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夫人連日過節(jié)勞乏,就犯了咳嗽老病,大家都來省視。又見嬤嬤抱了芝哥來給太太請安,王夫人接過來抱在懷中,說:“怪冷的,你也來瞧我?!蹦呛⒆觾芍恍⊙劭粗坪跻Γ醴蛉苏f:“蘭兒小的時候,都說是靈,這個更精了?!北娙苏徽f笑,只見寶玉、賈蘭進(jìn)來請安。同眾人都見過,又說起前日的燈戲怎么熱鬧。探春叫侍書拿檳榔,寶玉說:“不用拿,我這里有。”說著就把荷包摘下遞與探春。探春接過來,不拿檳榔,且看荷包,說:“這是誰做的?這么細(xì)針線!”李紈湊過來看,是個大紅緞子扎的歲寒三友腰子荷包,說:“這是襲姑娘手筆。”探春問:“你怎么知道?”李紈說:“去年他給我作生日,就是這個樣的?!敝灰娔且活^拴著個金線和青線織的絡(luò)子,絡(luò)著那塊寶玉。李紈說:“寶兄弟,怎么拿他拴呀?”寶玉說:“他又算什么呢?”王夫人就從探春手里接過,說:“越大越荒唐,這是你胎里帶來的寶貝,最能避邪,如同你的性命根子一樣?!睂氂裾f:“既能避邪,怎么鬧出那些事來?!蓖醴蛉苏f:“都是你輕慢的緣故,才招出那些事來?!睂氂裾f:“太太說我輕慢他,他就惱我。如今就給這小孩子帶罷,橫豎他不會得罪他?!闭f的眾人大笑起來。王夫人就把這玉解了下來,給芝哥帶上。
探春說:“也怪,怎么這些事都湊在咱們家?二哥哥的玉,寶姐姐的金鎖,史妹妹的麒麟,那幾年鬧的還了得!”李紈問寶釵:“你的鎖帶著呢么?”寶釵說:“這么大人還帶那個?昨日給史妹妹家的妞兒作了滿月了?!碧酱赫f:“你知道么?他的麒麟丟了!”寶釵說:“恍惚聽見,可不記得誰說的。”寶玉說:“可惜了兒的,怎么會丟了?”王夫人說:“自己的倒不要緊,可心疼人家的。”寶玉說:“不是心疼人家的東西,皆因手工實在細(xì)的很?!碧酱赫f:“我有一件東西要送他妞兒帶,那才是寶貝呢!”寶玉忙問:“什么寶貝?”探春說:“這段故事一個時辰也說不完。”寶玉說:“好妹妹,你說給我們聽聽?!碧酱旱溃骸澳悄暝诤=臅r候,有個漁人叫馮得寶,每日在??诓遏~。那一日忽見海中間涌起海市蜃樓來,那海市上一樣也有樹木、花草、樓閣,甚至連匾對都有。那些飛禽走獸不必說,又有許多穿紅掛綠的女子,擁著一個仙女,自然該是龍女了。那龍女就倚欄觀海,從他身上不知掉下個什么物件來,一道金光落在海里,霎時海市收斂。只見那海面上還是一片霞光,這漁人就想去撈,如何撈的著?”寶玉說:“既是龍女佩帶的,如何教他得著。但不知那龍女失了這寶貝,心里怎么樣呢!”李紈說:“你不用替龍女擔(dān)憂,聽罷!”探春說:“這漁人最孝母,想著得了這寶貝,賣了錢養(yǎng)母。就買了香燭祭奠禱告,只見那金光就奔了他的船來,忙著用罩去撈,那物就跳入罩里。他磕了頭,抱到船艙里,又怕他走了。守了一夜,次日到碼頭上去賣。人都不認(rèn)得,沒人要。就有多事的給他出主意,教他獻(xiàn)到總制衙門里,或者有賞。那漁人就信了那人的話,把這寶貝獻(xiàn)到衙門來。”王夫人就問:“到底是個什么?”探春說:“有三尺多大,有角、有鱗、有鬣、有蹄。周身的鱗甲都像珍珠的光,白角、赤鬣、烏蹄,映著太陽,就放出三尺多長的光芒來。要放在水里,就和虹霓一樣的圓圈子圍著?!睂氂駟枺骸昂髞碓趺礃??”探春說:“我們老爺賞了那漁人五十兩銀,留下了。也沒人認(rèn)的他是什么,就給了我了。拿出去教師爺們瞧,有的說是龍變化的,有說是麒麟的,有說是大禹治水的時候下的鎮(zhèn)物,也有說就是山海經(jīng)上的妴胡。甚至有說馱八卦就是這個,我可不知出在那一部書上?!辟Z蘭問:“如今還會放光嗎?”探春說:“總沒試了,不知還靈不靈?!睂氂裾f:“拿出來咱們試試看?!碧酱赫f:“我沒帶來?!睂氂裾f:“打發(fā)人取去?!碧酱赫f:“他們不會拿,等我再來帶了來。據(jù)我看仿佛點麒麟,所以要送云妹妹?!?
正說著,見小丫頭進(jìn)來說:“李先兒來了?!敝灰妰蓚€媳婦兒,一個拉著李先兒,一個替他拿著樂器。進(jìn)來給王夫人請了安,又給眾人請了安,問了好。王夫人道:“你是為親事來嗎?”李先兒說:“昨日到蔡老爺那里,一提就很愿意。明日是個好日子,來拜咱們老爺,就見見三爺?!蓖醴蛉说溃骸凹仁窍嗫?,該帶了去才是禮。”李先兒說:“我也是這么說,那蔡老爺又說:‘沒夫人就是自己作主,何必費(fèi)事!’”王夫人說:“那也使得?!崩钕葍赫f:“咱們老爺愿意嗎?”王夫人道:“老爺說只要姑娘沒殘疾,人家愿意就好?!庇谑钦f了一回閑話,又聽了回書。吃過晚飯,王夫人賞了他一兩銀,一吊車錢。李先兒回家不提。
且說賈政在書房吃了飯進(jìn)來。王夫人就把李先兒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問道:“這蔡公到底是那里的人,叫什么名字?知道了也得請出位媒人來。難道李瞎子算保山不成?”王夫人道:“明日見了他自然就知道他的籍貫名字,再請媒人不遲?!庇纸辛速Z環(huán)來說:“明日有人相看你,別那么烏眉皂眼的,看人家笑話?!辟Z環(huán)答應(yīng)著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且說寶玉正在房里同寶釵二人看著鶯兒喂蟈蟈兒,又叫麝月洗水仙。襲人說:“你多舀點兒水來,奶奶屋里的梅花也得澆了,黃雀兒只怕也得添水了。”麝月說:“挑一擔(dān)來夠不夠?”襲人說:“那也用不了?!摈暝抡f:“連你洗澡哇?!币u人說:“快去罷!回來還給奶奶拿首飾呢?!敝灰娦⊙绢^進(jìn)來說:“老爺叫二爺見客去呢!”寶玉說:“又是什么客?”丫頭說:“才聽焙茗說是三爺?shù)恼扇藖砹??!睂氣O笑道:“還沒放定,就是丈人了!”寶玉忙著換了衣服出去,好半天的工夫才進(jìn)來。
寶釵問道:“這蔡公怎么樣個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寶玉說:“等我換了衣裳慢慢的告訴你。”襲人服侍換了衣裳,坐下說:“這可該說了。他姓蔡,名叫和羹,有五十多歲,原籍四川。如今入了京籍,捐班出身,又是左丞相的干門生?!睂氣O笑道:“怎么是干門生呢?”寶玉說:“是拜認(rèn)的老師?!睂氣O又問:“為人談吐還風(fēng)雅嗎?”寶玉說:“純是個勢利場中的熱人?!睂氣O說:“既是勢利場中人,怎么又肯退歸林下呢?”寶玉說:“那是李瞎子不知道,不是告休,是丁憂的,二月就滿服了。敘起來是詹師爺?shù)耐l(xiāng),和老爺說的很投機(jī)。當(dāng)面就許親,便委了老詹作媒,說嫁了女兒就要出去了?!币u人說:“這倒是個爽快人?!睂氂裾f:“爽快?那是煉成了的江湖派!”寶釵笑道:“到底是經(jīng)了一場患難的好處,你竟有瞧的出人來的日子!”寶玉笑道:“我要是瞧不出人來,早就……”說到這里便咽住了。寶釵問道:“早就怎么?”寶玉笑道:“早就瞧不出人來了?!睂氣O道:“詞窮了,也只好搭訕罷了?!?
正說著,聽見賈蘭問:“叔叔在家么?”寶玉說:“你進(jìn)來罷。”賈蘭進(jìn)來請了寶釵的安,又問了襲人的好。寶玉道:“你坐下!”賈蘭坐下,襲人倒了碗茶來。賈蘭忙站起身接過來,說:“姐姐歇著罷?!睂氂裾f:“你找我什么事?”賈蘭說:“都是那位太親翁一陣苦贊鬧的,老爺子逼著要功課。我母親說我的文章、詩都要求叔叔修飾修飾。”寶玉說:“你的文章是很好,就是詩太纖巧些,純是晚唐派,卻倒是時尚,都不用收拾的。我這幾個月直沒作文章,詩雖有幾首,都卻不是試體。你沒聽見幾時要看呀?”賈蘭道:“那有定準(zhǔn)呢?”寶玉道:“你有現(xiàn)成的借給幾首好搪差使?!辟Z蘭道:“有幾首詩,還有幾篇文章,索性都給叔叔拿來罷。可得叔叔自己抄抄,不然怕爺爺認(rèn)得筆跡的。”
賈蘭說罷,站起來告辭要走。寶釵道:“等等,我有件東西送你?!苯喧L兒去多寶格上有個玻璃匣子,輕輕拿來。只見鶯兒捧著個一尺多長、三寸多寬的匣子,放在桌上,揭開匣子蓋,拿出個臂隔來遞給寶釵。寶釵遞與賈蘭說:“這是你大舅舅從廣東帶來送我的,我送了你罷?!辟Z蘭接過來謝了寶釵,看了看,原來是旃檀香雕的唐明皇游月宮的故事。寶釵說:“你看那須眉毫發(fā),裙褶衣紋,連那些樂器,真是細(xì)入無間,難為他怎么下刀!”寶玉聽了,便接過一看,那里是廣寒宮,竟是太虛幻境的樣子??茨菋榷饡r,宛然是林黛玉的小照。便從唐明皇想到楊貴妃,又轉(zhuǎn)念到林黛玉身上。想那六軍不發(fā)原是為國家大事,才弄的個“君王掩面救不得”。林妹妹又是為什么呢?被眾人瞞神弄鬼,生生害了性命!那明皇時,竟有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替他尋找。如今那里有李少君、臨邛道士一流人物,也替我傳個消息。此時寶玉心中真是千頭萬緒,呆呆的看那臂隔。不禁不由的就念出一句“能以精誠致魂魄”來。寶釵聽了,向賈蘭道:“快拿了去罷,不然你叔叔又要游月宮去了?!闭f的大家都笑了。寶玉遞與賈蘭,賈蘭說:“我找出來,就打發(fā)人送過來。”寶玉說:“很好,不然怎么繳差啊!”寶釵道:“告訴你母親,有我們大嫂子送他的東西,少時我教人送過去。”賈蘭拿了臂隔,答應(yīng)著去了。
寶釵到王夫人處伺候晚飯,見賈政進(jìn)來向王夫人說道:“那蔡公雖是捐班出身,卻是個能品。原來是詹師爺?shù)耐l(xiāng),也是四川人。瞧了環(huán)兒很喜歡,就托詹師爺作媒,當(dāng)面許了親事。他三四月里就要起身的。”王夫人道:“那么著,咱們得早些兒娶啊?!币它S歷看了看,二十六是黃道日子,正好放定。商量請邢夫人、探春、尤氏,連自己是四位。又叫林之孝家的派人與李先兒送信,又派了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兩個老仆婦拿定禮。只見人回:“珍大爺過來了?!?
賈珍進(jìn)來請了賈政、王夫人的安,又問了李紈、寶釵好。賈珍道:“侄兒聽見個喜信,今日晚膳后的旨意,叔叔升了吏部尚書了?!辟Z政道:“那是謠言,我前頭還有好幾個人呢?!蓖醴蛉藛枺骸澳懵犚娛裁慈苏f?”賈珍道:“這話不假,是個樞密院的朋友特送這個信來的。他走了,我就回叔叔來了?!闭f著,賈璉、寶玉、賈環(huán)、賈蘭,都來道喜。賈璉說:“今日晚膳后旨意,叔叔補(bǔ)授吏部尚書,報喜的在大門上嚷呢?!辟Z珍笑道:“我已經(jīng)討了頭報的賞錢了,你還是二報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賈政道:“你大哥哥才說,我還不信,怎么有這樣格外的殊恩呢。你快張羅寫折子,五鼓謝恩?!辟Z璉答應(yīng)去了。
王夫人又把賈環(huán)定親的事告訴賈珍,賈珍說:“自己家的事,嬸娘何必客氣,明日侄兒媳婦過來,嬸娘吩咐他就是了?!敝灰娰Z赦那邊打發(fā)人來說:“奴才老爺、太太給二老爺、二太太道喜。今日天晚了,明日親身過來。”賈政道:“明日我還要過去呢,倒不要勞動大老爺過來?!蓖醴蛉说溃骸拔疫€要打發(fā)人請你們太太,二十六給三爺定媳婦呢!”那婆子說:“二太太這邊真是喜事重重,不像我們那里,一天家老爺太太凈慪氣!”王夫人見他語無倫次,便叫人讓他去下房喝茶。婆子說:“太太別賞茶了,回去罷。天晚了,走著怪怕的?!蓖醴蛉苏f:“回去替說請安罷。”婆子答應(yīng)著去了。這里王夫人便忙著張羅定親的事,又說:“明日自然有道喜的來,咱們還有幾天忙呢?!辈恢Z府如何忙,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