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杜 甫

白話文學(xué)史 作者:胡適


第十四章 杜甫

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

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

八世紀(jì)中葉,安祿山造反。當(dāng)時國中久享太平之福,對于這次大亂,絲毫沒有準(zhǔn)備。故安祿山、史思明的叛亂不久便蔓延北中國,兩京破陷,唐朝的社稷幾乎推翻了。后來還是借了外族的兵力,才把這次叛亂平定。然而中央政府的威權(quán)終不能完全恢復(fù)了,貞觀、開元的盛世終不回來了。

這次大亂來的突兀,驚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夢。有些人仍舊過他們狂醉高歌的生活;有些人還搶著貢諛獻媚,做他們的《靈武受命頌》、《鳳翔出師頌》;但有些人卻覺悟了,變嚴(yán)肅了,變認(rèn)真了,變深沉了。這里面固然有個人性情上的根本不同,不能一概說是時勢的影響。但我們看天寶以后的文學(xué)新趨勢,不能不承認(rèn)時勢的變遷同文學(xué)潮流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天災(zāi)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谷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fù)恐初從離亂說。……

時代換了,文學(xué)也變了。八世紀(jì)下半的文學(xué)與八世紀(jì)上半截然不同了。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yán)肅的態(tài)度與深沉的見解。文學(xué)不僅是應(yīng)試與應(yīng)制的玩意兒了,也不僅是仿作樂府歌詞供教坊樂工歌妓的歌唱或貴人公主的娛樂了,也不僅是勉強作壯語或勉強說大話,想像從軍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八世紀(jì)下半以后,偉大作家的文學(xué)要能表現(xiàn)人生——不是那想像的人生,是那實在的人生: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

向來論唐詩的人都不曾明白這個重要的區(qū)別。他們只會籠統(tǒng)地夸說“盛唐”,卻不知道開元天寶的詩人與天寶以后的詩人,有根本上的大不同。開元天寶是盛世,是太平世;故這個時代的文學(xué)只是歌舞升平的文學(xué),內(nèi)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紀(jì)中葉以后的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故這個時代的文學(xué)是呼號愁苦的文學(xué),是痛定思痛的文學(xué),內(nèi)容是寫實的,意境是真實的。

這個時代已不是樂府歌詞的時代了。樂府歌詞只是一種訓(xùn)練,一種引誘,一種解放。天寶以后的詩人從這種訓(xùn)練里出來,不再做這種僅僅仿作的文學(xué)了。他們要創(chuàng)作文學(xué)了,要創(chuàng)作“新樂府”了,要作新詩表現(xiàn)一個新時代的實在的生活了。

這個時代的創(chuàng)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元結(jié)、顧況也都想作新樂府表現(xiàn)時代的苦痛,故都可說是杜甫的同道者。這個風(fēng)氣大開之后,元稹、白居易、張籍、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相繼起來,發(fā)揮光大這個趨勢,八世紀(jì)下半與九世紀(jì)上半的文學(xué)遂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最光華燦爛的時期。

故七世紀(jì)的文學(xué)還是兒童時期,王梵志、王績等人直是以詩為游戲而已。朝廷之上,邸第之中,那些應(yīng)酬應(yīng)制的詩,更是下流的玩意兒,更不足道了。開元天寶的文學(xué)只是少年時期,體裁大解放了,而內(nèi)容頗淺薄,不過是酒徒與自命為隱逸之士的詩而已。以政治上的長期太平而論,人稱為“盛唐”;以文學(xué)論,最盛之世其實不在這個時期。天寶末年大亂以后,方才是成人的時期。從杜甫中年以后,到白居易之死,其間的詩與散文都走上了寫實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由華麗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現(xiàn)。

杜甫字子美,襄陽人。他的祖父杜審言,是武后、中宗時的一個有名文學(xué)家,與李嶠、蘇味道、崔融為文章四友。杜甫早年家很貧,奔波吳越齊魯之間。他有《奉贈韋左丞丈詩》,敘他早年的生活云: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要使風(fēng)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忽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天寶九年,他獻《三大禮賦》。表文中說: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

其賦中明說三大禮皆將在明年舉行,故蔡興宗作杜甫年譜系此事于天寶九年,因據(jù)唐史,三大禮皆在十年。蔡譜說他這年三十九歲。以此推知他生于先天元年壬子。

他獻賦之后,玄宗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試后授他河西尉,他不愿就。改為右衛(wèi)率府胄曹。他有詩云: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

又云: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奔走,率府且逍遙。

他這時候做的是閑曹小官,同往來的是一班窮詩人如鄭虔之類。但他很關(guān)心時政,感覺時局不能樂觀,屢有諷刺的詩,如《麗人行》《兵車行》等篇。他是個貧苦的詩人,有功名之志,而沒有進身的機會。他從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里觀察了不少的民生痛苦,從他個人的貧苦的經(jīng)驗里體認(rèn)出人生的實在狀況,故當(dāng)大亂爆發(fā)之先已能見到社會國家的危機了。他在這個時代雖然也縱飲狂歌,但我們在他的醉歌里往往聽得悲哀的嘆聲: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已不是歌頌升平的調(diào)子了。到天寶末年,他到奉先縣去看他的妻子,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他在這種慘痛里回想社會國家的危機,忍不住了,遂盡情傾吐出來,成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老老實實地揭穿所謂開元天寶盛世的黑幕。墨跡未干,而大亂已不可收拾了。

大亂終于來了。那年十二月,洛陽失陷。明年六月,潼關(guān)不守,皇帝只好西奔;長安也攻破了。七月,皇太子即位于靈武,是為肅宗。杜甫從奉先帶了家眷避往鄜州;他自己奔赴新皇帝的行在,途中陷于賊中,到次年夏間始得脫身到鳳翔行在。肅宗授他為左拾遺。九月,西京克復(fù);十月,他跟了肅宗回京。他在左拾遺任內(nèi),曾營救宰相房琯,幾乎得大罪。房琯貶為刺史,杜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時在乾元元年。他這一年到過洛陽,次年九節(jié)度的聯(lián)兵潰于相州,郭子儀退守東都,杜甫那時還在河南,作有許多紀(jì)兵禍的新詩。

這一年的夏天,他還在華州,有《早秋苦熱》詩云: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鴰Оl(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又有《立秋后題》云:

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新唐書》云:

關(guān)輔饑,﹝甫﹞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

依上引的《立秋后題》詩看來,似是他被上司罷官,并非他自己棄官去?!杜f書》不說棄官事,但說:

時關(guān)畿亂離,谷食踴貴。甫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采梠。兒女餓殍者數(shù)人。

乾元二年立秋后往秦州,冬十月離秦州,十一月到成州,十二月從同谷縣出發(fā)往劍南,有詩云:

始來茲山來,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平生懶拙意,偶值棲遁跡。去住與愿違,仰慚林間翮。

大概他的南行全是因為生計上的逼迫。

他從秦中遷到劍南,是時裴冕鎮(zhèn)成都,為他安頓在成都西郭浣花溪。他有詩云: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他在成都共六年,中間經(jīng)過兩次變亂,但卻也曾受當(dāng)局的優(yōu)待。嚴(yán)武節(jié)度劍南時,表杜甫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舊唐書》云:

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yán)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

永泰元年,他南下到忠州。大歷元年,他移居夔州,在夔凡二年。大歷三年,他因他的兄弟在荊州,故東下出三峽,到江陵,移居公安,又到岳陽;明年,他到潭州,又明年到衡州。他死在“衡岳之間,秋冬之交”,年五十九。

杜甫的詩有三個時期:第一期是大亂以前的詩,第二期是他身在離亂之中的詩;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后的詩。

杜甫在第一時期過的是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后來獻賦得官,終不能救他的貧窮。但他在貧困之中,始終保持一點“詼諧”的風(fēng)趣。這一點詼諧風(fēng)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強的。他的祖父杜審言便是一個愛詼諧的人;《新唐書》說審言病危將死,宋之問、武平一等一班文人去問病,審言說:

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耳!

這樣臨死時還忍不住要說笑話,便是詼諧的風(fēng)趣。有了這樣風(fēng)趣的人,貧窮與病都不容易打倒他,壓死他。杜甫很像是遺傳得他祖父的滑稽風(fēng)趣,故終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頹,風(fēng)味不干癟。他的詩往往有“打油詩”的趣味:這句話不是誹謗他,正是指出他的特別風(fēng)格;正如說陶潛出于應(yīng)璩,并不是毀謗陶潛,只是說他有點詼諧的風(fēng)趣而已。

杜甫有《今夕行》,原注云“自齊趙西歸,至咸陽作”:

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憑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家無儋石輸百萬!

這樣的“窮開心”便是他祖老太爺臨死還要說笑話的遺風(fēng)。

他在長安做窮官,同廣文館博士鄭虔往來最密,常有嘲戲的詩,如下舉的一篇:

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源明

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即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yè),時時與酒錢。

他的《醉時歌》也是贈鄭虔的,開頭幾句: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饜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也是嘲戲的口氣。他又有:

示從孫濟

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quán)門鄉(xiāng)蹲□,且復(fù)尋諸孫。諸孫貧無事,客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⑽虘星榫茫X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具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這樣絮絮說家常,也有點詼諧的意味。

他寫他自己的窮苦,也都帶一點諧趣。如《秋雨嘆》三首之第一三兩首云: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shù)黃金錢。涼風(fēng)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fēng)三嗅馨香泣。

長安布衣誰比數(shù)?反鎖衡門守環(huán)堵。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fēng)雨。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厚土何時干?

苦雨不能出門,反鎖了門,悶坐在家里,卻有心情嘲弄草決明,還自嘲長安布衣誰人能比,這便是老杜的特別風(fēng)趣。這種風(fēng)趣到他的晚年更特別發(fā)達,成為第三時期的詩的最大特色。

在這第一時期里,他正當(dāng)中年,還懷抱著報國濟世的野心。有時候,他也不免發(fā)點牢騷,想拋棄一切去做個隱遁之士。如《去矣行》便是發(fā)牢騷的:

去矣行

君不見□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街泥附炎熱?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

傳說后魏李預(yù)把七十塊玉椎成玉屑,每日服食。藍田山出產(chǎn)美玉,故杜甫說要往藍田山去試試餐玉的法子。沒有飯吃了,卻想去餐玉,這也是他尋窮開心的風(fēng)趣。根本上他是不贊成隱遁的,故說

行歌非隱淪。

故說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

他自比稷與契,寧可“取笑同學(xué)翁”,而不愿學(xué)巢父與許由。這是杜甫與李白大不同之處:李白代表隱遁避世的放浪態(tài)度,杜甫代表中國民族積極入世的精神。

當(dāng)時楊貴妃得寵,楊國忠作宰相,貴妃的姊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有大權(quán)勢。杜甫作《麗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畫羅霓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坐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諷刺貴戚的威勢,還很含蓄。那時雖名為太平之世,其實屢次有邊疆上的兵事。北有契丹,有奚,有突厥,西有吐蕃,都時時擾亂邊境,屢次勞動大兵出來討伐。天寶十年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討云南蠻,大敗,死了六萬人。有詔書招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去打云南,人民不肯應(yīng)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枷送軍前。杜甫曾游歷各地,知道民間受兵禍的痛苦,故作《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fù)秦兵耐苦戰(zhàn),被驅(qū)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去年冬,未休關(guān)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拿這詩來比李白的《戰(zhàn)城南》,我們便可以看出李白是仿作樂府歌詩,杜甫是彈劾時政。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后從不曾有過,確是杜甫創(chuàng)始的。古樂府里有些民歌如《戰(zhàn)城南》與《十五從軍征》之類,也是寫兵禍的殘酷的;但負責(zé)的明白攻擊政府,甚至于直指皇帝說: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這樣的問題詩是杜甫的創(chuàng)體。

但《兵車行》借漢武來說唐事?還算含蓄?!尔惾诵小分闭f虢國、秦國夫人,已是直指當(dāng)時事了。但最直截明白的指摘當(dāng)日的政治、社會狀況,還算得那一篇更偉大的作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

此詩題下今本有注云,“原注,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作”。這條注大有研究的余地。宋刻“分門集注”本卷十二于此詩題下注云:“洙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洙即是王洙,曾注杜詩。這可證此條注文并非原注,乃是王洙的注語。詩中有“歲暮百草零”,“霜嚴(yán)衣帶斷,指直不得結(jié)”,“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钡脑挘仕级槭辉鲁?,后人又改為十二月初,而仍稱“原注”!其實此詩無一字提及安祿山之反,故不得定為大亂已起之作。按《新唐書·玄宗本紀(jì)》,

天寶十四載……十月庚寅幸華清宮。十一月,安祿山反,陷河北諸郡。范陽將何千年殺河?xùn)|節(jié)度使楊光翙。壬申,伊西節(jié)度使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jié)度使,以討安祿山。丙子,至自華清宮。

安祿山造反的消息,十一月月半后始到京,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動作。即使我們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那么,十一月初也還在政府得祿山反耗之前,其時皇帝與楊貴妃正在驪山的華清宮避寒,還不曾夢想到漁陽鼙鼓呢。

此詩的全文分段寫在下面: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xué)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dāng)今廊廟具,構(gòu)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fēng)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霜嚴(yán)衣帶斷,指直不得結(jié)。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樛嶱。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乘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栗。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zhì)。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緣,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fēng)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

這首詩作于亂前,舊說誤以為祿山反后作,便不好懂。杜甫這時候只是從長安到奉先縣省視妻子,入門便聽見家人號哭,他的小兒子已餓死了!這樣的慘痛使他回想個人的遭際,社會的種種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經(jīng)過驪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發(fā)憤把心里的感慨盡情傾吐出來,作為一篇空前的彈劾時政的史詩。

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到杜甫入蜀定居時,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這是個大亂的時期;他倉皇避亂,也曾陷在賊中,好容易趕到鳳翔,得著一官,不久又貶到華州。華州之后,他又奔走流離;到了成都以后,才有幾年的安定。他在亂離之中,發(fā)為歌詩:觀察愈細密,藝術(shù)愈真實,見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實忠厚,這時代的詩遂開后世社會問題詩的風(fēng)氣。

他陷在長安時,眼見京城里的種種慘狀,有兩篇最著名的詩: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春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qū)。——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jīng)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高準(zhǔn),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桓议L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fēng)吹血腥,東來駱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一篇借一個殺剩的王孫,設(shè)為問答之辭,寫的是這一個人的遭遇,而讀者自能想像都城殘破時皇族遭殺戮的慘狀。這種技術(shù)從古樂府《上山采蘼蕪》《日出東南隅》等詩里出來,到杜甫方才充分發(fā)達?!侗囆小芬验_其端,到《哀王孫》之作,技術(shù)更進步了。這種詩的方法只是摘取詩料中的最要緊的一段故事,用最具體的寫法敘述那一段故事,使人從那片段的故事里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義與所代表的問題。說的是一個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種明了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杜甫后來作《石壕吏》等詩,也是用這種具體的,說故事的方法。后來白居易、張籍等人繼續(xù)仿作,這種方法遂成為社會問題新樂府的通行技術(shù)。

杜甫到了鳳翔行在,有墨制準(zhǔn)他往鄜州看視家眷,他有一篇《北征》,紀(jì)此次旅行?!侗闭鳌肥撬脷饬ψ龅脑?,但是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這篇長詩只有中間敘他到家的一段有點精采,其余的部分只是有韻的議論文而已。那段最精采的是:

……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shù)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

這一段很像左思的《嬌女》詩。在極愁苦的境地里,卻能同小兒女開玩笑,這便是上文說的詼諧的風(fēng)趣,也便是老杜的特別風(fēng)趣。他又有《羌村》三首,似乎也是這時候作的,也都有這種風(fēng)趣:

羌 村

(一)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fēng)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噢o酒味薄,黍地?zé)o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北征》像左思的《嬌女》,《羌村》最近于陶潛。鐘嶸說陶詩出于應(yīng)璩、左思,杜詩同他們也都有點淵源關(guān)系。應(yīng)璩做諧詩,左思的《嬌女》也是諧詩,陶潛與杜甫都是有詼諧風(fēng)趣的人,訴窮說苦都不肯拋棄這一點風(fēng)趣。因為他們有這一點說笑話做打油詩的風(fēng)趣,故雖在窮餓之中不至于發(fā)狂,也不至于墮落。這是他們幾位的共同之點,又不僅僅是同做白話諧詩的淵源關(guān)系呵。

這時期里,他到過洛陽,正值九節(jié)度兵潰于相州;他眼見種種兵禍的慘酷,做了許多記兵禍的詩,《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篇為這時期里最重要的社會問題詩。我們選幾首作例:

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俊薄案蛞瓜?,次選中男行?!敝心薪^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哭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臆娙∠嘀荩障ν淦?。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yǎng)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yīng)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薄咕谜Z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石壕吏》的文學(xué)藝術(shù)最奇特。捉人拉夫竟拉到了一位抱孫的祖老太太,時世可想了!

無家別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h吏知我至,召令習(xí)鼓鞞。雖從本州役,內(nèi)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zhuǎn)迷。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這些詩都是從古樂府歌辭里出來的,但不是仿作的樂府歌辭,卻是創(chuàng)作的“新樂府”。杜甫早年也曾仿作樂府,如《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都屬于這一類。這些仿作的樂府里也未嘗沒有規(guī)諫的意思,如《前出塞》第一首云: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

但總括《出塞》十余篇看來,我們不能不承認(rèn)這些詩都是泛泛的從軍歌,沒有深遠的意義,只是仿作從軍樂府而已。杜甫在這時候經(jīng)驗還不深刻,見解還不曾成熟,他還不知戰(zhàn)爭生活的實在情形,故還時時勉強作豪壯語,又時時勉強作愁苦語。如《前出塞》第六首云:

挽弓當(dāng)挽強,用箭當(dāng)用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又第八首云: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fēng)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虜其名王歸,系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安足論?

都是勉強作壯語。又如第七首云:

驅(qū)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徑危抱寒石,指落層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便是勉強作苦語。這種詩都是早年的嘗試,他們的精神與藝術(shù)都屬于開元天寶的時期;他們的意境是想像的,說話是做作的。拿他們來比較《石壕吏》或《哀王孫》諸篇,很可以觀時世與文學(xué)的變遷了。

乾元二年,杜甫罷官后,從華州往秦州,從秦州往同谷縣,從同谷縣往四川。他這時候已四十八歲了,亂離的時世使他的見解稍稍改變了;短時期的做官生活又使他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了。他在秦州有《雜詩》二十首,其中有云:

……黃鵠翅垂雨,蒼鷹饑啄泥。——不意書生耳,臨衰厭鼓鞞。

又云:

唐堯真自圣,野老復(fù)何知?曬藥能無婦?應(yīng)門幸有兒?!瓰閳篪x行舊,鷦鷯在一枝。

他對于當(dāng)日的政治似很失望。他曾有《洗兵馬》一篇,很明白地指斥當(dāng)日政治界的怪現(xiàn)狀。此詩作于“收京后”,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喂肉葡萄宮?!揽闀r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数埜进P勢莫當(dāng),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夸身強?……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huán),復(fù)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驳脡咽客焯旌?,凈洗甲兵長不用!

這時候兩京剛克復(fù),安史都未平,北方大半還在大亂之中,那有“寸地尺天皆入貢”的事?這樣的蒙蔽,這樣的阿諛諂媚,似乎很使杜甫生氣?!侗闭鳌吩娎?,他還說:

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

他現(xiàn)在竟大膽地說:

唐堯真自圣,野老復(fù)何知?

這是絕望的表示。肅宗大概是個很昏庸的人,受張后與李輔國等的愚弄,使一班志士大失望。杜甫晚年有《憶昔》詩,明白指斥肅宗道:

關(guān)中小兒壞紀(jì)綱,張后不樂上為忙。……

這可見杜甫當(dāng)日必有大不滿意的理由。政治上的失望使他丟棄了那“自比稷與契”的野心,所以他說:

為報鴛行舊,鷦鷯在一枝。

從此以后,他打定主意,不妄想“致君堯舜上”了。從此以后——尤其是他到了成都以后——他安心定志以詩人終老了。

從杜甫入蜀到他死時,是杜詩的第三時期。在這時期里,他的生活稍得安定,雖然仍舊很窮,但比那奔走避難的亂離生活畢竟平靜的多了。那時中原仍舊多事,安史之亂經(jīng)過八年之久,方才平定;吐蕃入寇,直打到京畿;中央政府的威權(quán)旁落,各地的“督軍”都變成了“土皇帝”,割據(jù)的局面已成了。杜甫也明白這個局面,所以打定主意過他窮詩人的生活。他并不贊成隱遁的生活,所以他并不求“出世”,他只是過他安貧守分的生活。這時期的詩大都是寫這種簡單生活的詩。喪亂的余音自然還不能完全忘卻,依人的生活自然總有不少的苦況;幸而杜甫有他的詼諧風(fēng)趣,所以他總尋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所以他處處可以有消愁遣悶的詩料,處處能保持他那打油詩的風(fēng)趣。他的年紀(jì)大了,詩格也更老成了;晚年的小詩純是天趣,隨便揮灑,不加雕飾,都有風(fēng)味。這種詩上接陶潛,下開兩宋的詩人。因為他無意于作隱士,故杜甫的詩沒有盛唐隱士的做作氣;因為他過的真是田園生活,故他的詩真是欣賞自然的詩。

試舉一首詩,看他在窮困里的詼諧風(fēng)趣:

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眄曪L(fēng)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在這種境地里還能作詼諧的趣話,這真是老杜的最特別的風(fēng)格。

他的滑稽風(fēng)趣隨處皆可以看見。我們再舉幾首作例:

百憂集行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

下面的一首便像是“強將笑語供主人”的詩:

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

步屧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箭手,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nóng),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揚,須知風(fēng)化首。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白話詩多從打油詩出來,我們在第十一章里已說過了。杜甫最愛作打油詩遣悶消愁,他的詩題中有“戲作俳諧體遣悶”一類的題目。他做慣了這種嘲戲詩,他又是個最有諧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詩便常常帶有嘲戲的風(fēng)味,體裁上自然走上白話詩的大路。他晚年無事,更喜歡作俳諧詩,如上文所舉的幾首都可以說是打油詩的一類。后人崇拜老杜,不敢說這種詩是打油詩,都不知道這一點便是讀杜詩的訣竅:不能賞識老杜的打油詩,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處。試看下舉的詩:

夜 歸

夜來歸來沖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傍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dāng)空大。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白頭老罷舞復(fù)歌,杖藜不睡誰能那?。

這自然是俳諧詩,然而這位老詩人杖藜不睡,獨舞復(fù)歌,這是什么心境?所以我們不能不說這種打油詩里的老杜乃是真老杜呵。

我們這樣指出杜甫的詼諧的風(fēng)趣,并不是忘了他的嚴(yán)肅的態(tài)度,悲哀的情緒。我們不過要指出老杜并不是終日拉長了面孔,專說忠君愛國話的道學(xué)先生。他是一個詩人,骨頭里有點詩的風(fēng)趣;他能開口大笑,卻也能吞聲暗哭。正因為他是個愛開口笑的人,所以他的吞聲哭使人覺得格外悲哀、格外嚴(yán)肅。試看他晚年的悲哀:

夜間觱栗

夜間觱栗滄江上,衰年側(cè)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fù)風(fēng)湍。君知天下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開元五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繡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跞玺嗌渚湃章?,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fēng)塵□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恣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fù)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江南逢李龜年

天寶盛時,樂工李龜年特承寵顧,于洛陽大起宅第,奢侈過于王侯。亂后他流落江南,每為人歌舊曲,座上聞?wù)叨嘌谄T酒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有時候,他為了中原的好消息,也很高興: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但中原的局勢終不能叫人樂觀。內(nèi)亂不曾完全平定,吐蕃又打到長安了。政治上的腐敗更使杜甫傷心。

釋 悶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復(fù)臨咸京!……豺狼塞路人斷絕,烽火照夜尸縱橫。天子亦應(yīng)厭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fēng)塵清!

這個時期里,他過的是閑散的生活,耕田種菜,摘蒼耳,種萵苣,居然是一個農(nóng)家了。有時候,他也不能忘掉時局,

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

但他究竟是個有風(fēng)趣的人,能自己排遣,又能從他的田園生活里尋出詩趣來。他晚年做了許多“小詩”,敘述這種簡單生活的一小片、一小段、一個小故事、一個小感想或一個小印象。有時候他試用律體來做這種“小詩”;但律體是不適用的。律詩須受對偶與聲律的拘束,很難沒有湊字湊句,很不容易專寫一個單純的印象或感想。因為這個緣故,杜甫的“小詩”常常用絕句體,并且用最自由的絕句體,不拘平仄,多用白話。這種“小詩”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詩家開了不少的法門;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詩人仿作這種“小詩”,遂成中國詩的一種重要的風(fēng)格。

下面選的一些例子可以代表這種“小詩”了:

春水生 二絕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dāng)。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絕句漫興 九之七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fēng)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竹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fēng)挽斷最長條。

江畔獨步尋花 七之二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報答春光知有處,應(yīng)須美酒送生涯。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三絕句 三之二

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朵未應(yīng)飛。不如醉里風(fēng)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門外鸕鶿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以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漫 成

江月去人只數(shù)尺,風(fēng)燈照夜欲三更。沙頭宿鷺聯(lián)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

絕 句

謾道春來好!狂風(fēng)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若用新名詞來形容這種小詩,我們可說這是“印象主義的”(Impressionistic)藝術(shù),因為每一首小詩都只是抓住了一個斷片的影象或感想。絕句之體起于魏晉南北朝間的民歌;這種體裁本只能記載那片段的感想與影象。如《華山畿》中的一首: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祗為汝!

這便是寫一個單純的情緒。又如《讀曲歌》中的一首云:

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這便是寫一個女子當(dāng)時心中的印象。她自覺得園林中的百鳥都在那兒歌唱她的愛人,所以她自己的歌唱只是直敘她的印象如此。凡好的小詩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個小小的片段,最單一又最精采的一小片段。老杜到了晚年,風(fēng)格老辣透了,故他作這種小詩時,造語又自然,又突兀,總要使他那個印象逼人而來,不可逃避。他控告春風(fēng)擅入他家吹折數(shù)枝花;他嘲笑鄰家楊柳有意和春風(fēng)調(diào)戲,被狂風(fēng)挽斷了她的最長條;他看見沙頭的鸕鶿,硬猜是舊相識,便同他訂約,要他一日來一百回;他看見狂風(fēng)翻了釣魚船,偏要說是風(fēng)把花片吹過去,把船撞翻了!這樣頑皮無賴的詼諧風(fēng)趣便使他的小詩自成一格,看上去好像最不經(jīng)意,其實是他老人家最不可及的風(fēng)格。

我們現(xiàn)在要略約談?wù)勊穆稍姟?

老杜是律詩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詩本是一種文字游戲,最宜于應(yīng)試,應(yīng)制,應(yīng)酬之作;用來消愁遣悶,與圍棋踢球正同一類。老杜晚年作律詩很多,大概只是拿這件事當(dāng)一種消遣的玩藝兒。他說:

陶冶性靈在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朓將能事,頗學(xué)陰何??嘤眯摹?

在他只不過“陶冶性靈”而已,但他的作品與風(fēng)格卻替律詩添了不少的聲價,因此便無形之中替律詩延長了不少的壽命。

老杜作律詩的特別長處在于力求自然,在于用說話的自然神氣來做律詩,在于從不自然之中求自然。最好的例是:

早秋苦熱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皆是蝎,況乃秋后轉(zhuǎn)多蠅。束帶發(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這樣做律詩便是打破律詩了。試更舉幾個例:

九 日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嘣獍装l(fā)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shù)新。世亂郁郁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晝 夢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故鄉(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負鹽出井此谿女,打鼓發(fā)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fēng)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這都是有意打破那嚴(yán)格的聲律,而用那說話的口氣。后來北宋詩人多走這條路,用說話的口氣來作詩,遂成一大宗派。其實所謂“宋詩”,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他的來源無論在律詩與非律詩方面,都出于學(xué)杜甫。

杜甫用律詩作種種嘗試,有些嘗試是很失敗的。如《諸將》等篇用律詩來發(fā)議論,其結(jié)果只成一些有韻的歌括,既不明白,又無詩意?!肚锱d》八首傳誦后世,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這種詩全無文學(xué)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玩藝兒而已。

律詩很難沒有雜湊的意思與字句。大概做律詩的多是先得一兩句好詩,然后湊成一首八句的律詩。老杜的律詩也不能免這種毛病。如

江天漠漠烏雙去,

這是好句子;他對上一句“風(fēng)雨時時龍一吟”,便是雜湊的了。又如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下句是實寫,上句便是不通的湊句了。又如

暗飛螢自照,水宿烏相呼。

上句很有意思,下句便又是雜湊的了。又如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這真是好句子。但此詩下面的六句便都是雜湊的了。這些例子都可以教訓(xùn)我們:律詩是條死路,天才如老杜尚且失敗,何況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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