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留柳湘蓮吃飯,剛放筷子,賈蘭進來。寶玉教他見了湘蓮,又問他:“吃了飯沒有?”賈蘭說:“還沒呢!”寶玉說:“就在這里吃罷?!苯袖z藥到大奶奶那邊說:“我叫阿哥在這里陪客呢,不用等他吃飯?!变z藥答應(yīng)去了。這里三個人吃著飯閑談。寶玉問一路上的古跡,又問梅瑟卿的為人。柳湘蓮便把一路上的景致細細敷演出來。說到游金山,賈蘭道:“你們二位倒暗合了杜審言的一句詩?!毕嫔弳枴澳且痪??”賈蘭說:“恰恰乎是‘梅柳渡江春’?!比艘积R大笑起來。寶玉說:“怎么有這樣巧事呢?!辟Z蘭道:“天下這些名勝,我?guī)讜r才能見見這世面!”湘蓮笑道:“今年中了進士,點了翰林,放個差出去就可以見著了。”賈蘭笑道:“未必有那造化罷!就是有那命,到了那個時候,被眾人拘束起來,寸步難行,終不及足下這閑云野鶴舒服。”湘蓮笑道:“各有各好處?!睂氂裣蛳嫔彽溃骸澳阏f要出關(guān),索性等我出了場,咱們多盤桓幾天?!毕嫔彽溃骸拔乙彩沁@么說,等聽了你們的喜信兒,我們再起身?!睂氂駟枺骸澳阃l去?”湘蓮說:“薛大哥要販些皮貨,叫我替他照應(yīng)點兒?!?
賈蘭問道:“這保鏢也遇見過賊沒有?”湘蓮說:“怎么沒有?那年從江西上杭州,走到玉山地方,這日有點陰天,走到申酉的光景,忽然從竹林里出來五個人,為首的是個年輕的,走過來攔住腳夫們。我問他:‘什么事?’他說:‘誰許你們這么公然走路?’我就問:‘不公然走路,誰還給你下帖子通知你!’正說著過來個老頭子,有六十多歲,比我高著還有一頭,一部大長白胡子,打著他們的鄉(xiāng)談,我也不懂。他就扯開彈弓,我容他放了三個空彈子,到了第四個,我就還了手,把他的那個彈子碰回去,正打在老頭子的竹笠子上。那個年輕的過來拱拱手,問了名姓。我也問他的名姓?!睂氂裾f:“想來是一家子。”湘蓮笑道:“那里是一家人,都是些烏合之眾。那個年輕的姓羅叫亞群,那老的叫馬振,還有一個姓褚,一個姓申,那一個我不記得了。原來真是‘盜亦有道’,都陪個禮,不用咱們說話,他就督催著腳夫趕路,五個人一直送過山才回去,一路上也都說說笑笑的?!辟Z蘭說:“那一彈子要是打不著怎么樣呢?”湘蓮笑道:“也只好都送了他?!闭f的又都笑起來。此時飯已吃完,喝了茶,湘蓮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睂氂裾f:“閑了來談?wù)??!毕嫔徴f:“來倒容易,怕攪了你們用功?!闭f罷,拱拱手自回梅宅去了。
這里寶玉叔侄送客,進來同到王夫人上房,就把柳湘蓮來拜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說:“這不就是尤三姑娘要嫁的那個人嗎?”寶玉說:“可不是他。”賈蘭說:“太太瞧他還會保鏢呢!”王夫人笑道:“這么個能干人,怪不得尤三姑娘要嫁他!后來怎么又鬧的抹了脖子呢?”寶玉說:“都是東府里鬧的那些原故?!蓖醴蛉苏f:“本來尤三姑娘那兩只眼睛長的犯相,不娶那樣媳婦也罷了?!庇终f了幾句閑話,王夫人叫他們自去歇著。于是叔侄各自回房。
且說寶玉一進院門,只見上房燈燭輝煌,恍惚寶釵在炕上坐著,還有幾個人瞧不出來是誰。他便順著西廂房的走廊來到窗下,隔著玻璃一看:見寶釵坐在炕里頭,面向北;擺著一桌果菜,襲人坐在東邊,挨著排插;麝月、鶯兒坐在地下椅子上,向南;又是說,又是笑。只見小丫頭雙環(huán)出來潑水,寶玉向他擺擺手,雙環(huán)會意,悄悄的說:“怪冷的,二爺何不進去,排插后頭不是杌子?!睂氂顸c點頭兒,趁著丫頭掀簾子,就跟進來,坐在杌子上。
只聽寶釵說:“你倒是喝呀!”襲人說:“喝呢,奶奶也喝呀!”麝月說:“奶奶不用讓他,他等人全了才喝呢!”鶯兒說:“如今咱們這屋里,連上帶下才幾個人呢!那年二爺?shù)纳?,我跟了姑娘往怡紅院去,那時候人才多呢,那個熱鬧法兒!”寶釵說:“那個熱鬧也不是常事。”襲人說:“真可是大家只為熱鬧,喝醉了,七顛八倒,躺下就睡。那一遭不是我們倆伺候著燈兒火兒的,饒是小心,還聽多少閑話,造多少謠言,上頭知道了還擔(dān)不是。如今雖說人少些,省好些心。就像今日罷,奶奶這么賞臉,妹妹們拿我當(dāng)個姐姐似的,就是多喝點兒也沒亂兒。”麝月笑道:“你白試試,要是喝醉了,保管你有亂兒?!币u人啐了一口說:“你又扯到那里去了!”寶釵叫鶯兒:“瞧瞧外邊兒的火碗滅了沒有?趁熱吃點罷?!摈暝抡f:“奶奶不知道,他留著肚子吃體己呢?!币u人笑道:“等我閑了,撕你那嘴。”鶯兒說:“這有什么呢?”麝月說:“可說呢,昨日晚上我給奶奶剝橙子,剩的就給我吃了,這不是體己么,我怎么不著急呢?”說的寶釵也笑起來。鶯兒叫人換熱酒,雙環(huán)答應(yīng)過來,鶯兒說:“你不中用,再叫個大些的。難道這么早就都睡了不成?”
只聽寶玉笑著說:“沒睡,伺候著呢!”三個人一齊站起,寶釵在炕上也欠欠身。寶玉說:“請坐?!弊约壕妥谝u人對面。襲人與寶玉、寶釵都斟了一杯,又給麝月、鶯兒斟了一杯,他二人又回敬襲人。寶釵問寶玉:“你幾時進來的?”寶玉笑道:“他們?nèi)齻€人爭體己的時候就來了?!闭f的三個人都不好意思起來。寶玉問寶釵:“什么事如此盛談?”寶釵道:“襲姑娘的生日,難道你忘了么?”寶玉說:“不是明日么?”寶釵道:“今日先替他作壽日,明日正日子再吃面?!睂氂裥Φ溃骸俺弥也辉诩遥@才是體己呢?!币u人說:“這是奶奶賞的。這些年,爺還沒這么賞臉過呢。倒會說便宜話?!摈暝抡f:“不用鬧這些個給我們娘兒們瞧了?!闭f的都笑了。又喝了幾杯,聽見鐘打了十一下,寶釵說:“不早了,再喝會兒該歇著了,明日還要磕頭呢?!睂氂裾f:“我也困了?!庇谑谴蠹移鹣?,盥漱已畢,各自安歇。
寶玉想起方才鶯兒說那年在怡紅院過生日的話來,那是何等熱鬧,一時之間星流云散!如今雖有妻妾四人相伴,寶釵之端莊,襲人之恭謹,麝月、鶯兒原是小丫頭出身,雖然收了房,仍是各守本職。如何像晴雯之驕傲,芳官之輕狂,所以弄的個寶玉竟不能恣情縱欲,倒被他們拘束起來。因想到明日花朝,正黛玉二十冥壽,要祭奠一番,又不好明說,只說祭花神便可瞞過他們。這一夜真是展轉(zhuǎn)反側(cè),直到雞叫才略睡睡。天亮就起來,梳洗畢,到上房請了安,便出去叫焙茗買幾樣鮮果,再買兩盆春蘭。此話不提。
且說寶釵曉妝已畢,看著襲人打扮上,帶著到上房給王夫人磕頭。他自己又到李紈、周姨娘處去讓。此時寶玉從書房進來,寶釵尚未回家,只見婆子們掇進兩盆蘭花,還有兩大蒲包鮮果。麝月笑道:“壽禮來了!”寶玉說:“別混說,這是祭花神用的。你找兩個好花盆換上,再瞧瞧那果子是幾樣,預(yù)備幾個好盤子。”麝月就問:“供在那里?不用香燭嗎?”寶玉說:“晚上才祭呢?!闭f罷就出去了。寶釵同襲人回來,看見花果,便問:“誰送的?”麝月就將寶玉的話述了一遍,寶釵想了想說:“是了,今日是林姑娘生日,還是二十歲呢。不要說破,只怕晚上還要往瀟湘館去呢。”襲人道:“那可使不得,屋子又潮濕,再搭著這陰天,還得奶奶攔他?!睂氣O笑道:“不用攔他,也攔不住。索性叫老婆子去把屋子拾掇出來,籠上火盆,預(yù)備下茶水。屋子弄暖著點兒就是了?!币u人自去分派人往瀟湘館去。麝月找出兩上藍田玉的花盆,瞧了果子是八樣,就拿了八個纏絲瑪瑙的盤子,又是一個古銅小爐,用琺瑯小盒裝了一盒沉檀,又收拾出一份潔凈茶具。寶釵笑道:“好好預(yù)備,不然林姑娘是要見怪的。”
正說笑道,平兒打發(fā)老婆子拿著個拜匣,笑嘻嘻給寶釵請了安,又問了襲人好,說:“這是我們姑娘給襲姑娘祝壽的。原要親身過來,這兩日有點不舒服?!币u人笑道:“不敢當(dāng),年年叫姐姐費心?!睂氣O問婆子:“只怕也快了罷?”婆子說:“聽見說是月底?!币u人讓他喝茶,婆子說:“不喝了,家里忙呢?!币u人騰了匣子,給了五百錢,說:“回去替我給姐姐道謝罷!”婆子答應(yīng)去了。襲人把四件活計送與寶釵看,寶釵說:“這檳榔包兒是他自己作的,實在下工夫?!币u人說:“奶奶留下使罷!”寶釵說:“你留著用罷。我有個平金的,也是他送的?!敝灰妼氂裣坪熯M來,問道:“誰送什么?”寶釵道:“平姑娘給襲姑娘作生日的。”襲人鋪下紅氈,說:“等著給爺、奶奶磕頭呢!”寶玉笑道:“不必了?!币u人便拜了下去,寶玉連忙拉他起來,又給寶釵磕頭,寶釵拉起,說了幾句祝詞。又有眾人拜壽、道喜,熱鬧半天。
晚飯后,寶玉向?qū)氣O道:“今日花朝,我想咱們在園子里住的時候,逢時遇節(jié)大家玩耍,后來就擱下了。今日我要祭祭花神,自然是園子里清凈些,你替我想個地方兒,那一處好?”寶釵笑道:“清凈中之最清凈者,莫過瀟湘館。然而祭花神須得一篇祭文,可別像祭芙蓉神的那些‘共穴’、‘同灰’、‘情深’、‘命薄’的字樣,用不得!芙蓉神原不大識字,這花神可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倘或冒犯了,又得一篇后祭文賠不是?!睂氂裾f:“你怕我作的不好,你就替我作一篇?!睂氣O冷笑道:“又不是我祭,不犯盡著作那冒名頂替的事情?!闭f的寶玉無言可答,只好搭訕而已,笑著說:“三個人勻兩個跟了我去,祭文也到那里再作罷?!睂氣O道:“他的生日沒有不去的理,就叫麝月、鶯兒跟去罷?!庇謫柕溃骸敖裢砘貋聿换貋??”寶玉道:“自然是祭完了回來好,又怕園門關(guān)的早,好些累贅?!睂氣O道:“說準(zhǔn)了,好把鋪蓋拿了去,不然怕凍著?!睂氂裥Φ溃骸斑@也好,索性明日一早回來,倒省事?!睂氣O聽了,叫襲人打點鋪蓋,又叫老宋媽跟了去,在下房伺候茶水,又說:“你們倆也拿床被去,看凍病了又是事?!庇谑瞧抛觽儗⒓蓝Y、花果,暨鋪蓋、臉盆等都搬運到瀟湘館去。這里寶玉不住的瞧表,寶釵說:“該去了,看下起來,就是那一篇祭文還得作幾個時辰呢!”寶玉站起身來說:“咱們走罷!”寶釵笑道:“見了花神想著替我問候罷。”寶玉帶了麝月、鶯兒笑著去了。
進了大觀園,一路尋思這祭文的作法,太莊重不能盡情;若把私心寫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猶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寶釵商量,說:“也罷,索性不用那些繁文,全憑這一瓣心香以表精誠,或可夢中相見亦未可知?!贝蚨ㄖ饕?,不知不覺已到瀟湘館。見那滿院的修竹更比從前茂盛,連那石子甬路上都迸出春筍來。抬頭一望,密不見天,真是蒼煙漠漠,翠靄森森,窗軒寂寂,簾幕沉沉。屋檐下還掛個不全的鐵馬,被東風(fēng)吹的叮當(dāng)亂響。此時將近黃昏,寶玉心中十分傷感。
鶯兒過去掀起絳氈板簾,見當(dāng)?shù)鼗\著個花梨架白銅小火盆,臨窗桌堆著那祭禮,滿屋里卻無灰塵。便教他兩個把蘭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小方桌抬來放在中間,把鮮果擺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設(shè)上小爐。麝月問:“二爺不是要寫字嗎?”寶玉道:“不寫了,你舀水來洗洗手,拈香。”正自安排,聽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寶玉凈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默禱一番,起來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場。麝月、鶯兒看著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傷起心來。二人商量,過來也磕了四個頭。寶玉站起來,看里間,見床上堆著兩卷鋪蓋,寶玉說:“把我的就鋪在套間林姑娘常睡的暖閣里。你們倆就在這床上罷!”麝月鉤起秋香色軟簾,只聞得一種香氣,深浸腦髓。麝月說:“什么香?”鶯兒說:“這是林姑娘?!摈暝聠枺骸澳阍趺粗??”鶯兒說:“那年我跟著姑娘們放風(fēng)箏,我光著脖子。林姑娘怕我吹著,就把自己的一條白縐綢手巾給我圍上。后來我還去,就賞了那手巾,就是這個香味兒。我放在箱子里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說:“瞎說,這些年還香?”寶玉聽見這些話,便說:“你們不知道,像這樣香總不會散的。所以古人曾說過‘至今三載留余香’,這正是一樣的香了?!柄L兒說:“這么說起來,我們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氣自然將來也是不散的了?!摈暝鲁蛄怂谎郏L兒自知夫言,忙著鋪設(shè)好了,服侍寶玉寬衣睡下。二人背起燈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說寶玉雖躺下并未睡著,想起黛玉在時,花容月貌并那雅謔嬌嗔,無一樣不令人銷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幾點眼淚。忽聽一陣風(fēng)來,吹的那滿院的嫩梢相觸,便想起《西廂記》上的“風(fēng)弄竹聲則道金佩響”,真成了“意懸懸業(yè)眼,急攘攘情懷?!闭胫?,只聽窗個有腳步聲,寶玉起身一看,見個垂髫侍兒提著個絳紗宮燈,后面一個美人手扶小婢,姍姍而來。進門來,寶玉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黛玉。頭挽云髻,身披霧過去縠。寶玉迎著問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并不答言,而帶薄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說:“寶玉你好……”說到這里,便滴下淚來。寶玉說:“妹妹還是惱我呢!”回頭看了看,不見那兩個侍兒,便走近前來,說:“并非我負心,因是雙親之命。自你仙逝后,我時時在念,刻刻難忘。你若不信,拿出心來你看!”黛玉道:“你這些話,我都不懂。自你搬出園去,我每日無非是調(diào)鸚、看竹,及時行樂?!贝丝?,寶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仿佛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數(shù)載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們都說娶的是寶姐姐,原來還是林妹妹?!笨此麅傻浪契痉酋镜拿迹瑑芍凰票牱潜牭难?。寶玉情不自禁,那黛玉也就半推半就,這一夜綢繆繾綣,不必細說。
只聽一聲雞鳴,寶玉從夢中驚醒。那枕上云香,被中艷影,依稀尚在??戳丝礆垷粑⒀?,窗紙發(fā)白。想方才的夢景,若說是夢,又歷歷分明;若說非夢,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夢不是夢,也算是了結(jié)了我二人的心愿。翻來覆去,見天已大亮,自己起來,走到外間,見他二人并未卸妝,合蓋著一床被,尚在夢鄉(xiāng)。寶玉輕輕的坐在旁邊,麝月一睜眼看見,便推鶯兒。二人笑著起來,說:“二爺好早,別是沒睡罷!”寶玉笑問:“昨夜花神來了沒有?”麝月說:“怎么沒來?”寶玉問:“你聽見說什么沒有?”麝月向鶯兒使個眼色,鶯兒說:“那些話我可不說了。”寶玉又問:“你們到底聽見沒有?”二人齊說:“豈止聽見,還瞧見了呢!”寶玉又問:“瞧見什么了?”麝月說:“那更說不得了?!睂氂衤犚娺@話,只道昨夜的事他們有所見聞,便紅了臉,笑道:“不用鬧了,咱們家去再說罷。”不知寶玉到家說些什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