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

前夕 作者:靳以


四十

第二天早晨,靜宜才睜開眼睛,就望到靜玲的床已經空了,過些時,她穿了那件藍布工衣推開門進來,看見她醒了,朝她笑笑,就自去掉換衣服。這時候靜宜也披上衣服下床。

“我沒想到你起得這么早,你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親在院子里種花,昨天我檢好的種子。大姐,我真想把花池里放些水,我很想種些荷花下去,我還想種幾枝睡蓮,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好看!”

“那很麻煩吧,我記得河水不干的時候,那個花池不用倒水自己就滿的,如今可干了,誰也想不到那里面還有過水來的。”

“不要緊,只要能化些力氣,什么都不成問題。你看今年我來弄,到夏天一定有一池的好荷花?!?

靜玲說著已經換下衣服來,她就又去梳洗。靜宜走到陽臺上,看見父親還不曾休息,正自高興地指揮李慶和王升修植院子里的樹木花草。她看得出他的興致極高,她的心也十分高興。

她正走出自己的房門,就遇到靜純,他又是陰郁地立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她忽然想起梁道明,就問:

“你沒有去看過梁道明么?”

過了一些時,他才慢慢地回答:

“我去過,他沒有在家。”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我去看他又得不著時候,我又不大愿意他來看我?!?

“今天我也許還去看他,我把你的話說給他就是了,你還有什么話要和他說?”

“沒有,沒有,要說的都已說盡了,我想他走的時候,我很想到車站上去送送他,我又怕抽不出空?!?

“好了,這些話說了等于不說,我要趕著到樓下去找兩本書,你再想想,什么具體的事回頭再告訴我?!?

靜純說完就匆匆朝樓下跑去,靜宜走到母親的房里,忽然想起時間還太早,正要縮回腳步,母親叫住她:

“宜姑兒,你昨天累了吧?”

“不,不,可是您今天的精神好象——”

母親還不等她說出來就告訴她只是夜里睡得不大好,精神就有點不濟,只要睡得足,一定會恢復過來。

“——什么都不怕,我就是怕吐血,吐一口我就覺得心里發(fā)慌,好象整個的身子都空了?!?

“其實也不要緊,——您還是多歇吧,我看看他們外邊去。”

靜宜說過就走出去,母親低低叫著:“真難得的孩子,觀世音菩薩保佑她吧!”

才邁出母親的房門她覺得一陣頭暈,眼前黑下來,冒著金星。她就倚墻站立,閉起眼睛,全身象在云霧里一樣,耳邊有一個聲音:“大小姐,您是怎么回事?”她不能回答,只搖搖手。這時一陣腳步聲響,那是靜純,才從樓下找出兩本生理學的書上來,看到她也問,她也沒有回答,他就把書交給立在一旁的阿梅,和她說:“我把你抱到床上去躺躺吧,”他沒等她回答已經抱起她來,抱進她的房子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她自己覺得頭臉冰涼心臟劇烈地跳動。

“請個醫(yī)生來看看好么?”

她衰弱地搖著手,還低低告訴他不要給媽媽和爸爸知道。

“我要到學校去,我告訴青芬來陪你吧?!?

靜宜正要阻止他,他已經走出去,過不多時,青芬就來了,拿一張椅子坐在她的床邊。她拉著靜宜的手,她不曾說一句話,靜宜卻正需要這份安寧,漸漸地她睜開眼,她的心沉下去,她用手絹擦去前額上的冷汗。她微笑著,青芬就關心地說:

“大姊昨天太累了,你的身體平日就單薄,今天又起得這么早,怪不得支持不住。昨天我要能替你就好?!?

靜宜不愿意說出母親忌諱她是外姓人,只說她的身子不便,怕有什么毛病出來。

青芬的臉頓時紅起來,她露著第一次要做母親的羞赧,她并不厭惡,她還有一點高興??墒撬话涯乔榫w深存在自己的心里,她并不是怕別人看到,只覺得隱密一點就更珍貴些。

靜宜不再覺得難過,就從床上起來,她稍稍覺得腿有點軟,她不愿意再躺在床上。她含笑向青芬說:

“真怪,就是這一陣,象害一場病似的?!?

“我想你還是多躺躺也好?!?

“不,我還想到院子里去散步,也許缺少新鮮空氣,今天天氣又很好?!?

“我陪你去吧,我也到院子里去散步,書上說得有——”

青芬再往下就不說了,兩個人一齊走到院里。春季,什么都在生長,就是圍墻上的枝條,也發(fā)出細小的綠芽。父親正昂然地站在那里指揮仆人們收拾庭園,他拿了一根手杖,時時摸弄自己的胡子,好象在他面前不是仆人,而是他的卑微的僚屬或是官員。他的頸項又挺起來,眼光從眼鏡的下部溜出去看人??匆娝齻?,他笑了笑,隨后又把臉轉過去專心他那監(jiān)視的工作。

她們走近大門,靜宜一眼就看見信箱里有一封信,她取出來,看到是靜玲學校寄來的。她把信打開來,那上面寫著:

“啟者,學生黃靜玲違反校規(guī),著記大過一次,除在校內公告,特函達貴家長,并希加以適當之管束,以期該生改過向善,庶不負教育之宗旨……”

靜宜看過后立刻就裝在衣袋里,她覺得很奇怪,靜玲什么也不曾提起來,不知道她究竟違反了什么校規(guī)?

下午靜玲回來的時候她就把學校的信給她看,她有一點驚訝,隨著就平靜地先哼著鼻子再說:

“哼,我真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一套,我才不怕呢?!?

接著她就把昨天學校里開會的事說一遍,結尾說“——我就不明白他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他們想來拿這些嚇我么?我一點都不怕,這種學校我早就不愿意讀了,記大過,扣分數,難道我為這一套才上學的么?有一天,總有一天……。”

靜玲下面沒有說下去,她也有點激動,臉紅漲著,靜宜拉了她的手說:

“傻孩子,既然不在乎還那么認真?把這封信拿去撕了吧,爸爸也沒有看見?!€是不看見的好?!?

“那為什么呢?”靜玲又偏著頭問。

“爸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定又要生氣,——”

“我把事實告訴他,自然他就不生氣了?!?

“不,他不見得能了解,時代是不同的,那象一堵墻,一道溝,除非有極大力量的人跳不過去。白白惹一場煩惱那又何必呢?沒有人知這,什么事都沒有。你不是要吃點心么,我告訴他們替你做。”

靜宜離開她,她感到些冷靜,嘴里總說什么都不在意,心上卻有一條黑影。她想涂去它,不只是她自己的,她希望能涂去許多年青人心上的黑影。

本來還想到院里去種花的興致沒有了,甚至于她一點也不覺得餓,她又忘記不咬自己的手指,這是她極不快活的時候才做的。她在房里往返地踱著,把枕頭和椅墊丟在地上,隨著自己又檢起來,她怕給大姐看見不高興。她忽然想起她的洋囡囡這些天她沒有看到,她找了許久,才從小櫥里把她抱出來。她自語似地說:“天熱了,該給她換一件紗衣服。”

只有她望了洋囡囡的時候的心極高興,因為洋囡囡總是看著她笑的。要她睡下去,兩只眼睛闔上了,可是兩頰上的笑靨仍然在那里。不知為什么她忽然想起趙剛,她又想起來要給他的三塊錢,怕明天早晨忘了,她就從自己床下的小箱中取出來放在袋里。她想好故意要和他玩笑,等交飯費最后一天再給他,她想他不好意思開口要的。

這天下午,青芬也被母親叫進去,立刻就要她坐到她床邊的椅上,象女兒一樣地待她,問到她的身子,問到她的睡眠,母親已經恢復了昨夜的疲倦,她高興地笑著,她忍不住就要做祖母的喜悅。

青芬的臉卻是紅紅的,她好象羞于對人似的,她時常想把一個小生命帶到世界上來并沒有什么可羞,可是她的臉仍然很容易就紅起來。

“——不要怕,女人總免不了生孩子的,只要自己調護得好點,什么都不要緊。上樓下樓要注意,最是前幾個月容易出毛病,要是傷了身子,就怕永遠不能再有了?!?

母親的心被兩重喜悅緊緊地包著,一來是她就能做祖母,這是每個過了五十歲的女人所希望的;二來還想到,如果青芬生了孩子,她和靜純的感情自然會好起些來。這是她的經驗,她看過多少不合的夫妻,有了孩子之后,就好起來。

可是當天晚上靜純回來,露出難得高興的臉色,一直就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看見青芬不在房,特意把她從母親的房里找回來,他開始說起這個社會,再說到人,又說到他自己。他覺得有許多事都等他去做,他不能這樣把自己了結。

青芬聽得有點糊涂,她想不出為什么他和她說這許多話,她想也許因為他的心意轉過來,將來的孩子會做成他們感情的媒介。最后他卻說:

“我以為我們把一個小生命帶到世界上來是罪惡,——”

青芬聽到這樣的話就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從來沒有聽別人這樣說過,她也想不到,他還接著說。

“——罪惡,罪惡,……”

青芬不能忍下去,這些字象針似地刺著她,她說了一句:

“既然來了,還有什么法子辦呢?”

靜純的耐性極好,他還是很和婉地說著:

“我想不如把胎兒打掉,——”

“什么?”青芬的聲音提起一些來,他的話象雷似地在她耳邊響,她再說不下去什么,只是搖著頭。

“——并不是我自私,也是為你好,你不知道生產的危險有多么大,許多女人都為兒女送了命,那又何苦呢,……”

青芬的頭一直搖著,一刻也不曾停歇,她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她斷續(xù)地說著:

“為我的孩子,我死了也情愿,死了也情愿!”

她說完,就伏到床上哭起來,他并沒有到近前去安慰她幾句,獨自拉開門跑到樓下他的書房里。

外面又下著雨,春天不該有的寒冷從不曾關的窗口流進來,沒有花香,沒有溫暖,使人想不到這已經是春天。

他踡伏在沙發(fā)里,連動也不動,風把雨絲吹到他的臉上,他也不想去關好窗子,任雨點飄進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希望,做為妻的那個女人一點也不能了解他,他的心十分煩惱。

青芬一直伏在床上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忽然想到不該壓擠腹部,就仰臥床上,挪一條被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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