒懸的細小的水蛇。
“沒有什么關系,夏天也不覺得熱。”
“這樣長的頭發(fā),真還不如爽爽快快梳頭好了,當初剪發(fā)的時候都說這樣方便,可是靜珠那孩子的頭發(fā),真比梳頭還麻煩——我真不知道,每天她要化多少時候修整頭發(fā),”
“您不累么,您話說得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靜宜擔心似地說。
“我不累,難得到星期六星期日,她們全都回來,我才高興和你們說說笑笑呢?!?
“我是怕您說多了不好”,靜宜笑著說,“就是您多多高興也是費力氣的?!?
“我也知道,我要是不說什么,心也閑不住,什么事情都想,想得連自己都煩厭,唉,我真也是受苦的命”,——我想晚飯大家都回來,還是在我房里吃吧。”
“不,別這樣,媽,——”靜宜急急地阻攔,“——您飯后就得睡,房里的空氣太不好,影響您的身體?!?
母親想了想,就說:
“你的話也對,夜里比不得白天,宜姑兒,回頭你跑下去看一趟,她們預備的菜怎么樣?”
“好,好,我這就去,——”
靜宜一面說著一面走出來,母親答應了她,才象是一塊石頭落了平地;可是她一想起來遲早這件事總要露出來,她的心就又覺得慌亂不定。
她急急地跑下樓,奔廚房去,那個燒飯的王媽正把一塊煨好的火腿放到嘴里,看見她進來,三口兩口吞下去,喘不過一口氣來自言自語似地說:
“還欠點火,——也得加點糖?!?
倚坐在墻角小凳上打盹的李慶猛的驚醒了,站起來就朝外邊走,一腳打翻地上的水盆,把他自己的鞋襪都弄濕了。
“你看你這個死鬼,我才倒來的水,快滾吧,就會替我惹禍。”
王媽叨叨地罵著,靜宜沒有說一句話,站在那里,等著他們還有些什么好說。
“——呵,大小姐,您怎么到廚房里來?這夠多么臟,火腿也煨好了,雞還沒有煮爛,您盡管放心吧,誤不了事?!?
王媽很安靜地說,一點也不顯得張惶,靜宜還是什么也不說,她深知王媽又貪又懶又好吃;可是她還想不出什么方法來改善,她只是使王媽知道她看見了也知道了,要她自己想到什么事不要再做才好。
靜宜立了些時,轉過身又走出來,才走了幾步就看到費利連跑帶跳地也向廚房跑,才跑進去又叫著跑出來,身上水淋淋的王媽還追著大聲地叫:
“畜生,你又來了,昨天叨去的骨頭——”她一看見靜宜站在那里,就改了口:“大小姐,您還沒有走?!?
那只可憐的畜生在她身旁抖著身子,水點落在地上,王媽早又把身子縮回去,費利搖著尾巴在她身邊轉,它象是有話要說出來,只因為是一個畜生,才什么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