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前夕 作者:靳以


十九

這個小小的嬰兒的降生,仿佛把強大的活力帶給這個衰落的家庭,他那洪亮的啼聲,震動了每個陰暗的角落。連寄居的李大岳,也無端的高興一番,也自惋惜一番??墒呛芸斓厮椭?,他和靜純是不同的,他只應該一個人。

父親老早就安排好一個乳名“英兒”,同時他還忙碌地思索一個學名。近二十年來這個家就沒有添增過人口,除開靜純結婚,青芬來到他們的家;可是那并不是怎么幸福的結合。但是現(xiàn)在一切也許不同了,他時常想:“這是一個大轉機!”嬰兒的哭聲帶來了一家的歡快。

顯然地,這個嬰兒的誕生,對于靜純發(fā)生了莫大的變化。他真想不到,那個紅紅的,連眼睛還不大會睜開,只知道啼哭,也不會說話的小生物,竟會把他吸住了,使他時不時地俯下頭去張望,那簡直是一張不好看的臉,額上象老人似地有幾條皺紋,鼻尖上細密地生著白斑,還有那張扁平的臉型,……正當他注視的時候,如果有人推開門,那么他就迅速地躲開。

青芬衰弱地躺著,說是因為流血過多,需要一個長時期的休養(yǎng),母親早就吩咐過了,人們都不許進去,為的使產(chǎn)婦能好好地將息。

她只是仰臥著,遵從醫(yī)生的話,下半身是一點也不移動,她的頭發(fā)散亂地鋪在枕上,襯出來她那蒼白的臉,和乏力的容顏。她的身體已經(jīng)絲毫不感覺到苦痛,只是覺得疲憊,象繼續(xù)工作了十天十夜的樣子。有時候她的心里會無端地想著:“也許我永遠也不能恢復了吧?”

她的胸部覺得有點發(fā)脹,她想也許該給孩子哺乳的時候了;可是他們并不把孩子抱過來,當著啼哭不能止住的時候,靜宜用小茶匙喂他一點開水。

靜宜是特許來招呼她的,她成天地陪伴著她,只有在她睡眠的時候才悄悄地走出去,吃飯的時候也是她用銀匙一次一次地送到她的嘴里,隨時看到她那感激摯愛的眼光就覺得很難受,她于是用那好象被什么塞住了的嗓子和她說:

“你不要這樣子看我,我受不了,你就當我是你的親生姊姊,不要對我有一番感激的心情,那我就安心得多了。”

于是她輕輕地放下碗,撫弄著她的頭,把散亂的頭發(fā)結成兩支發(fā)辮。

等到孩子哭了,又是她趕過去,發(fā)現(xiàn)是尿布濕了,就趕緊把母親請來,由母親替他換。(這一點,她還沒有學好,她想著不久也能弄好,免得再勞動母親。)

但是看到那個孩子,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說能惹起她的情愛。她覺得有點怕,她都怕碰他,她有時嘆一口氣想著:

“人都是這樣長起來的呵!”

菁姑忍著一肚子氣,母親再三直接間接地說,沒有到三天,不要她到產(chǎn)婦的房子里去,說明“我們不是迷信,不過也得留個忌諱。”

她于是就象一群鴿子似地獨自在三樓咕嚕著,她把一切不中聽的話都說出來,對于大人和孩子都加以惡意的詛咒。知道沒有人聽得見,她就照了鏡子再罵,這樣就仿佛有一個人在罵,還有一個人在聽,其實還有那只貓,總也不離開她的身邊,它從她的膝上爬到肩頭,有一次還大膽地爬上她的頭,弄亂了她的頭發(fā),惹起她的氣,一把推下去,罵著:

“哼,連你這個畜牲也要壓到我的頭上了!”

到第三天,大家快樂地聚在一起,互相道喜,象每個人都有喜事似地。祖宗的前面也陳列了豐盛的酒席,好象一個孩子的誕生,那些死去的人也該一同來慶祝似的。

這一天,黃儉之喝了不多不少的那一點酒,兩支高大的紅燭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紅煦煦的,一面忘記了外來的任何大小事故,一面快樂地從心里笑著。黃儉之望著每一張浮著笑容的臉,他就又得意地喝了一杯酒,后補了一句:

“大家都干一杯吧。”

靜宜才吃了一點就想到樓上去,母親就好意地把她勸住了:

“不要緊,有阿梅在上邊,有事她自會下來的?!?

父親高興地說:

“我們宜姑兒真能干,將來自己——”

靜宜立刻就嚷住了,“爸爸,您為什么要這樣,這些我不管還有誰來經(jīng)心?”

這也真是一件巧事,這一天恰恰學校放了假,一個也不少地坐在這里。靜婉對這件事不大有興趣,她一直想象著美好的事物,她想象人的產(chǎn)生只象亞當和夏娃所追逐的美麗的園子里所結出來的蘋果一樣。那么自然,那么不費力,又那么美。她想只要到秋熱的時候,每個人顛起腳尖來采摘好了,于是平空里世界上就能增加了許多人。

靜珠雖然年青,可是她懂得多,也實際得多。不過她對孩子存了一份厭惡的心,因為她想到一有了孩子,什么快活的生活都糟踏了。

靜玲只是被好奇心充滿了,她覺得很奇怪,設想著自己是不是由這么小長大起來?不過她的心最近還是被學校里的許多事占住了,因為局勢不斷的變化,學生們也要適應當前的環(huán)境。他們認為他們的責任,不只是保持自己,還要堅定一般市民的信心。這個暑假的生活使她的日子過得太懶散了,許多活動都停頓下來,(這自然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所有的同學都負一部份責任。)她正要好好努力一番,而且許多事都在起首活動了,她只盼快點吃完飯,乘著別人不留意的時候,趕緊再跑到學校里去。

“更高興的是——”黃儉之這時又端起了一杯酒,“你母親的身體真是好了,這也有關氣數(shù),都是蓬蓬勃勃向上之象,我們得干一杯?!?

他喝完了這一杯,又自己倒?jié)M一杯。

“大岳遠遠地來了,——骨肉團聚,靜純今年畢業(yè)——學問有成,……”

他才又端起杯子站起來,母親搶先地說:

“你父親真的把酒戒了,這也是我們一家的大福?!?

“是的,是的,你母親說得不假,我不打算多喝了,多喝亂性,我不過是站起來表示一下,我愿意我們一家人都站起來,我們是,唉唉,真的,五福臨門!”

說完了,他放縱地哈哈大笑,別人也都應和著,接著男女用人都來當席叩喜,黃儉之很興奮地告訴靜宜:

“記住,回頭開公賞,每個人兩塊錢,連阿梅也有份?!?

吃完了飯,大家一齊站起來,菁姑始終是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等到大家離座之后,母親好心地向她說:

“菁姑,今天你可以看見小孩子了?!?

“哼,我有點頭痛,要到樓上去躺躺!”

說過后,連頭也不回,就獨自跑上樓了。

“這個人,真不識歹!”

站在一旁的靜玲不服氣地說。

“不說她,孩子,讓她這樣吧,我都想開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要是趕上去捶她一拳算不算惡報?”

“不要那樣,管怎么樣,她也算你的一個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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