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法行通信十六篇

傅雷談文學 作者:傅雷


一、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們紅暈著眼睛握別后,回到艙中只是一聲兩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嘆氣。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渾然?。∷堑恍┮矝]有別意,就連我這樣惹人注意的愁態(tài)都沒覺察。一方我固為他慶幸,一方卻因為自己的孤獨更覺凄愴!

那天晚上在起重機轆轆的巨聲中,做了許多的夢。(想那晚送我的人都會做這樣的夢吧?。粢娔氵€在船上,夢見你我還坐在飯廳的一隅對泣。我又夢見母親,叔父(我稱姑母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們。但都是似煙似霧的一閃便消逝了。到醒來最清楚的回憶,便是你我對泣的一幕,和侖布叫我好好學習Francais的一幕。這兩天來,這兩重夢影還不時的在眼簾里隱約;尤其是侖布的“好好學習Francais”的一句,時時在耳中鳴叫著。

那,那誠摯懇切的友誼啊,深深的銘鐫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們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開的;不料到我們用過早茶后還未動彈。后來去問Maitre d'hotel,才知道已延遲到下午一時了。我心里一動,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親一定還在那邊。我想:這樣突然的回去,一定會使他們驚喜交集。

已經(jīng)上了岸,重復看見才別的上海的馬路,忽一轉念竟馬上退了回來。實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淚了!

午后一時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開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兩點鐘,才聽見一聲汽笛,通岸上的兩條梯子抽去了一條,水手們也急急忙忙的找著地位,解纜。更等了好一會,才見最后的一條回家之路中斷!在昨夜,你我分別時,真恨船為何不多留幾小時。到今天因為急于要看船之初動,反恨它為何再三的捱延著不開了。至此,船的梯子統(tǒng)統(tǒng)抽去,船身也漸漸橫到浦心時,不覺又悲從中來,恨它為何這樣無情,竟爾舍棄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親愛的人們隔絕得遠遠了!唉,矛盾??!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遙遙揮舞著;船首左右,三四海鷗翱翔著,她們是來送別呢!她們又把你我昨夜的離情喚起了,她們更把一切的親友們依依之意重復傳了過來。但不久也便無影無蹤的不見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的悲梗的道理吧?

三十夜的難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區(qū)區(qū)二十年中,憂患也經(jīng)得不少,悲淚也灑過許多;但這種生離的酸味,卻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僅有的親戚,朋友,愛人一個不遺的都趕來送別。燮均,臨照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間奔波了好幾次;雷垣為了我,在極少極少離校的常態(tài)中破了例,丟了考課卷,從課堂里一口氣趕到。更累他們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時多!還有理想中趕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會冒著重寒,在暮色蒼茫中,從浦江彼岸飛渡過來,使我于萬分惆悵的感觸中,更加添了熱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夢想不到的!雖然別離就在眼前,但大家都還興高采烈地壯我心膽。健談的侖布,更是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然而勉強的掙扎終于無用,最后的一剎那還是臨到了。當鐵冷夫人開始觸破這一層薄紙時,我已滿眶熱淚,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別時,眼鏡上已沾染了一層薄霧。下樓來上汽車時,母親的幾句極簡單的“保重!留意!”等話,實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車一動,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蹤著絕塵的車影而淌下來了!我火山一般的熱情,完全從幾分鐘前強制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倚著你的肩,我只能流淚!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剛強的燮均,竭力把強心劑給我注射著;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難過,我也記起臨照贈詩中的幾句:

勸他聲:別悲哀!

為脫煩惱,學成歸來。

然而這些鼓勵,這些回憶,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悵,更開放了我的淚泉!人世的污濁的憤忿與厭惡,現(xiàn)實的別離與同情,過去的悔恨和慚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憤怒,幽怨,抑郁的情緒,一齊攪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動也看到了,海面的遼闊也拜識了,宇宙的偉大也領略了,波浪的沉靜也在面前流過了,吼叫的狂濤也在耳邊聽慣了,月夜的皎潔神秘,也窺到了,朝陽的和藹現(xiàn)實,也感到了。高潔的未來的曙光,偉大的,雄壯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實了許多,似乎把我激勵了不少。但是,朋友??!一剎那的興奮過后,總襲來了空虛的無聊!我實在不知這一月如何消磨過呢!

船上食宿俱慣,只是言語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頭人,潮州人,法語也不大通,普通話更不必說,只此略覺不便。昨日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過去:沉悶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頗平穩(wěn),今日稍有風浪。緊貼船身的碧油油的綠波不見了,只是狂吼的怒濤洶涌著,擊撞的白沫跳躍著,汪洋的海面,不時的在圓窗中一高一低的翻騰??墒俏业惯€不覺得異樣,只是走路時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傾側,故須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遠念,是嗎?

此信昨天寫起,今天重復謄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發(fā)。只是心緒繁亂不堪,所言毫無次序??峙履憧戳擞X得“怒安心亂如此,前途未可樂觀”吧?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卻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亂寫了些,托孫先生為我公布了!

你給我的圣牌,我扣在貼身的衣鈕上,我溫偎著它,便好像溫偎著你!在旅途難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決不因我無信仰而丟棄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暫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獻佛,諸親友處不能一一矣。愿諒我!

你的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時)

二、云天悵望——獻給我的母親,叔父,梅,垣,以及一切親友們!

數(shù)日來心緒大惡,幾不能寫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貢;法行通信第一既已發(fā)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強鎮(zhèn)靜著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煩躁的心稍稍涼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說是一些風浪也沒有。但我自小說聽起的“無風三尺浪”現(xiàn)在確完全證實了!雖然不至于暈船,但一到艙里,就覺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轉。而且這三天來胃口簡直不行,到吃時真不想吃。那種法國式的烹調(diào),實在叫我難以下咽。當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氣沖鼻的牛排羊排來,竟要令我作嘔!蔬菜呢,都是potato之類,也膩夠了。臭酪嘗過一次,實在不敢領教??Х纫彩强酀ξ丁C姘皇撬岫?。各種食物中,只有魚差可入口。雞,鴨,蝦,都沒吃過,不知怎樣。古人說“菜羹麥飯”是表示能吃苦,現(xiàn)在我是連夢也夢不到“菜羹麥飯”了!可憐啊!前途茫茫,還有四五年呢,這悠長的歲月,如何度過呢?可怕?。?

我們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進行著,可是在甲板上閑眺著,偶而在桅桿下凝視時,發(fā)見這船正在昂藏地,驕傲地,勇敢地前進的時候,我簡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覺得它愚笨得可笑,驕傲得可憐。也許是我自己的空虛,愚妄,神經(jīng)衰弱的幻象吧?實在,我常覺得我的內(nèi)心,真是空虛至極!雖不暈船,而意識中常像暈船一樣的覺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搖晃。雖然朋友們的告誡,母親的諄囑,內(nèi)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熱起來,不空起來,鼓舞起來,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將永遠地空虛寂寞嗎?

我明白地覺得,記得這次出國的意義、動機和使命;而這些意義使命之后,更有此次為我?guī)兔Φ闹T親友的同情為后盾,為興奮劑。我有時確也很自負,覺得此次乘長風破萬里浪,到達彼岸,埋首數(shù)年,然后一棹歸舟,重來故土……壯志??!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時,跟著浪花四濺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夢醒后的悵惘與悲哀!

我嘗細細地分析:我的空虛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離愁別意糾纏著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經(jīng)質(zhì)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虛;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應;或者是舊創(chuàng)的復;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總不能決定!當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樣???

實在,我常奇怪,惶惑,當我發(fā)見我現(xiàn)在在這樣一只船上的時候!是人力呢?是……呢?竟會把我載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里!三十日上船時,從汽車里下來,走進碼頭門口,一眼望到碩大無朋的André-Lebon的時候,我的心簡直要跳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呢,還是外物的誘惑呢,要把我送到這么一座愁城里。心里一酸,幾乎滴下淚來。這種回憶,五日來常在腦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當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里的時候,我蹺著腳,側著頭在胡思亂想中,忽然發(fā)見我的一雙腳,我心里竟喊了起來:“是什么東西裹在這兩只褲腳中……是一架會說話的機器嗎?是一副行尸走肉嗎?”我那時真是惶惑得無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記得我十二三歲,尚在家里過嚴格的家塾生活時,有一次我在母親房里的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容,我忽然疑惑起來!我是人嗎?什么叫做人呢?我臉一動,鏡中的臉也跟著一動,我微微一笑,它也跟著一笑。那時,我自己幾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志,有自由的思想的!這種童年的往事,至今銘刻心頭,而不料今日復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虛愚妄神經(jīng)衰弱的幻象吧?”啊,我不禁怕起來!

啊,寫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話,幾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發(fā)瘋了。愛我的朋友,母親,一定更要擔心了吧?這只孤弱的小鳥,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歸宿,真要使母親怎樣的悲哀難過??!換個話題吧,讓我。

三日晨九時,我們的船在兩岸青山,一港綠水中到達了九龍。船即泊在九龍。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學學生渡到香港,到他們校里去參觀了一周。名震東方的香港大學,今日竟得拜識,真是有緣!可是給我的印象并不好。我們看過他們的大禮堂,大講堂,圖書館,化學室,病學館,那些地方確是全校中心,包羅萬象;淺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么來,敢來胡說?只是我也參觀了他們的寄宿舍,他們的Union(即學生俱樂部之類),聽到了他們同學中的問答,注意到了他們同學的舉止,從這些,這些上面,我只感覺到大英督憲(我親見一部公共汽車中的布告這么寫著?。﹥?yōu)柔政策之可感,使我們的高等華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們之所謂“教育”!全校充滿了金錢,勢力,英語,豪華,富貴,尊嚴,而又可笑的空氣?。▽懼链瞬唤至钗衣?lián)想到屢次聽到的關于香港大學的零碎故事,如他們的國文講題之類?。┤5匚粯O幽靜,蜿蜒曲折處在萬山中。大英督憲,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體莘莘學子之苦衷,設計謀畫,盡善盡美,真是皇恩浩蕩!只有叩首頓首,誠惶誠恐,捧著書本,懿歟休哉的了!

參觀時天已下雨,我們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臨行更蒙他們饋致車費(因此時我只有金鎊沒有港幣),私衷銘感不可言喻!

歸途到先施買了一打風景片,又買了兩張橫而長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紀念。不幸在途中給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污了幾張。我買的一打西點,也被他撞落兩個。上渡船時,洪君替我拿著那剩余的十個(裝在一只紙袋里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于是三毛大洋,隨著輪船初動時的綠波,向江心蕩漾去了!

下午五時,船復啟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終在煙霧彌漫的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不過卓治君說的“香港則有壯年婦人滿面抹粉的一種俗氣”,我也與他有同感。而我更覺得它的水非但綠得可愛,竟綠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動,我心里泛泛的稍覺難過,讓我甲板上去躺一會吧!

關于香港,我還有幾句話:他們的電車沒有拖車,而有頂車(這個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車上再疊上一車;在馬路里行走時,好像一部塌車裝滿了箱籠在搬家。他們的汽船,也是兩層的;上層的叫頭等,下層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說都是疊得“高高的云兒”了!香港人真愛疊啊!

在香港大學寄宿舍的窗里,我望見一座學校,校牌高掛,寫著四個清道人體的“尊經(jīng)學?!?!在歸途的公共汽車里,又看見“陶淑女學”,我不禁又想起僑胞的保存國粹,多愛國??!香港天氣正當上海十月底的模樣,我只比上船時少穿一件絨線背心和一條羊毛褲子。此刻(到西貢的隔日)也還穿著那套夾西服,不覺熱。雖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來,但我尚覺用不著那么早。

海上氣候很壞,自離滬以來,沒有整天的太陽出現(xiàn)過。昨今兩天也只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點未到)又陰霾起來。月亮也只于開船后第一夜見過一面。記得上次月圓時,正同炳源深夜在江灣路上散步,訴說著下次月圓時,我已在紅海里了?,F(xiàn)在算來,卻只能在西貢;而月兒肯不肯在西貢露面,也還在不可知之數(shù)!

水色自過香港后,一夜之間變成深藍,今天的水幾乎藍得像黑了。變幻啊,變幻?。?

艙中仍只兩人,還算清靜。不過在走廊里,常有難聞的氣味裊裊地醞釀著,今晨洗了一個浴,可是冷水龍頭里偏沒有冷水,上面蓮蓬頭里,和下面熱水龍頭里,倒是滔滔不絕,幾乎把我弄得沒有辦法!

好了,這些瑣瑣屑屑的事永遠寫不完的,不要煩擾你們了吧!

(怒安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未到西貢時)

三、故鄉(xiāng)的六月舊夢

燮均兄弟,臨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貢時寄出通信第二;現(xiàn)在船泊西貢,我要開始寫通信第三給你們了。

發(fā)通信第二時是一月五日,那時我說過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卻還嫌太早的話。不料只過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么都變了!深藍的海水,不知怎么一變變到又黃濁了!熏風拂拂,吹得你軟軟的,倦迷迷的。一到艙里,只好悶悶的感到低氣壓的苦悶。我不得不接一連二的開箱子,換行裝。昨天下午一時左右,船抵西貢碼頭時,驕陽逼人,汗流浹背,竟完全是故鄉(xiāng)六七月大暑天氣了!

未到西貢前,先要在曲曲彎彎的湄公河(大約是吧?我的地理早已原璧歸趙了!)里踱五六小時的慢步。兩岸都蔓生著熱帶上的草木,矮矮的綠叢,一望無際。河面時寬時狹,有時竟狹到像我故鄉(xiāng)的南匯城外的護城河差不多。我們在船里的人,幾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這兩岸的矮林。這實在有些令人疑惑:這么狹窄,怎又容許這樣的龐然大物駛進內(nèi)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點半我們午飯時,在一個轉灣角里擱淺了十幾分鐘。所以它,André-Lebon實在不能不細心著,左顧右盼的遲疑著,擔心著走那漫長乏味的路。聽說我們開船時,還要照樣的退出來,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納悶啊!

我在船上認識了一個俄國青年,他只有十七歲,但望上去好像是二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爾濱,他的父親是眼鏡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國去習眼鏡學;也要到馬賽上岸。他真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真是怎樣的慚愧與煩悶?。∥艺嬉M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簡單最簡單的意思達出。但他一些也不討厭,沒有輕視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個忠實的同舟者。(關于他的一切,我以后要另外報告你們。)船到岸時,我同他,還有洪君(唉,真是一個土氣十足的蠢物!你們不要說我不聽話,又是發(fā)個性了!炳源又要說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實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碼頭左右去踱了一陣,換了錢。一元港幣換九角三分貢幣,十個法郎換七角五分貢幣。換錢的大都是紅帽子黑臉皮的馬來人!我又買了十只香蕉,價一角五分。——當我們換了錢正想還來時,我在水果攤上買了一根甘蔗,那時便看見一個穿黃制服的人,把六個銅元一丟,隨手摘了掛在架上的香蕉四只。于是我就去買了,照他的例!他們也不敢騙我了。甘蔗是六個銅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價目的。

啊,我忘了講上岸的手續(xù)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么護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貢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進湄公河時,就有小汽船上渡上來的四個安南巡捕來查驗護照。Maitre d'hotel收集我們的護照,等他來還我們時,發(fā)現(xiàn)每張護照上都多了一個紫色圖章。上岸時,在船與岸接連的扶梯旁,就有人攔著要護照;但他只問一問“馬賽?”我們的黑色的護照封面,在袋里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無問題了。

我們白天上了一回岸,實在熱得要命。而且路又不認識,遇見一位中國人,我同他纏了好一會:用法語,不通;寫中國字,又不大懂,但他已能為我們雇車子到西貢花園了。每車價三角,俄國朋友嫌太貴,他說晚上來要涼快些,我們可以走去。

晚飯桌上,忽然少了一個我的芳鄰——洪君;正奇怪時,他來了。說他正在機器間里看一個見過一面的“火伕頭腦”,他們是同鄉(xiāng),所以國內(nèi)時曾見過一面。他說今天晚上便可請他帶路上去玩了,不過說是花園到夜里要關門的,不能去。

飯后,我們欣然地邀著俄國朋友到船尾同了“火伕頭腦”上岸。我們經(jīng)過了什么Bank,什么Hotel之后,便到了大街。那位“領港者”,有事分道去了。我們?nèi)吮銖阶葬溽嗳?。買了三頂白頂帽,價港幣五元,還不算貴,因為我在船上已向Maitre d'hotel打聽過。俄國朋友要買中國鞋子,跑了好幾家終沒買成。他說他穿的是橡皮底的,太熱;中國布底鞋他想要,涼快而輕便些。但我告訴他,穿中國鞋走路,非但不涼快而且還要腳底痛!

我們走著,走著,又碰到了一家日本店,外面有些油畫片;還有高掛的一幅幅的又輕又巧的畫幅,突然地被俄國朋友發(fā)見了,他說要買,我們便進去問價。我們第一句是英語,于是幾位日本婦人中,推出一個很時髦的中年婦人來。她講得很好的英語,她指示著價目;但看去她并不是這店中的一員,她價目也不大清楚,常要問一位柜上的老太太。

進門時我第一發(fā)見在許多圓桌中的一桌(就是那幾位日本婦人圍著談話的桌子),有一個日本少女,穿著輕便的西服,在“做課”。(這是我們在徐匯公學時常用的一個名辭,炳源,是么?)她短短的頭發(fā),漆黑的瞳子,灼灼逼人地四射,簡直是完全“東方的少女型”。她起立向柜內(nèi)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字典,啊,就是PetitLarousse!卻不料這樣一個令人緬想故鄉(xiāng),幻夢東方的神潔的少女,竟生長在一家出售文具用品,兼營酒吧事業(yè)的日本商店中!什么酒吧間,我本沒留意;正當我們在論價選貨時,進來了兩個水手,向一只圓桌旁藤椅里一坐,那少女便立刻丟了筆,拿了一瓶beer到他們面前“咄”的一聲把瓶塞拔了。啊,我的夢打得粉碎了!原來那店的后半部,還有一對水兵在打彈子呢!唉,天涯淪落的根基,怕就在此刻種下了!女人,女人!唉,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氣。

終于買了十法郎左右的風景片、畫幅之類,而悵惘著出了門。一路無神無氣的回到了船上。高高的月,朗朗的渺渺的掛在天空,映著一江濁水,也粼粼著清澈起來。夏夜的涼風,吹入心脾,完全把我沉醉到家鄉(xiāng)的夏天的舊夢中去了。S啊,M啊,劉君啊,小朋友們天真的聚會歡笑,如今都化作疑煙,飛向三十三天去了!

我真紛亂,把一切西貢的特色都忘了!

西貢,“Saigon”,我先說它的街道吧:——

綠蔭參天,兩旁的樹木交叉著,擁抱著,令人一望碧綠無際,全像六七月里上海法國公園門外的街道一樣,這是西貢惟一的景色!可是“惟一的”很多呢!滿街滿地的黃沙,滿街滿地的灰塵,上海的南車站后路實在遠比不上。白色的硬帽,白色的制服,袒領的襯衫,攘攘者皆是;女人頭上一塊黑布直裹到腳;黃包車夫戴著蒲草制的纓帽,嘴里牙邊都弄得血紅的像吃人的野獸一樣;馬來人的刁滑會做生意,廣東人的張口結舌……都是,都是西貢的惟一的特色!

船到岸以來,心神都定了許多。吃也吃得下了許多。碰巧昨天午飯有咖喱雞拌白米飯,七天沒吃飯的我,就像餓久的狼一樣。船要停到十日再開,我們大可以舒服幾天!橫豎玩的地方很多。日里雖熱得要命,夜里卻涼得可人。海上的西貢,和晚上的西貢,給我的印象并不壞!炳源,今天是十五了!今夜是我們的第一“念紀周”!

在熱的昏沉中一口氣寫了這些,寫了這,忘了那,真是亂草一堆!我實在在揮著汗寫,起重機一刻不停在打雷般響著,沒法鎮(zhèn)靜,沒法整理,只有請你們披沙淘金吧!

許多許多寫不完的話,等明天再寫,此信先交西貢郵局發(fā)出吧!

今天早上,已游過西貢花園,還好,沒像學昭姑娘等一行人的受驚;差堪告慰!詳細待后再述。祝你們新年快樂。

(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下午二時半船泊西貢岸)

四、俄國朋友

春苔先生:

你是時時刻刻在夢著法國的,我想你一定會聯(lián)帶著夢著“海上”“舟中”的種種吧?

我這一次的通信,特地獻給你!第一是要想使先生在“一個月一個月你們未到時我是動身了”的幻夢中,稍微得到一些“聊勝于……”的快感,第二是要報告給你初相識的小朋友(我之于先生可以稱得小朋友了吧?)如何的在捱,挨,掙扎這長途的海行。他表現(xiàn)出十足的稚氣,鄉(xiāng)愁,怯弱,彷徨,正可和先生當時“出航”時的經(jīng)驗,對照一下。這種舊夢的重溫,也未嘗不是一件新鮮的消遣吧?第三是特別地感謝你,為我發(fā)表這些通信,使得我的一切親友們能從此得到一些較整塊的我的消息,更可藉此略略安慰他們的長想渴望。還有整理的麻煩校勘的費力,我真不知要用怎樣的言辭來表出我衷心的謝忱呢!

今天天氣還是這般熱,這般熱,直要熱上十七八天呢!此刻正值下午一時半,起重機的巨響,還是震耳的繼續(xù)它三夜二天來的工作。悶熱,熱悶,我一直躲在飯廳里,電扇的風涼真是杯水車薪。實在無聊時,就“Lemonade”一瓶吧!喝完了好像清靜了些,于是便想到剛和洪君去拿沖洗照片的俄國朋友來。

這便是他的名片,一切職業(yè)住址,道道地地的用中英文表現(xiàn)了。

他在上海上船時,我看見他常常孤獨著在甲板上來回的踱。開船前有他的一個朋友,在碼頭上同在甲板上的他招呼著講話,是英文呢是什么,我也記不得了,一會兒他的朋友走了,船還未動,他便拿著表對我一揚說:“two o'clock”,只有這么簡單的兩個字,但我已懂得他是在說“兩點了還不開船?”不過我素來孤獨的脾氣,還有很窘迫的英語,使我不敢和他多招呼,因此從上海到香港的途中雖然他常露著笑容向著我,但終未問答過一句,他也只常常和一個穿警察服裝的乘客在一起。

船到香港,這警察乘客上岸了;他也就變成一個人了。在飯桌上,他從未同別人講話;大半是因為他不懂法語的緣故,還有一小半是他少年不喜和中年老年人混在一起的本色吧?

就在到香港后的一個下午,我們在飯廳里認識了。但我們并不先問姓名,只略略的談了幾句關于“到什么地方去”,“船四點鐘開”的不相關的話。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問他一句很冒昧的話“你幾歲?”因為我一直疑惑他對我們常露微笑是善意還是惡意,所以我頗想知道他是大人呢還是不,不料他的答語真使得我驚訝萬分。照中國算法他是十八歲,照西洋算法他只十七歲呢!啊,原來他竟比我年輕呢!他的面貌體格,確比我們老練魁梧得多,竟像三十左右的人。這實在使我不能自止的大大驚詫起來。昨夜我同他講起這,他自己也說他有一張和他的叔父合攝的照片,人家看了以后,說他是哥哥,叔叔倒像是弟弟。此外使我驚訝的不但面貌比年紀老許多的那回事,還有他老練的世故,勇敢和鎮(zhèn)靜,也使得我非常奇異。更進而嘆服他們的教育,他們的民族。啊,他們的將來,是如何偉大啊!他們的現(xiàn)象,如何可樂觀?。∠襁@樣的青年,才配稱青年呢!

他確是一個天真未鑿的青年,然而什么地方都找不出粗鹵,暴躁的壞脾氣來。

他告訴我,他家里是開眼鏡公司的,住在哈爾濱已有三年了。此次他要到德國去習眼鏡學。他又告訴我,他的父親有七個弟兄,他只見過很少的幾個。堂兄弟們簡直不能相識。他又訴說比他父親長一肩(意思是這個伯父正在他父親的上一個,天氣把我熱得昏沉沉一時再也想不出什么適當?shù)拿o來)的伯父,怎樣的勢利。他說,他的伯父在哈爾濱動身到美國去時,他父親還借了他許多錢,到了美國卻連回信都沒了。他說到這,又說到美國人的拜金熱,把他的伯父迷惑了!

他在香港到西貢途中,告訴我怎樣可以避免暈船的法子。當我一到甲板上,他便會笑容可掬的走上來。走上來,走上來,這樣便成了朋友了!

他在月夜乘涼時,又談起許多文學作品,尤其是關于俄國的文學家的大作,他真讀了不少。他說,俄國的中學期限是九年,前五年只讀些文法讀本,到后四年便都是文學書了。因此他讀了許多許多的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陀思妥也夫斯基,果戈里……等的名著。他講起他們時,真高興極了。敘述他讀過的故事,怎樣的動人,怎樣的有味。關于這,又不禁使我慚愧起來:他是學眼鏡學的,所以幾何三角,以及一切數(shù)學上的知識當然是很充分的了;不料他對于文學也有這樣的欣賞的素養(yǎng),這實在使我們貧弱空洞的病夫惶愧艷羨,至于無極的!更使比他大了一歲(照西洋算法我應是十九歲)的淺薄無聊的我,彷徨無措的。

他有一架小小的Kodak,可以放在褲袋里;他問我有沒有,我說我不會的,他說這是非常容易的,為何不備一架呢?在旅行中將要如何有趣!唉,他們勇往直前,冒險無畏的精神,直使我羞死!他們簡直無所謂“不會”。不會便學,學了便會了,正是他們的精神!也是人類的精神!萎靡的我,應當如何以此自勵啊!

他用錢極省,而又極精明。他說他帶有兩打軟片,只用了四張;但到西貢時他還是用得極經(jīng)濟,一定要揀他最滿意的景色光線,才肯費去一張。他買東西也同樣,他終不肯看見就買,一定要價錢巧,東西好,才肯掏腰包。老練的世故,老練的世故!

他又是多么會笑啊,我不是說以前一直向我微笑的么?他自己說,他一天到晚在笑的。關于“Japanese Shop”,他真不知笑過多少回!讓我以后再述吧。

俄國朋友,俄國朋友,真寫不完!暫時帶住吧。還有一個杭州朋友,也待以后告訴你吧。

真抱歉,我給先生的信,只能這么一些些,短短的,無聊的,紛亂的……也沒法,因為我們還要作西貢最后之一瞥呢!

(傅怒安一九二八年一月九日船泊西貢第三日)

五、赴新加坡途中獻母親

母親:

在西貢看了四夜的月,看了四夜的西貢夜景。在淡淡的月光里,什么都被她的純潔美化了。一切的卑污,都要遁跡。糟天糟地的西貢也同樣的被她輕柔的,莊嚴的,偉大的光明洗凈了!夜的西貢,著實給我以不少的好印象!

黃濁的河流在月光下變了魚白色的漣波微動,隔江草屋,宛似故鄉(xiāng)茅舍。孤燈三兩,遠遠的在對我?眼。芭蕉靜靜地,巍巍地站在它們背后,一切熱帶的植物密密地排列著。更遠處,一片稻田靜臥在月光下。夏夜的涼風陣陣送來尖銳深長的汽笛聲,接著桅桿上順次懸掛的紅,綠,白,三色燈的小汽船婷婷地駛過。粼粼的水波被牽動成一銳角,正似一大群游鴨過后的水紋。黃色的月,早已變了淡白;而且高高的,高高的掛在我們船頂,非仰起頭來不能看見了。這正表示著時間的神力!母親啊,我實在不愿意放過這美景,我覺得這么靜寂幽閑的境界,一生是難得有幾回的。而且白天的炎熱,更反襯出這時間的涼爽愉快;愈使我戀戀不肯上床。然而夜?jié)u深,露漸涼,終于想起母親的諄囑,不敢不舍棄了所愛而與她道晚安了!

寫了這西貢的夜景,更不禁使我聯(lián)想到她的晚景!啊,這也同樣是西貢的特點,同樣是自然的神奇呢!船左的晚霞,正重重疊疊地在幻變,白云如蒼狗似的忽而顯曜,忽而幻滅,白光中隱藏著燦爛的金色。桃紅的霞裳巧妙地圍著,碧藍晶明的青天擁抱著。更回顧船右,則蛋黃似的太陽,正在西山之半腰欲下猶上的留連著。紅光滿天,真所謂夕照!一眼望去,更看到綠叢中隱現(xiàn)的洋樓,綠蔭下靜躺的街道,何等的馴服??!何等的馴服啊!這正和馴服的安南人一樣!

說起安南人,未免引起我的感慨。他們特有的熱帶人的懶散拖延的腳步,女人們走路時左顧右盼不莊重的姿態(tài),實在有些惹厭。我不懂:是否這晚照的夕陽,把他們沉醉了?是否這靜寂的夜景,把他們催眠了?更不知是否滿街滿街的灰塵,把他們埋沒了……

在西貢上船的一個安南學生(也是到法國去的),正和我比鄰同席。他那種太隨便的坐法,雙腿不息的搖抖,說話時掩掩藏藏的不大方,吃東西時發(fā)聲的咀嚼,大口的狂吞,都使我不信是個受過中等教育的人!我真有些替安南人失望。

然而,回顧我的同伴,反省我自己……母親啊,我危懼!

昨天一早醒來,船已離開了西貢,在我們睡夢中離開了我可愛可嘆,可羨又可厭的西貢?

船搖動得很厲害,加之幾天寧靜,一朝動蕩,更覺難受。甲板上風太大,不能久坐;沒法,只能躺下。躺了一天一夜。飯是起來吃的,可是吃了又躺下。頭有些空洞,可還沒吐;實在風浪并不大。今天我起來了,能坐在飯廳里給你寫信了。母親,放心吧!

海水又變了兩次了,昨天早上是綠的,今天變成深藍了,不知明天到新加坡時怎樣。

不能多寫了,祝母親平安康??!

(你惟一的兒子一月十一日在西貢赴新加坡途中)

六、離愁別夢

牟均,燮均:

一九二七年末日前夜,我們在凄凄慘慘戚戚的咽嗚中,握了最后一手之后,迄今已快半月了!

在朦朧臆測之中,過了浙閩諸省的海關。復在雨意重重中,別了揮臂牽袂的九龍,過了“英國人的樂園”的香港;更踏到了法威赫赫的西貢?,F(xiàn)在正離開了新加坡,向印度洋駛去;大概明后天便要一攖其鋒了吧!

怯弱的我,帶著委委曲曲的隱情,含著孤孤寒寒的愁意,抱著渺渺茫茫的希望,無可奈何上了船,割棄了所有的愛我的親戚朋友,鼓著青年時僅有的一些活力,望著大海中飛去。不料天地之廣大,宇宙之奇觀,只使我更落到彷徨無措之悲號苦境中罷了。

自西貢啟程后,因幾天的安定更襯出海神的播弄。我只能在床上躺了整整的一天。靜聽著窗外的海波轟轟地擊撞過來更聽它崢然地波花四濺開??蓱z的稚嫩的我的心啊,只被它擊撞到搖搖欲墜;抑壓的無量數(shù)的我的愁啊,只被它絲絲亂抽。中心只是一陣陣焦急煩悶占據(jù)著,化出來的濃煙,便浮在腦中醞作烏云。

我想到動身前三夜的母親的諄囑告誡。她自從答應我去國的時候,在凄惶的允許的言辭中,已滿蓄了無限的期望勉勵之意。其后在一個半月的籌備期中,見到我時,終提起那悲痛激勵的話頭。到臨走前之夜,更是滿面縱橫著淚水的致她那最熱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中,泣訴她一生悲慘的命運的,最后的曙光!啊,母親啊!我那時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鄭重應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話:“你數(shù)年來在國內(nèi)的操守,千萬不可喪失啊!”啊,母親!我數(shù)年來的流浪頹廢的生涯,只在死氣沉沉,苦悶窒塞中待命;你卻還以為我說有嗜好不會,游蕩是我的操守呢!母親啊,你這句話真使我心底的淚泉奔涌!我更想到十六年來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環(huán)境。國家多故,生活堪虞,母親以一屢經(jīng)患難之身,何能再受意外之激蕩?此五年啊,五年,母親!我實在有些放不下你!我家風雨飄搖的危期,是由你,母親啊,撐持過去了。然而環(huán)伺我們的敵人,又怎保得不乘此罅隙,再來襲擊!而且,你素性堅強,些須小病,從不介懷,傷風咳嗽,永不延醫(yī)。尚記得,你有幾次臥病了,還力拒服藥;直到你要我服藥,我以你也須延醫(yī)為條件時,你才勉許。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惡魔不來侵擾,天氣的輕變不使你感冒呢?母親啊,這些,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懷的,你統(tǒng)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堅持地允許我的遠離,數(shù)萬里的遠離!你竟不躊躇地答應我的長別,四五載的長別!你只是鑒于父親前車覆轍,而再三再四的叮囑我“交友啊,要好好當心!”更進一層的你三番二次的對我說:“如果你去后發(fā)見你身體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慣時,你應立刻歸來,切不可以為重洋跋涉,一無所得,羞見父老,而勉強掙持!兒呀,你千萬要聽我這話……”說時你是聲淚俱下了!母親啊,你竟是沒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兒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親同時取消了!現(xiàn)在的你是只為我而生活著,母親啊,你的愛??!你的偉大??!你的無微不至的愛??!你的真誠徹底,無目的的愛??!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親母親共同的撫育教養(yǎng)之外,其余的十六歲都是母親啊,你一手造成的!你為了我的倔強,你為了我的使氣,你為了我的無賴,你為了我的嬉游,這十六年中不知流過了幾千萬斛的眼淚!尤其是最近幾年,更常常為了一些小事和你爭鬧,竟鬧得天翻地覆,不得開交。所謂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鬧過了。我只為你愛我而束縛我而反抗,而怒號,而咆哮。我?guī)状窝莩杉彝サ谋瘎?!你都曾極忍辱的隱忍了,容納了。你還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還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個纖維里!母親啊,你之與我,只有寬??!只有原宥!只有溫存的愛撫!你一切的抑郁嗚咽,只有在夜靜更深的時候,獨自聽得的……

然而母親,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結晶的我,負了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堅定確定的觀念,隱隱中又已起了動搖!母親常說我“心活”,母親,我的確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业男恼媸窃谠鯓拥膲浩戎聠?!

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淚眼晶瑩的上汽車,你眼見一生的惟一的曙光的兒子,將要像斷線的鷂子一般獨自在天際翱翔,獨自在海邊覓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懇摯的教育再不能達到!你竟把你淚血的交流培養(yǎng)長大的孤雛一朝撒手了!母親,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車中的流淚,比我癡立街頭靠著炳源不住抽咽的淚還要多;我更可想到這十幾天來的你的午夜夢回,你的晨雞唱覺,比我的離愁別夢,比我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萬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親!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長夜,你將如何的過去啊?

母親,你是有失眠癥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過后才上床,到了三點一響便醒,再起來點著燈獨坐做活的光景,現(xiàn)在復在我眼前憧憬了!

母親,你是有腳氣病的。往往白天多走了路,夜里便要腳腫得穿不上鞋。行前我回家的幾天,我仍是這般的大意,后來從家里出來上汽車時,那忠懇的女傭偷偷地鄭重地說:母親這幾天又在腳腫?。∧赣H,我再三托叔父陪你看醫(yī)生,不知現(xiàn)在實行了沒有?醫(yī)生的診斷如何?醫(yī)生查驗的報告如何?不妨嗎?無害嗎……

我更想到母親的多勞:無論鄉(xiāng)間的打架吵嘴,或是族中的糾葛訟事,都要訴到我母親跟前來。甚至學校募捐,窮人寫愿,無一不要來煩擾母親。然而,母親為了我,已夠把她的生命的活力消耗了,更還有什么余暇,什么精神來管這許多閑事?我出門前,拜托族中的長老說:“母親年事漸增,精神漸衰,族事有諸長老主持,鄉(xiāng)事有里正紳士評判;老母何能,敢來越俎,謹乞代為婉辭聲說謝卻!”不知他們已否諒及苦衷?更不知諸鄉(xiāng)人能否曲諒,不再上門訴說否……

唉……我想到母親的事,真是寫不完,說不盡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開口要求她允許我的遠離,我竟忍心真真的舍棄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愛地在大海中彷徨……母親啊,我的罪孽,將要和你的至愛永古長存了!

牟均,燮均:我是這樣地躺了一日,想了一日,也這樣地夢了一日!

我夢見我將要上船,還未上船時的忙亂;親戚朋友,齊集一堂的預備送我,正像前日一樣。我更夢到船的臨時延緩開行,和諸親友意外歡欣地敘談那珍惜的最后的時光。我更夢見母親的臨別時的流淚,我也對泣,因此而在夢中哭醒了。醒來還是白天,三點半的茶還未喝過,船還是那樣的把我的腦袋搖晃。于是我揩揩淚痕,又沉入冥想中去了!

這樣的夢,夢別離的一幕的夢,差不多夢到五六次以上了。昨夜還是做著這樣的夢呢!至于我的冥想,想前途的渺邈,那更是無時無地不想的了!現(xiàn)世的虛空,未來的夢幻,叫我日夜徘徊著!一切的誘惑。種種的恐怖,令我時時刻刻擔心著!

牟均啊,于是我更想起你來了!

牟均你是這樣地期望我的人,你是這樣地愛護我的人!

“青年終該要血氣盛一些的了,何況像你這樣燃燒得太陽一般的人。袒著胸要擁抱全世界的人。固然是未來的光明人生的象征呵。但我就是為相信了你愛的真誠,愿延留你到人們已到喊得醒的時候……”

牟均,你是這樣地熱切地要延留我的人,我應當如何地延留自己!

你更說:

“我們惟一的力是生存呀!有生存才會明白透徹,有生存才有勝利。有所為的人必能有所不為。能守方能言攻。狗偷阿世者要諳練世故,旁觀研究者也要諳練世故,革命黨尤其要諳練世故。我們不信善惡是天外飛來的。不研究不知人生真相,不知善惡根源。而且防防暗箭躲躲明槍,表示不贊成別人有如此自由,亦不算怯弱呵……”

牟均,你這樣的轟天大炮,的確準對了我的厭世的人生觀,的確參透了我的人生的煩悶苦惱了!入世,入世,你如何地叫我“要諳練世故”呵!研究,研究,你如何地要叫我“知人生真相,知善惡根源”呵!朋友,我的確太怯弱了,太怯弱了!我應當入世,我應當研究,我應當勇敢!

牟均,你同信封內(nèi)的第二信有這樣的一段話:——

“據(jù)福祺的面述,你們赴法的最大原因是逃避煩悶。什么是煩悶?為何要逃避?神經(jīng)不甚健全的我,不勝其杞憂呢!為的是煩悶的光降,是不可知的。逃避嗎?我的閑錢呢……”

朋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你的話體驗到了。你和燮均才是神經(jīng)健全的!(我在三十夜,在船上和臨照福祺這樣地說過了的。)燮均那晚因為臨照的說起煩悶的緣故,也曾發(fā)了一陣和你同樣的言論。牟均,我告訴你:我此次的赴法,逃避煩悶固然是個大原因,但我之所謂煩悶者,其成分恐怕與福祺的有些不同。因為我的煩悶中,細細的分析起來,還是讀書的煩悶,追求人生的煩悶居多。我曾好幾次想過:我數(shù)年來的頹廢生涯,應該告一結束了。空洞的頭腦應該使它充實些了。這樣我才發(fā)了赴法的宏愿的。現(xiàn)在的種種,我只望它是離愁別夢,我只望它是我厭世的悲哀的人生觀的余波!我應記住你的希望,我應勉力向著未來前進!我應當為我的母親,為我的朋友,為我的愛人,為我自己,勉力延留著!

我更該記住燮均在船上的最后的贈言:——

“希望你不要忘掉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一塊爛肉!你應當救出在爛肉上受苦的人,你應當敷復這世界的創(chuàng)痕!”

這幾句贈言,于我是當然擔當不起。但是我是如何怯弱稚嫩的人,應當竭力肩起這肩不起的擔子!

窗外的狂濤,比晨間狂暴得多了。我應當袒著胸去接受印度洋的洪波,我應當把炳源說我的胸中的毒汁(即謂我厭世悲觀)蕩滌凈盡!

末了,我應在此向牟均燮均道歉,我常貿(mào)然的發(fā)表我們私人的通信。并且這樣的信,也不直接寄你倆一封。請恕我,我實在無力再抄一遍!這是我的草稿,這是我的謄正!我更應在此向讀者諸君道歉,我常以私人的瘋狂的情緒,來糟蹋你們寶貴的篇幅?。簿艺鎽M愧,還脫不了你的所謂的“臭文人”的習氣?。?

告終了,祝你倆兄弟的快樂!并祝國內(nèi)的諸親友都好!

(怒安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離新加坡后一日)

明天一早可到哥侖坡。印度洋竟很馴服呢!

寄語諸親友放懷釋念!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時

七、我們在半途

船自新加坡開出后,足足走了四整天五整夜,才到印度半島之南端的哥侖坡。預想中恐怖的印度洋,竟比上海到香港途中的“中國海”還馴服!大概一半也由于半月來慣于小小的簸動的緣故吧?可是海神雖這樣寧靜,而我的思潮卻總是洶涌著,沖擊著無有停息。以前六次通信中,大概可以完全表出我這樣的騷亂吧!提起筆來,總是牢騷滿腹,把寫信時清明的頭腦攪得混亂。一次寫信給春苔先生,說了許多什么感謝的語,還說可以引起他懷舊的情緒的話,然而終于在俄國朋友身上糾纏了一下,便數(shù)數(shù)頁數(shù),手也酸了,頭也脹了,就此草草完結。一次寫信給母親,想著實地報告她一番我途中的經(jīng)歷,生活的詳細,而終也只對于我們同運命的西貢發(fā)了一陣無聊的感慨收場……上次的信,總算給它一個總解決,大發(fā)泄,應該可以安靜幾時了;不料仍是夜夜做著亂夢,天天睜大著眼上天下地的呆想。想到終了,欠債還是不能“賴脫”,當此年涯歲邊,尤應把宿賬一筆勾銷,因此竭力鎮(zhèn)壓下了游神蕩魄,來補寫西貢的動植物園。

“Jardinbotanique”,這就是西貢動植物園名稱之由來。里面滿是熱帶的動植物:樹木不少,花草不多,而且除了在家鄉(xiāng)常見的芭蕉棕樹外,差不多都是不知名的。因此,除感到綠蔭滿地的涼快外,也就覺不到別的興趣。只是薰風拂動著樹枝,輕靈的蟲聲飄過耳邊,仿佛在夢中回到了故鄉(xiāng)的盛夏。

從小在教科書上認識的“似貓而形大”的老虎,這次真的給我認識了。水門汀洞穴里,隱約地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只。隔壁的鐵欄中,一只張牙舞爪大踏步的來回著踱,好像一個人吃飽了飯,為消化起見而來回的踱步一樣。蠢笨的象,見到兩只。他的大鼻多么蠢又多么靈巧!簡直像人類用他的手一樣:它能用來抓癢,它能用來剔齒,它能用來去垢;末了,它還能向外一揚,像秋千一般的往外一蕩,一揚一蕩出許多污水,向著我們觀眾射來,表示它有這么一件武器,是向我們示威,驕傲,真蠢呵!

斑斕的豹也窺見了,只是懶洋洋地在打瞌睡,和一息不停、東跳西跑的猴子,正是絕好的對照。四腳蛇,大烏龜,腳盆大的大烏龜,四五丈長的長鱷魚,都看到了。還有許多什么鹿啊、獐啊,在溫帶上常見的動物也不細寫了。至于種種不知名的禽鳥,也恕我無味去記述了。那天并不完全逛完,只照了一個相就出來了。

西貢除了這個富有的Jardin外,使我得到很深的印象的還有公賣的鴉片間,——我?guī)状瓮鼘懥?。這次記起,真是大幸!——就是上海所謂的燕子窩,不過他們是堂而皇之的公開售賣的罷了。一間黝暗的鋪子,只開中間或側面的幾扇木排門,外面橫著一塊金字黑漆的招牌,叫做什么燈鋪。名字簡單而又生澀,我一見便覺奇怪。后來在一家這樣的“燈鋪”前站了一回,盡我可憐的目力,向著內(nèi)面望去,便瞥見一燈如豆,一榻橫陳,一個個活尸橫躺著,正在做著好夢。于是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法當局比我們貴政府的財政部,早有先見之明,在實行他的公賣政策以裕財源了!可憐我們的先知先覺的國民政府的救濟國庫之上策,還是從他們那里學得來的!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連細細去記他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就走了。

西貢,西貢,就這樣的在我眼底消逝了。

接著便到新加坡。

“Athos號”上說的“找個英國當局簽字”的手續(xù)也沒有,就容容易易的上了岸。他們居留的人固要聽英當局簽字,我們路過的卻很可隨便的玩賞一下??墒撬o我的印象也并不好,街道的灰塵雖沒有西貢的萬分之一的多,十二分的整潔也未見得。我們的同胞,是這么地多,竟使我想不到是在英國的屬地上行走??墒峭埠?,不同胞也好,反正是言語不通,張口結舌,比我不會講流暢的英語法語還要加倍的阻隔!素來聞名的水果出產(chǎn)地,卻找不到好香蕉。后來還虧俄國朋友下午上岸時,倒替我買到了二十一只,價也比上海不了巧。車夫的愚蠢,卻比上海華界上的初次拉車的江北人山東人更要愚蠢!問他價錢,老是不曉得的;甚至拿出新加坡的錢來同他做了好多手勢,還是不懂,只是像啞子一樣,只管請我上車??蓱z啊,不講價而坐車,是有被敲竹杠的危險的;膽怯的我,如何敢領受你好意而踏上你的車子呢?

船停十小時左右,又啟碇。紅樹青山中,聳立著資本家的洋樓大公司的堆棧。更巍然地虎視的,是大不列顛的炮臺!風景雖不錯,膽子卻也駭壞了。而且只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新加坡!

“‘歸航’Athos號”上描寫的Alamer,也實地看到了。可是自始至終,沒聽見他們喊出“Alamer”三個字,他們只用手勢指示著海,而乞求船客丟錢。我為了俄國朋友要拍照,也丟了三法郎。但那種把戲?qū)嵲谝黄鹞沂裁磁d味。生長在這種地方,會這種本領,算不得什么奇怪。只是一打的小艇中,有兩只是父子般兩人的,卻不能不把我微微騷動了。每逢有錢丟向他們船旁時,父子兩人必同時下水,而往往是兒子拾得錢的。大概父親不過因為放不下心,下去看護看護吧!或竟有心是讓他兒子出出風頭吧?!還有一只的父子二人,年紀可相差得懸殊了!竟可令人想他們不是父子,而是祖孫。白發(fā)堆在蒼老黝黑的臉上,顯出他一世的辛勞;稚嫩坦白的小孩,大概不會超過十二歲。這對相依為命的可憐蟲,卻還受著運命的欺侮;在我注視的開船前半小時內(nèi),不見有一個法郎落向他們的范圍之內(nèi)。運命的欺侮人??!運命的欺侮人啊!

他們于下水拾錢之外,在沒錢可拾時,就打球。球約玻璃杯口大小,球板就是他們的槳。兩人對立立在僅容雙足的小艇內(nèi),相隔五六丈至七八丈的來回的像打乒乓,又像打網(wǎng)球一樣的玩著。有時因為對手打過來的球方向不準,或是部位不對,此方要去救轉的緣故,往往身子跑出了重心,一個筋斗翻下水去;引起觀眾的哄然大笑。

我們的船就在這樣一陣熱鬧喧笑過后的冷落厭倦中離開了新加坡。

昨天晚餐時,就有人紛紛傳說,今早六時可到哥侖坡的話,果然今天在朦朧中拋錨的機聲驚醒了我的宿夢,淡綠的水色,環(huán)抱的長堤,都證實了我的確被運到哥侖坡來了。

穿好衣服,俄國朋友便來敲門,問我護照簽字沒有。他說他自己的已去簽過了。我急忙跑到PontE的頭等艙休息室中,找到了“英國當局”。所謂簽字者,就是蓋一個圓章而已。

以前經(jīng)過三埠,都有MM公司自己的碼頭可靠,此次卻只能同別的船一樣泊在港中央了,八時便有公司的輪渡來接乘客上岸或游覽。我們就是這班輪渡中踏到了錫蘭島。那時天氣很涼爽,還帶著夜來的清靜的空氣,頗使我感到快適。太陽也沒西貢一樣的酷烈,大概時候還早的緣故吧!街道的寬敞清潔,和有秩序,更加增了我回想中的對西貢新加坡的憎惡。

我們自上岸之后,半小時內(nèi),都被從來未有的一種過分的好意溫情包圍著。(這種印度人的會做生意,反轉來說時,也可說是惹人討厭!)招徠汽車,領導游覽的頭纏各色各種包巾的人,一會兒法語,一會兒英語的緊緊的追隨著我們。其中的一個,自始至終共跟了我們約有十五分鐘光景。我呢,并不是沒有游覽的興致,只因同行的俄國朋友,他是永遠不贊成坐車游覽的。他說一則價錢太貴,二則容易上當;但我說他都是因噎廢食的理由。不過我此次沿途花的錢也不少了,留下了待將來歸來時再逛也使得,所以我只能在非常抱歉,辜負他們一番盛情厚意中,跟著他們無目的的閑蕩去。

經(jīng)過市街時,只要不是大商店,無論什么兌錢店,珠寶店,雜貨店,門口都有伙計大聲招呼著,有的喊著“PostCart”,有的打著問號喊“fromSaigon?”來歡迎他們意想中的安南人(不錯,我們同行四人中,有兩個是安南學生)。沿途的人力車,汽車,也無一不是隨時隨地的獻殷勤;這實在是我此行第一次經(jīng)驗。

我們在一家公司似的雜貨店內(nèi)買了些風景片。兩個安南學生又買了些信箋封、餅干之類??墒莾r錢真貴得怕人,一罐小聽餅干(至多不過一磅半),價一羅比六角五分(一羅比約合十法郎五分)。一支牙刷,在上海先施公司也不過賣到五角,而他們則要一個半羅比!赫!他們之這樣獻殷勤,會做生意,原來有這樣的背景!

香蕉簡直小得不像香蕉,我終于失望了!一月十七日下午船泊哥侖坡忘了:離我們的船不遠,與我們平行著,正泊著MM公司從馬賽開赴上海的GeneralMetzinger!我們在半途,他們也在半途,但他們是歸到我的故鄉(xiāng)去的,多么可羨??!他們一天一天的接近他們的祖國了!但他們船上,一定也有許多出航的羨慕我們船上的歸航的人吧!

上次在香港遇見同公司的Anger開赴上海,此次在Colombo又逢GeneralMetzinger。在旅途的寂寞惆悵中,遇到了同公司的船,真好像在千萬里外,逢到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樣,感到莫名的親切,安慰。

(一月十八日船航印度洋中寫完陰歷十二月廿六日)

八、旅伴

多么無聊呵!天天這樣平凡地刻板地過去。

旅伴們大都感到這種長途的寂寥和厭倦了吧!看他們天天在甲板上閑步,吸煙,說笑,看書,逗小孩子玩,以及種種想盡了方法來忘去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無聊時,便可知道。然而天天閑步,天天說笑,天天吸煙,天天……也就愈顯出平凡而無聊了。

一路上旅客的增多減少,不免引起我一些老套的呻吟,感嘆人生聚散,原亦如是的話。然而索性看破了這走馬燈,自己站在燈外細細地賞鑒每一個紙人紙馬的個性,姿態(tài),倒也是一件達觀可喜的事。現(xiàn)在的我,就想把不期然而相遇的一對對紙人紙馬來客觀地描寫一下,更主觀地逞著高興批評一下,聊以消磨這平凡刻板的可厭的光陰。

我第一個想起的是“英國音樂家”。這并不是因為他托我買“歌曲集”,而我說“一些些不要錢的”小小的市惠的緣故;實在他有令人特別注意的地方。

他的年紀約莫有五十多歲,可是他的康健,卻看來至少有六十以上。當我看他很小心而艱難地跨上PontD(即三等艙和頭等艙接連的甲板)的扶梯時,我不禁看出他的老態(tài)而說他的身體大概不好。俄國朋友羼言了:“我想這是因為他太多講話的緣故。”經(jīng)我用一種奇怪的問語問他后,他便告訴我,“這英國人自己說他是音樂家,musician,他各種言語都會說,Europeanlanguage不必說;中國話也說得很好,不過現(xiàn)在忘掉了。他自己又說他什么東西都研究過,哲學,文學……差不多所有的學問都給他讀完了……”我給俄國朋友這樣的一說,才恍然大悟的懂得他的“我想這是因為他太多講話的緣故”。

他的確很有英國人的特性,很自尊,很傲慢,走起路來,在不太方便的步子中,還保持著他的尊嚴,在飯廳里吃飯前數(shù)分鐘,他開始奏piano了??堇系氖直?,每根青筋都跳起來,如飛的指法,表示他的熟練。雖然手指有些僵了,但還不愧為老當益壯的音樂家??上麖臎]有好好地奏過一曲,或是奏完一曲。大概他是因為我們——船上的旅客——都是凡夫俗子,不懂什么叫做音樂的緣故,而不屑費他寶貴的精神,來演奏“對牛彈琴”的高尚的音樂吧?

每當他演奏時,總是東跳西跳地搬動了一會手指之后,便仰起頭來對看他的人微笑。那種微笑,真是十足道地的微笑!既不過分,又不勉強,我在此更可欽佩那些受過好教育的英國人的豐采。

他還有一位女兒一同在船上,專門練習一種像harp一類的樂器。每當他的老父按piano的時候,遇她高興時,便三腳兩步的跳幾步舞;身段婀娜得很。只是看她的身體,也有些遺傳的不健全。她平日很少到甲板上來,雖是極熱的天氣,也仍躲在房里。她到飯廳用膳時,往往很遲。譬如吧:晚膳的第一只湯,大家用過了,她還沒來;于是她的老父便站起來,搬著看來很費力的老步,到扶梯口撮尖了嘴“吁——吁”的吹叫幾聲,——他那種“吁——吁”的聲音真是如何地尖銳有力??!又是帶轉彎的聲音。那樣神秘而又慈愛的呼聲,好像他的音樂一樣,不是平凡的我們所能了解的。經(jīng)過這“吁——吁”的呼聲后,半分鐘內(nèi)便見他的愛女姍姍地來了。

他,這音樂家,穿的衣服很奇怪。在上海開船初幾天,他是穿的一件中國綠紡綢的長袍。皮的?棉的?夾的?我都不知。有時外面再罩一件紅色雨衣。長長的身材,長長的面龐,鬈曲的花白的頭發(fā)下,架著一副很深的上下兩種度數(shù)的眼鏡。以后天氣漸熱,他便脫去了那件中國長袍,而改穿像我們一樣的學生裝了,大概是白帆布吧?不過我們常??梢栽谒谋成闲厍?,發(fā)見幾個補釘。

他在香港以前,簡直不理我們的,只同幾個他同桌的歐洲人談話。以后不知怎樣的和我兜搭起來,看見我在寫那些通信時,他往往帶著高貴的微笑在旁邊看著,在沉默了一會后,他便問起什么中國文字的寫法(橫寫直寫之類),中國文字的難易。一句法文,一句英文,隨便著講。以后他又見我在看一本臨照送我的歌曲集(即中文名歌五十曲),他高興得了不得,拿去試彈了幾曲,“AllareChinese!AllareChinese!”便請我寫信到上海替他買,給我一個他的通信處(新加坡CookCo.),說如果即刻就寫信——我記得那時是船泊西貢——那么十五天內(nèi)便可到手。他說錢等一等付我,我就說“一些些不要錢的”。

他又和我說起信仰的問題,問我信不信God,我說不。他又做手勢,學著中國人跪拜的樣子問我信不信中國的God(他那句話是“Chi-neseGod”),我又回他說不。于是他誠摯的議論開場了,說一個人沒有信仰是沒歸宿的。世界萬物,一切都是自然的力,自然的力便是神的力!你為什么不信自然,不信神呢?他說了許多,俄國朋友在旁和他辯了一陣。我知道和他辯是無用的,況且我的外國語可憐得可憐!所以到末了,只簡單的回答他說:“我不能一些沒有研究就去信從什么學說理論。我對哲學,宗教,都沒研究過,所以我不能盲目地有什么信仰?!?

他在新加坡就上岸了。上岸時特別地來找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往常遇到歐洲人握我的手,總是又像握又像不握的,像中國人見面時的點頭一樣,又像點又像不點),說了許多感謝的話,說收到歌曲集后一定就寫信給我,于是他就走了。

記得過西貢后一天,他拿了我那張有地址的名片用鉛筆寫“aVoy-ageurofA.Lebon,Jan.1928”。他一邊寫一邊說“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他又說他是個traveling的人,說不定明年會到巴黎,那時一定來找我。

他上岸之后俄國朋友同洪君說起他時,便說他父女倆是做戲的,說他們一切做戲的器具都有。他們說時有一種輕視的表情。不禁令我想起莎士比亞當時也只是一個流浪的戲子呵,如今你們便五體投地的崇拜了!唉,人間!人間!現(xiàn)世!現(xiàn)世!

我也并不對他有什么感情,或是佩服他果有音樂的本領或天才,或是說他說不定是將來的莎士比亞。我并無這種幻想。只是覺得現(xiàn)世的人類太可怕了!他們眼中的戲子,他們口中的毀譽!唉,唉……

——寫完了這些,自己看了一遍,發(fā)見了我描寫的這音樂家,許多地方不免逞著感情,和我末段說的話矛盾。但是,恕我吧!我本是在矛盾沖突中討生活的人!

飯廳里右側的窗子統(tǒng)關了,浪的巨響開始在耳中聽到。大概六七天來馴服的印度洋,要跳一跳,顯顯本領了吧!但是我還是不去理會,不去管她的好,還是斷續(xù)寫我的旅伴吧。

第二個我要寫的,便是那位杭州人孔先生。他是一個橡皮商。大概是合股的吧,他說在新加坡有一個總公司,上海有個叫光明,還有一個叫什么的公司。也是他們的分公司。他最初認識我們,是在吃飯時。據(jù)他自己說,聽我們的話很像江浙兩省的人。第一次洪君被邀到他房內(nèi)去坐,我為找洪君的緣故,也接著坐在他局促之至的房內(nèi)了。他非常殷勤的招待著,問我們暈船不,請我們吃橘子,臨走又再三說,要喝茶,請到他那邊去,有好茶葉。雖然我是不大熱心于喝茶的,但他這種盛意卻很可感激的。

他說的純是杭州話,所以有些地方要經(jīng)再三的解釋后才能懂。中國人真可憐啊!

有一天,在甲板上和我們談了一黃昏。他講述新加坡的風景,土產(chǎn),氣候,生活程度,幣制,商情。他說他們的“橡皮事業(yè)”,是在新加坡英政府租了好多的山地去開墾,種植橡樹,然后再慢慢的一步一步,像中國人從棉花織成布一樣的取到流汁的橡皮,運到各處去當原料賣。他講述他的山地。又是荒野,又是多吃人的野獸。于此,他講了許多老虎,象,豹,鱷魚的行動,特性。概括的一句,他說,無論什么野獸,你不去侵犯他,他少有來侵犯你的。

他又講述新加坡的各種果子,各種味道。他又講起駕馭工人之不易,他說江浙兩省的人總是吃不起苦,他們至多一年半載便吵著要回鄉(xiāng),少有做三四年以上的。

他又告訴我們,他十數(shù)年來航海的經(jīng)驗。他說他乘過各個公司的船,法國船卻是第一次。他說有一次在香港因為貪便宜,上了一次大當。那時有只叫中國郵船的,他便搭了。其實是野雞船,沒有公司,沒有組織的。所以一到新加坡,未進港,就被英當局扣留起來,把全船的乘客統(tǒng)趕上一個山上去,天天洗硫磺浴,還有種種要命的消毒;總有一個月光景。他說,這一個月中真受盡了“西崽”的磨難。末了,總算放了出來,用小汽輪載他們到那一月來可望不可即的新加坡。

據(jù)說,這種辦法叫做“埋山”。凡是野雞船都要這樣的被“埋”的!

他講的真多,我也忘了大半了。不過我回憶起來,還覺得“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

此外,他那種老于行旅,飽經(jīng)世故的閱歷,和藹可親,溫存懇摯的待人,都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這幾天他們在甲板上的游戲可多了。

最初他們是玩紙牌,紙牌玩厭了便玩“猜戒指”。玩法以麻線一根,穿一戒指;六七人或八九人環(huán)立成圓形,各執(zhí)麻線之一小部,把戒指順次傳遞他人。傳遞時先將虛握之兩拳(中握麻線)并在一起,再向兩旁分開,則同時各人之左右拳均伸張至相觸,戒指即于此時傳遞。惟戒指只有一只,此環(huán)立之八九人必做出“戒指在我手里”的神氣,以亂耳目。因為在此人環(huán)中隙地,還有一個“團團轉”的人,正在竭力找尋此戒指到底在何人手里。傳遞人中,偶而有稍不經(jīng)心,露了破綻,被他捉出時,此人便該倒霉,去代替這“團團轉”的位置。所以傳遞人必竭力虛張聲勢,一面亂說“戒指在此地”,“咦,這里”,一面還要唱歌,以亂“團團轉”的心。如果傳遞得好而“團團轉”的人稍為不靈敏些時,那么“團團轉”的人往往有繼續(xù)至五分鐘以上者。愈焦急越捉不出,愈捉不出愈焦急,那種慌亂的情緒,的確可使傳遞者引為笑樂。但就在這快樂透頂?shù)臅r候,樂極生悲的露了馬腳了,于是再重新開始。

這種游戲原也簡單得很,所以一連玩了三夜也玩厭了。他們便想出第三種游戲了。

一個大似面盆的燈罩,罩著四五只電燈;可是甲板的面積是這樣大,這些微弱的光也夠可憐了。留聲機放在貨艙頂上,搖頭擺尾的在唱著各種舞曲。那兩個法國婦人,便快樂得發(fā)狂一樣,不管是四等艙里爛污水兵,不管是下流不堪的船上水手,都一律歡迎,抱著,跳……舞……跳……舞……那些落伍者,蹲在角落里睜著又艷羨又嫉妒的大眼望著他的同伴。那些被選者呢,一面固然是非常得意非常驕傲;一面卻又竭力小心的討兩個婦人的歡喜。淫樂的空氣緊張著,一陣陣的蕩笑充滿著,在夜之靜寂里。

出國前,侖布曾對我說過:女客大概都搭頭二等,因為三等不大方便。只有那些軍官的妻子,或是不十分正當?shù)膵D人才會搭三等。這句話現(xiàn)在給我證實了。

這兩個法國婦人,一肥一瘦,都是從上海上船到馬賽的。肥的簡直像頭肥豬,滿臉臃腫的肥肉,真是多么蠢笨可笑!瘦的一個,面孔像她帶的那只哈叭狗,還嫌太長了,反沒有她的狗好看。這個肥的十二分的蠢,卻沒有十二分的蕩,雖然也不見正經(jīng)。那個瘦的簡直不像樣了!一天到晚只是格格格格的狂笑,這笑聲里告訴出她的淫蕩,輕狂,放縱,賣弄風情。還有吃飯時,和那個西班牙人倆眼睛東瞟西散的打電報,有時還要拿水果吃,還要打情罵俏地故意嬌嗔佯怒……哎呀,寫不完也寫不來!總之:令人作三日嘔那句話,對于她真再配也沒有了!

起先,這兩個法國婦人是常同一個大家叫他General的海軍軍官打趣的;他那種軍官式的步武、立正等的表情,確是滑稽可笑。嘴巴又會說,往往引起那狗臉的瘦婦人的狂笑??墒墙鼇磉@General變得非常地寧靜了,飯?zhí)美镆膊淮舐牭剿呗暤脑溨C的談笑了,甲板上也不大看見他興高采烈的影子了。原來西貢下來的一大群軍官和軍官太太之中,有一位軍官太太是沒有軍官先生陪著的,而她卻帶著兩個小孩,一個還在手抱中。在這樣的情景中,便激起了General那種高尚博愛的同情,時常替她抱孩子,端椅子,在甲板上鋪氈子給小孩睡,從房間里去拿枕褥坐墊,真是無忙不幫,還要整天價陪著她躺在冷落的起重機角落里輕輕地密密地談話。多么武俠,而又多么溫柔?。?

所以現(xiàn)在和這法國婦人混在一起的只有一個西班牙人了。那些水手們,不過偶然在跳舞時,得到一剎那的青盼而已。

“SeigneurEspagnol”,就是這位先生的別號。他是同俄國朋友,英國音樂家和一個葡萄牙人一房間的。最初西班牙人稱葡萄牙人為“Sei-gneurPortugais”(意即葡萄牙先生)。據(jù)說這“Seigneur”一字在西班牙是普通的稱呼,不過法文的Monsieur,英文的Mister,都和M有關系的,“Seigneur”這字卻是非常特別(按法文中也有Seigneur,但不大用的;現(xiàn)在在宗教中還存在著),因此引起了俄國朋友的好奇心,稱西班牙人為“SeigneurEspagnol”了。

他這人有非常威嚴的容儀,嚇,那雙凹進去的黑眼烏珠才厲害哩!炯炯有神地骨溜溜地轉,萬一射著你時,簡直鷹瞵虎視地把你吞得下一樣!但是人卻十分和氣,就是說話過分了,被法國婦人搗他幾拳也不要緊。有一夜,在甲板上,不知怎樣的他的一雙拖鞋被她們藏去了一只。只見他一只腳有鞋一只腳無鞋地東跳西跳的在甲板上尋找:一會兒俯著身察看縱橫的椅子下面,一會兒探首去查驗起重機里面,到底有沒有他拖鞋的蹤跡。我看他真耐性呵!

前星期我同俄國朋友無意中談起他,無意中得到了他的兩句箴言:“Hehasnothingbuthehaseverything.”他自己沒肥皂,卻輪流著用葡萄牙人和俄國朋友的。人家在吃東西,雖不相識,他也可吃到一些。飯廳里他常常得到雙份的水果或點心。他自己沒有椅子,但甲板上總見他舒舒服服地躺著,而且他躺了人家的椅子,不等到他自己覺得躺夠時,從來不站起身讓人的,雖然他明白看見主人在旁邊徘徊。唉,我看他真耐性呵!

那個葡萄牙人,我一見就想像他是一個大傻瓜。人又矮的可以,肚皮又格外來得大,挺起了大肚皮,搖搖擺擺搬動著沉重的步子,在甲板上散步時,真像一個大傻瓜在滾來滾去。

他臂上身上都有五彩的花紋,俄國朋友告訴我,說他胸口是刺的一只帆船。大概是個水手,他說,至少從前是個水手!臃臃腫腫的臉,微禿的頭頂在發(fā)光,短短的小小的一叢黑須子掛在上唇;穿著一套白帆布,銅鈕扣的制服,于是俄國朋友便立正,舉手,稱他Captain;他笑了,大肚皮望前一傾,朝里一縮,又粗又短的手伸向俄國朋友胸口來了,算是報復的,可是只一晃又踱前去了?;貋頃r又遇見,于是立正,舉手,一傾,一縮,一伸手,一晃……重演一番。

說起大肚皮,不禁令我想起外國人大肚皮之多而大了。

我們的Maitre d'Hotel是大肚皮,Commissaire也是大肚皮,一個大肚皮挺在胸脯下面愈顯得他之高貴而威嚴。想起我們中國人的大肚皮,又慚愧多了!既沒有他們那末大,又沒有那末神氣。寫到此,忽然想起我出國前為護照簽字問題,法捕房的政治包探曾請我去問話,因此我得在霞飛路巡捕房門口,見到了各式各種的無數(shù)的大肚皮。唉!只有他們的大肚皮,才可與外國的大肚皮一相比擬呢!

西貢下來的許多軍官中,在我們外人眼里即大概可分兩級。一級是衣服上有一道黑線的,一級是沒有黑線的。但他們那種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安閑快樂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他們中有幾個常穿著花洋布的中國式短衫(只是上面有一小方翻領),頭發(fā)禿得光光的,那種又俗又呆的樣子,真像中國的理發(fā)匠。

他們雖是這樣的愚蠢,卻也安分守己,既不喝酒(飯桌上當然除外),又不打牌。雖找不出軍人的精神,卻還沒有那些下流的神氣,像兩個法國婦人一樣。

寫到此眼睛有些模模糊糊了,就睡去吧。

今夜夜飯一只怪味道的蔬菜,一只老調(diào)牛排,我都嘗了一些就吐了出來。一頓又沒吃飽!唉,天天羊肉,牛肉,牛肉,羊肉,真要命!

(一月二十一日夜九時四十分)

自上海一直至西貢,旅客中少有孩子的。自軍官太太們上船后,方才躋躋蹌蹌的有了五六個。

他們的衣服是這樣地少,少至實在無可再少。一件衣服,從肩上掛到大腿,全腿的十分之九是裸露的,臂是不用說了,赤足,著拖鞋,一天到晚在甲板上滿地亂滾。他們中最大的約七八歲,最小的還在襁褓中吃乳。頭幾天簡直被他們鬧昏了,這幾日不知怎樣的安靜多了,大概也玩得討厭了吧。小孩大半是女孩,最大的兩個也是女的??墒撬齻兊男U性,使強,卻不下于中國的男孩。小孩共六個,最大的一個,她父母都在船上的。次大的,和一個手抱的就是那位單身的軍官太太的。還有三個約四五歲至七八個月的,父母是法國軍官和一位安南太太。以上兩位太太,都是肥頭胖耳。這位安南太太卻是干癟得像僵尸一樣地怕人,就是那位軍官丈夫,也是不幸得很,在飯桌上常要受同伴們奚落。三個小孩也是獐頭鼠耳的不討人歡喜,最麻煩的每頓飯他們一定要哭一場,弄得滿飯?zhí)玫目諝獬錆M著叭叭的不安穩(wěn)的哭聲。

兩個較大的孩子,便結伴著在甲板上玩。玩洋囝囝,開小火車,奪繩子。那個大的比較來的兇狠,面目也像她母親一樣地怕人。那個小的非常和善,而且天真。我常比大的為狼,小的為羊。因為大的常常欺侮小的,硬搶,硬奪。但大的那父親嚴厲得很,往往大打出手,可是母親卻十分舍不得,因此夫妻倆常為了小孩而爭吵。說起那母親,才真是軍官太太呢!走起路來,也是“開步走”一樣,村野難看。

三四天前俄國朋友跑到我房里來告訴我,說今天那個小孩同他吵了半天。那個我稱為羊的,拿火車軌道擲他,他一避,軌道便落到海里去了。又俄國朋友的帆布椅兩端是同我一樣的可以卸下來的;下面一根木梗,是從失去了他自己重做的,所以一端露在外面,那小孩便定去拉出來玩,俄國朋友不許,她便逞強硬做,幾乎把他的椅子都拆掉。我便問俄國朋友她的母親在不在呢,他說在船左,沒看見。

在船上,階級觀念是很深的。我們的上司是頭等二等。哼,真是貴族呢!平常輕易見不到他們的影子的,大概已經(jīng)很舒服了吧。我們的三等,因為不但船頭是我們的,連高一級頭等艙走廊的南端,也是我們的。位置高爽寬敞,所以船頭的地位讓給四等了。

四等船艙最初是在船頭的貨艙里的。從上海到西貢,一直如此。貨艙的第一層,都是他們的世界,也有疊起來的床鋪可以睡覺。可是一過西貢,貨色多了,他們便被逐到艙面上來了。支起了布篷,便橫七豎八胡亂鋪些席、氈子之類睡下。他們吃的東西,才真可憐呢!各式不同的鎳的、鉛的、洋磁的盆子,大概是自己帶來的,盛著一些豆、菜、肉,亂七八糟統(tǒng)在一盆里。另外是一塊面包。我常見他們拿著鉛盆往通廚房的路走去。恐怕每餐要自己去取的。我們一天吃西餐,早上七至八時是咖啡,牛乳,面包;十時三十分午餐;三時三十分茶,牛乳,面包;六時晚膳。他們則既無食堂,又無食桌,更無按時的鈴聲,所以我至今看不出他們每天吃幾頓。大概不會有三餐吧?

自西貢起,乘客中有了許多馬來人、印度人了。以前三等艙里也有四五個,鑲鉆的金戒,在黑皮膚上發(fā)光,西服左角上掛了許許多多上海人所謂的“金四開”之類?,F(xiàn)在都陸續(xù)在新加坡哥侖坡上岸了。只有四等艙里還有四五人。每天我們吃過晚飯便見他們排立在貨艙的遮布上,年老的一個站在前面,嘴里喃喃的念的不知什么經(jīng),余人也都恭恭敬敬地在默念,手里都有念珠。

我的旅伴們已接連著寫到“三”了,暫時也想不到還有什么關于他們的要寫了,就另外報告你們一些消息吧。

昨今兩天船上有游藝會。并非全天,每天只數(shù)小時。我沒有去,去的人也不多,不知是什么緣故。我的不去是怕看我們上司的架子,因為游藝會是在頭等艙里開的。秩序單上說今晚上有跳舞,兩位法國婦人一定要去的吧?

哥侖坡開輪到此已有六天了,明日下午可到Aden。先在Aden停數(shù)小時,再到Gibouti停數(shù)小時。風浪至今沒有,真奇怪!印度洋我快要與它告別了。紅海里大概不會怎樣吧。只是預算起來,“紅海月”是看不到的了。聽說過波賽后到馬賽的一段,風浪是非常厲害的,而且總是有的。唉,可怕呀!我到底逃不了要嘔吐么?

預計二月三四號可到馬賽,快了!近了!但離開我的中國卻愈遠了!不知怎樣,在國內(nèi)時天天詛咒的中國,離開后反而天天在想念它,在懷戀它了。我的中國啊!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三時,將到亞丁時)

啊,今天是我們的除夕??!明天是年初一了。母親不知怎樣地在忙著張羅過年的事情。天氣這么溫和,我再想不到今天是除夕!不知上海冷得怎樣?若妹,覺非弟,小妹妹,我的三位小朋友,現(xiàn)在正是如何地高興??!我謹在此祝國內(nèi)諸親友新年快樂!

(怒安)

九、海上生涯零拾

真不料,我們幼年時的游戲會在這萬里孤舟上重現(xiàn)。

昨夜,我們的旅伴不知哪里來的高興,足足的玩了一個晚上,最初是玩的我們幼時叫做“龍頭龍尾巴的”游戲,一個穿花汗衫的水手做龍頭;胖軍官太太,兩個法國婦人,兩個水手做龍身;西班牙人做龍尾巴;一個藍衣服的水手做侵犯這龍尾巴的人(這個叫做什么角色我現(xiàn)在再也想不起了)。一大群人跳來跳去的跳了半天,那個龍頭真是厲害,忽左忽右的擋住那侵犯的人,始終不能撿到那尾巴。據(jù)那位寧波人洪君說,這游戲他們叫做“老鷹銜小雞”。我們叫龍頭的他們叫“母雞”,一大群跟著的算做小雞,一個我叫不出名稱的角色,便是老鷹了!昨夜的戰(zhàn)斗中,母雞確戰(zhàn)勝了老鷹,無論如何那老鷹總沖不出這母雞的臂抱,有時甚至被母雞攔到無路可退而跌到起重機角落里。

接著便是貓捉老鼠。一大群人環(huán)著,手對手攙著,高高的舉起,成七八個城門洞似的,一只貓一只鼠就在這下面穿梭似的追逐著。第一對是個水手;第二對是一個水手,一個法國瘦婦人;第三對又是一對以前做老鷹母雞的兩個水手。那真對勁哩!這次老鷹變了被捉的老鼠,母雞變做捉鼠的貓兒了。那老鼠可真靈活極,東穿西鉆的弄得看的人也眼花了。照規(guī)矩,貓一定要照著鼠逃的洞鉆,不能走小路,抄近路的越過。所以這一下母雞的勝利,立刻變?yōu)樨垉旱氖×?,不要說追不上老鼠,就是對面碰見也不能去捉它,因為它還沒有穿完老鼠所穿過的一切的洞呢。

第三是捉迷藏。一塊黑布蒙著眼,立刻變了盲人,卻大搖大擺東晃西晃的做腔?!芭摹钡囊徽?,背上給人打了一下,急忙伸著手向后撩時,那只手早已不見了;可是“拍!”的一響,肚子上可又著了一下,趕緊望前跳去,屁股上卻又吃了一腳,受盡了揶揄顛弄,還是捉不著。有一次摸到邊界上一個水兵身上去,這個水兵抱著那單身軍官太太的小孩子,這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以為捉著了什么人了,得意似的摸頭摸面的認人,不料“呀”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們捉迷藏的辦法,和我們幼時玩的稍有不同。照我們玩的規(guī)則,那么只要你被瞎子接觸一下便算被捉,要靜靜地讓他摸索認人的。他們可不然,非但接觸一下不算數(shù),就是捉住了時也可用力掙脫。還有暗地里戲弄瞎子的事情,是我們所禁止的。有人戲弄時,必群起告誡,也算是一點惻隱之心吧?

從這上面兩相比較下來,便完全可以看出他們是完全尚力,只要力氣大就永不會被他捉?。m然有時不巧也會一滑腳,跌在地下來不及爬起來的)。我們便完全是尚智。所以他們玩捉迷藏時便是乒乒乓乓,亭棚三響的全武行。我們玩時卻全是輕輕的、靜靜的、躡手躡腳,一些聲息也沒有,捉的人竟全然聽不出他們的步聲。我常聽人說東方文化是靜的,西方文化是動的,我不知道這兩句話到底對不對,但用在這捉迷藏上倒很不錯。

游戲的事情,一方面固然是為著消遣為著快樂;但也正需要嚴密的規(guī)則和整飭的秩序維持著。譬如捉迷藏中不準越界,被捉時不準逃脫,被摸索辨認時不準增減衣帽,或其他服飾,這些我認為確是人類文明之特點必要保持的。我們幼時玩的時候(二年前在大同時,常同一般同鄉(xiāng)于星期日在宿舍里大玩特玩呢?。┳孕哦寄茏袷?,如有犯規(guī)的時候,大家必嚷著要處罰,而犯規(guī)者也格于眾議,終于服從。這確是一種很好的有精神的表現(xiàn),昨夜,他們玩的時候,卻很不注意這些。而且還狼狽為奸地互相舞弊:一個被捉了,便給他加上或除去帽子,以使盲人辨識錯誤;危急時又常逃出界外,尤其是西班牙人最壞!最會戲弄人,最會作弊。又逞著蠻力常常被捉了重又掙脫??墒撬囊r衫卻因此拆破了,我正暗暗地稱快的時候,他襯衫的破洞越發(fā)大起來了,多掙扎一回,便多撕開幾寸。到末了,終于撕去了衣袖,撕到胸前,人也還是被捉住。在大家拍掌哄笑聲中,我覺得非常痛快,“惡人到底受罰了”!

他們玩過這個把戲,又玩一種類似的游戲,又玩猜戒指老調(diào),我一方面看得厭了,一方面也感到十分興奮后的疲乏,也就下來睡覺了。

(一月二十二日丁卯除夕)

每到一個埠頭,在領港的上船之后,將停未停之際,必有許多海鳥在我們船的左右上下翱翔飛舞的。它們是先將埠頭上的歡迎者的心音帶來。等到啟碇時,又必三三兩兩的到船旁來送別,并且滿懷著依依不舍的樣子。多情的海鳥啊,我深深地領受了你們的厚意了!

船到亞丁時,正下午五時。一帶禿頂?shù)幕纳街苍诩t海之口。深藍的海水,又漸漸轉為綠色,——這是告訴我們將要進港的標記;蛋黃似的太陽,已允許我們窺探他的顏色。船的進行,也漸漸的緩下來,甚至不覺得有一毫動蕩了。七日七夜不停的濤聲,也去休息了。涼風陣陣,吹入心脾。三三兩兩的海鳥,應時姍姍而來,至一分鐘后漸來漸多成群的翩躚上下,白黑的羽毛,相間在夕陽中輝映。小的像傳書金鴿,大的仿似云摶鹍鵬。下面飯間的窗洞內(nèi),有小塊的面包擲出,它們便竟降落水面,宛似鵝鴨一樣的爭相攫取。但它們是不能久持的,一取再取不得之后,也要趕緊飛起,還拼命的振刷它的雙翼,怕是鹽汁的海水,有所沾染它的純潔的羽毛吧?

這樣多的海鳥真是此行第一次看見。它們拍拍的從高處飛到船旁,將近船舷,便又宛轉向側面斜傾下去。多么平穩(wěn),多么嬌媚,多么活潑呵!全個空間,全個宇宙,都是你們的世界!你們與云霞嬉戲,與日月為伴,乘風飛去,我只怕你玉樓高處不勝寒呢!然而畢竟我羨妒你的自由,羨妒你的超脫!祝福你歡迎歡送的使者!數(shù)千里長途寂寞,給你掃盡了!滿懷孤寂,都為你而充滿生意了,感謝你??!

船泊亞丁只五小時,故宣告旅客不能上岸。遙望群山禿禿,無一草一木之綠,更不必夢如香港之滿山蔭翠了,然而洋屋累累,教堂鐘樓,巍然高聳,暮色茫茫中,汽車疾馳于岸旁。此處為英屬地,經(jīng)營至此,亦非一朝夕之功矣!

夜十時,機聲轆轆,蓋解纜駛向其布的(Gibouti)去矣。

離Adon后一夜行程,達其布的。

舟停后一小時,黑商人陸續(xù)上船,兜售商貨。有的一長形如中國放折扇的紙盒內(nèi),雪白的棉花中躺著滾圓的珠項圈。有的草制似荷包一類的東西中,陳列著魚骨,那些不美麗的枯骨,我想只有研究動物學的人會來要你吧。最多的是賣紙煙的了,紅綠的紙包都是cigarettes。還有賣鳥毛的,有單張的,有已制成折扇的。法國軍官問價,說是六十法郎,他一聳肩,即刻放下了,那黑人也泰然的走了,這種神氣,大概表示“真不二價”的意思吧!

風景片一本,共二十張,索價六法郎。而風景片之不美,正與荒涼可厭之其布的相稱。

天氣雖不甚熱,但太陽很厲害,我早聞其布的荒漠之名,又怕滿街滿街的灰沙,所以終未上岸,只是Alamer又第二次看到了,所異于新加坡者,是他們是沒有瓜皮小艇的,十幾個黑人大半身在水里浮沉著露著頭叫喊。

完了,其布的只有那些商人的狡猾!

這幾天懶惰之極,終日躺在房里,除了不得已的用膳,飲茶,大小便外,簡直不下床。

今夜,在甲板上,忽然覺察上弦的月發(fā)芽滋長了許多,映在浪心的粼粼著蕩漾之光,也比前數(shù)夜明亮得多。夜是如此地靜默,天上稍有幾片云翳,白白的映著微弱的新月,愈顯得慘淡了,而且月是這般地高,冷風陣陣地吹來,霎時間令我憶起故鄉(xiāng)的今夜。今天是年初五呢!福祺說比我遲兩班船動身,那末今夜此時,他一定也在黃浦碼頭,嘗我四星期前的別離滋味吧?冷風颯颯,那凄涼之感,也不下于一九二七年除夕的我的經(jīng)過吧!

今天午前,我一個人睡在床上的時候,忽然汽笛聲“胡”的連叫了四五次,探首窗外,一無所見。傍晚同安南學生講起一路風浪平靜的話,他告訴我,今早同公司的AzayLeRidean船同我們遇見時,他們的船長用無線電話告訴我們的船長說,地中海很不平穩(wěn)呢。啊,今早的汽笛聲,原來就是為此。他又告訴我,兩船的距離,只不過數(shù)丈;只是在船右,所以在船左的我,一無所見。我又設想,兩船的距離既這么近,那么兩船的旅客,一定十二分高興的揚巾脫帽了吧!我后悔不該懶睡,以致失掉那么好的機會,沒參與歡樂的相見禮!

在茫茫一片大海里,我們是如何的孤獨而寂寥??!偶而在地平線與天相接之處,發(fā)見一只來船時,真覺得多少地歡喜。尤其在夜間,浮城似的一座燈光,閃閃的漸漸近來,我們便爭相立到船欄旁,仰首從布篷上探望我們的燈號。大概是他們先問訊,我們再還答,再問再答,普通總是四次,船也慢慢地由相值而相左了。一明一暗之中,傳遞著多少慰藉之意!互相告語著,我們有伴了,黑夜不用怕,膽怯如我,也覺勇敢了許多,寂寞的心頭,也添了不少的歡欣愉悅。

同公司的船已遇到兩只,這次是第三只了。法郵的航行中國日本的,據(jù)我所知共有八只:AndréLebon,PaulLecal,Porthos,Athos?、颍珼artargnian,Chenonceaux,Angers,GeneralMetzinger。在船上也聽水手們說過這八只。那么今天所遇見的不是駛赴上海的了!

(一月廿七日夜八時)

全飯廳一百五十個位置,自始至終在這次航海里沒坐到三分之一。上海開船時共坐到七席半,過香港就只剩四席,到西貢連一席半也不足了。幸虧來了許多軍官們,才勉強成了四席,而我們的一席,十四個位置只坐四個,所以合并計算起來,實足的三席也是勉強的,而且還靠著小旅客撐臺呢!過哥侖坡其布的,都沒什么上落,此后也大概都是in-variable的,直赴馬賽的了。

飯廳的位置的多少,是全三等旅客總數(shù)之統(tǒng)計。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這次的旅伴是如何稀少了。

飯廳里主要的仆役,是一個安南人。據(jù)他說,在船上執(zhí)役三年??此朔浅3领o,寡言笑,像是很深于世故的。辦事很老練,法語也講得過去。我們在船廳里寫東西,他必定來觀看,但總是靜靜的從不出聲。我按鋼琴時,他便來看內(nèi)部鍵盤之跳動,每每看到五分鐘以上,但沉靜的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皡柡Φ娜?!”我常常想。

我們的Maitre d'Hotel總算是好人,很和氣,很老實,沒有虛矜之氣。開飯時他總是拿了飯單,東跑西跑的招呼這,又招呼那。有時還幫仆役端菜。他管的事情真多,全三等的旅客的需要,自紙煙起至吃飯、睡覺、出恭、洗衣的事情,大大小小都要問到他。早上七時起,下午十時止,只見他樓上樓下的忙個不了。大大的肚皮一天要搬東搬西搬幾十百次,真吃力呵!

我們的早餐,是上午七至八時,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到飯廳去吃的,或者叫茶房拿到床前來也可以。牛乳,咖啡,面包,牛油,不過我久不喝咖啡了,實在壞極的咖啡!三點半時飲茶,但我也只喝牛乳。茶像藥一樣煎來喝,已無味了,還要放糖,那種西洋喝法,我是謝謝的。

中飯同夜飯,都是一樣的二道菜;所異者中飯在二道正菜前,有兩盆冷菜,什么菜蔬肉類,晚上則冷菜改為熱湯。湯我總喝不慣,常是淀粉質(zhì)過多,而放的蔬菜之類,也不合口昧。像中國的火腿湯之類的清而鮮遠的味道是久已不嘗了。慣常兩道菜我只嘗一道的,因為每頓總有牛肉或羊肉的。那種或煎或熏的半生半熟的東西,真叫我不容易下肚。倘然碰到炒蛋,那真是我的佳肴了!此外魚也還可吃,豬肉味雖不及中國的好,但比牛羊肉總要少些腥臊氣,可惜不大吃到的。雞只吃過一次呢兩次,鴨倒有好幾次了。但不是“老來燒勿蘇”,就是有股鴨臊氣,比之雞真差得遠了。今夜又吃到的鴿子,還不差。生菜我已吃出滋味來,頗有道理??傊忸惖臇|西,總以人工保存的緣故,日子稍久鮮味總消失許多。果品中新近常吃的一種芒果(譯音),倒很好。還有一種叫manquostant,不知中國名字叫什么,字典上也翻不到。還有新加坡叫“黃梨”上海叫“菠蘿蜜”的也時常吃的,橘子雖酸,但比爛香蕉勝萬倍了。

以前每十日,大概有兩次晚膳后,在臭乳和水果中間有糕餅類的點心(西洋叫做dessert,專指飯后的茶食)。自天氣炎熱以來,糕餅外另有冰淇淋。上二次都是在星期日夜里,這一次不知怎樣改在昨夜(星期四)了,大概是星期日沒有了吧?洪君說頭等里大概每夜有吃的。

飯終的咖啡,我已說過了,早已謝絕。真不懂,焦苦澀枯,一至于是,想不到在上海時和福祺倆煮著爭飲的咖啡,其味道竟一變至此!

飯時除面包外,如果你要求也有白米飯。我有幾次,因為實在看了牛羊肉吃不下時,便要一些淘些湯將就吃,比嚼淡面包總好些。不過米大概都是西貢來的,粒小而硬,且無黏性,較之家鄉(xiāng)的“上白粳”相差天壤了!

飯桌上每桌有一張菜單,我們聞鈴入席,第一便搶飯單看,我一見什么roti之類,就知道糟了,又是mouton之類,沒我份的。等第一道的冷菜或湯吃過時,那張菜單早已看厭了,但第二道的正菜還未來,那么再拿來當閱報一樣的消消閑吧。一面等菜來,一面看看上面的風景畫,但那幾種風景盡也看完了,老看這四五種,或是PothosaSaigon啦,Paul-Lecata Port-Said啦,北京的先農(nóng)壇啦,法國Louis的橋啦……下面寫的菜的名字,他們是這樣寫的,正菜一行,附著品又一行。譬如牛肉燒番薯,那么煮牛肉一行,燒番薯又一行,所以雖只三道菜,看看卻滿滿的一紙,好像小小的筵席一樣。哼,可惜只中看,不中吃!

因了飯廳便大寫飯菜,真是饞鬼!好了,是睡覺的時候了,快躺著等明天到Suez罷。

(一月二七日夜)

啊,我驚訝極了!

當我回到房內(nèi)時,探首窗外,怎的不見了今夜的月?再細細一找,原來雪白慘淡的月,一變?yōu)榕氯说慕瘘S色的了!幾小時內(nèi),竟變成暮氣沉沉像落日的回光返照一樣,啊……!

十、是人間世嗎

一月來的生涯,完全在浩渺無邊,整日夜的洪濤巨樂中度過了,忽然的置身于輕柔溫靜的蘇彝士運河里,緩緩地疏閑消散的流覽蕩漾過去時,真宛然如在夢里了。

自哥侖布至此,一路的都是如此地荒漠,蘇彝士當然也不能例外,峻峭的石山,紅一塊黃一塊的在暈暈的日光下懶睡,碧油油的綠波,輕輕地在它腳下溜過,三角的尖帆,悠悠地伴著三三兩兩的海鳥而浮去。碎石筑成的長堤,遠遠的腰帶似的躺著,任憑著無數(shù)的東輪西舶穿梭似的在她懷中來來去去,那邊正是紅海的終點,蘇彝士運河的入口??!

我們的船,在蘇彝士只停四小時;沒上岸的時間,也沒上岸的念頭。遠矚Suez城,只見一座座鴿籠似的黃白的木匣子,高高低低,參參差差地架疊著,那便是人類巢居穴處的遺影,那便是我們祖先的原始生活的憧憬啊!

照常的,吹過了無數(shù)的短促的口笛聲,經(jīng)過了水手們非常的努力后,我們的龐大的André-Lebon才得調(diào)轉頭來,向著運河大踏步地轉動過去。眼見著比我們先數(shù)分鐘開的一只黃色的英輪,已進了口了,我們卻還在綠波的中流蜿蜒著,遙望綠叢深處,真使我如何的熱切神往啊!

終于漸漸地駛近了。正在河口和Suez港的交界處,巍然的立著一座尖形的白石碑;我猜疑那或即是開筑蘇彝士運河的首創(chuàng)者的紀念碑吧?然而如何沒有銅像呢?我想,這樣造福于人類的偉業(yè)的首創(chuàng)者,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一定是永遠的在受著千古萬世的旅客們的敬意。不論我是否瞎猜,但我確覺得一剎那間胸中充滿了真誠的無限的欽敬感激之意。當這塊土峽成了現(xiàn)在的運河之后,我們無量數(shù)的已往,現(xiàn)在未來的航海者,才能安穩(wěn)地免去南非的惡浪,不必枉做“好望角”之險夢,而能徑直的橫貫亞非,直達大陸之彼端。慈航普渡之功,是SuezCanal成就的!促進人類的親善的自覺,SuezCanal是與有大功的!幸生于今日的渺小的我,也能沿途寄著一路平安的音信回去更是沾你的恩澤啊!

碑后一座洋樓,接連著一帶樹林,像是公園的式子。更往前,沿著運河,一座座象牙色的別墅式的房屋,俏俏地隱在常青樹下。地面與河面,高低相去只數(shù)尺,碎石的堤岸,整齊中顯著活潑的生氣。兩個男孩大約十三四歲光景,站在樹蔭下看流水,見了我們,頓時大聲地招呼起來,口里還做出笛聲似的怪叫,船上的旅客高興地應和著,還有人喊著“Mercibeaucoup”!孩子們更快活地跳起來,還答著“Mercibeaucoup”!在他們天真而清快的音樂似的喊聲中,恍惚回到了我的黃金的夢里,整個心靈,復浴在純潔愛樂之河里了!天使啊,安琪兒啊,在你們無邪的面上,表出了怎樣的超人的,潔白的情感!萬不料彷徨在舉目無親的萬里外的我,會遇到這么親切誠摯的慰安!我無言,我不能如他們的勇敢的還答你們;我默然,我只有在無言的靜默中領受你們,感謝你們的厚意!我脆弱的心啊,被你們的圣潔征服得不能動彈了。

更向前時,綠蔭下畫幅中似的行人,都一轉眼間瞥見了我們,又立刻傳來了幾乎是本能的溫暖愉快的歡呼,BonVoyage!Goodbye!帽子啊,手巾啊,飄飄的衣裙啊,漸漸的消失在綠影中,隨和著慢慢幽微的呼聲合成了一片愉悅之光,浮沉在大氣里。啊,人類的同情,人類的親睦,世上竟還有不為名,不為利,無所為而為的,不期的親切的慰藉!我夢也似的映過了這么可愛可戀的樂園便不禁夢也似的幻想未來光明之影了!

河面忽闊忽狹,闊的地方差不多有黃浦江一樣,狹的地方竟不能允許同時有第二只船通過。而且一路都滿布著浮標,表示這限制以外,是淺滿不能航駛的地方。

傍晚,溫和的太陽,微笑地仰著躺到遠山懷抱中去了,剩著的桃紅嬌紫的余光,從傘形的林隙間偷窺過來。深綠的叢樹,襯著遠遠的不深不淺的復雜的紅光,多么調(diào)和地溫柔?。∏遒畾?,充塞著宇宙,我呼吸到故鄉(xiāng)的早秋暮春之氣了。泥土的香味,樹木的清氣,使我魂游在家里的后園,堂前的庭院里了。晚風不留情地刮過臉來,帶著嚴肅之意,我不得不在寒噤中走下了甲板。

洪君說,當夜間過運河時,船首一定要懸著極明亮的大燈,好像汽車前面的一樣。他說這不知是從什么地方聽來的,又像什么書里看見的。他又說這燈是由運河的管理處派人來處理的,今天午飯時食桌上有兩個工人模樣的生客,大概就是。

一吃過晚飯,我便急急的披著大衣跑上甲板,全河面都沉入黑漆漆的夜幕中去了,只見一道白光,在船前數(shù)百丈遠的地方照耀著。我輕輕的跨過船前的界欄,很留意的跑到船前的欄桿旁,細細察看之下,才發(fā)見一只大鐵匣子,掛在船首之外。匣子的高度大小,恰足以立著那午飯桌上的生客。微響在匣子里不斷的“吱”的叫著,正像我們鄉(xiāng)下婚喪吉慶的人家的大門首的汽油燈一樣的“吱”著不息。更從船首左側探看時,又看見一塊大面盆大的厚圓玻璃,白光在里面放射著。那工人一會兒起立,一會兒坐下的很忙,兩個水手立在船首內(nèi),——緊靠他背后,不過中隔船首之欄桿罷了,——靜靜地瞧著它偉大的光明的工作。

河岸的畫景,完全是換了一幅了。浮標內(nèi)都亮著紅紅綠綠的電燈,左面紅的,右面綠的,一望都滿泳著小兒玩的紅綠色的汽球。新月比昨夜又脹滿了幾許,側著頭正斜睨著我們,繁星滿天,又似沉靜又似?眼的點綴全天空。一只船泊在岸旁。桅桿上或紅或白的電燈倒映到河心,像是一串發(fā)光的瑪瑙,又像是搖搖欲墜的珍珠寶塔。一切都充滿著幽靜和諧的風味,簡直令人想不到同樣的這世界上,會有許多爭鬧,破壞,喧嚷著。更想起日間的那種偉大的同情的表現(xiàn)時,不禁疑惑起來,這到底是現(xiàn)實的塵世,還是未來的理想的天國?

是人間世嗎?是人間世嗎?

(一月二十八夜九時)

回到房里,轟轟的巨聲自遠而近,一列玩物似的火車在岸上飛過。急急探首窗外,早已去得遠了,只是朦朧的月,愈暈暈的在天空征慍,映到靜寂的夜深的河面上,撥起了無數(shù)的惶惑的心波……

十一、蘇彝士——波賽特

船到蘇彝士,剛拋好錨,便聽見舵樓里的喊聲“AlaVisite!”一大群一大群的水手,都匆匆忙忙的齊集到頭等艙外的長廊里,一會兒所有的船上的職員仆役也都來了,我們的Maitre d'Hotel和茶房等也通通一個一個地上來。中國人在船左,三十個火伕,以及全三等艙的仆役,他們西人排列在船右,黑制服的職員,白衣服的廚役,擠擠軋軋的塞滿了長廊,喧喧嘩嘩地等著。不一會,三道金線的職員偕著一個矮胖醫(yī)生來了,干事樣子的一個黑制服的人,講了幾句,排列的人便開始動起來,一個一個地望著門內(nèi)進去。醫(yī)生皺著眉,蹺蹺的一叢白短須根根平舉起來,一道萎縮而怕人的眼光,直射著他們的臉面,一面還握握他們的手,——注意!這并非客氣的握手,系是要在他們的手里考出他們的不健全的病由來!他一個個相面似的相過了,全體的人也一個個的在他無言中被赦放了。我們一面在看,一面在疑惑是什么意思,他們——船上的職員們——既不居留在此地,又不上岸,為何要經(jīng)過醫(yī)生的檢查呢?思念之間不禁連帶著想,或者我們因為等級關系,也要這樣的被檢吧?看甲板上同艙的旅伴們正咕咕噥噥的似乎與我抱同感。不料承醫(yī)生的厚意,只檢驗了四等艙的旅客就完了。

一陣的喧鬧過后,第二陣的喧鬧又來了。三角的布篷,駛來的滿船的商貨,土耳其商人頓時你搶我奪的拼命的涌上懸梯,荷包似的草籃里,也無非是煙草畫片之類。不過畫片的種數(shù),比路上各埠都多!有Suez的,有Port-Said的,有Cairo的,有Alexendrie的,一共不下數(shù)十種。價錢呢,虛頭很大,開價十法郎的,三法郎也肯賣了。其中以照相的一種最好,可是他竟說二十法郎一打,我連還價的勇氣也沒有了。還有許多賣石制的念珠式的項圈之類,大大小小,花花綠綠,各式都有,十五法郎的開價五法郎的還價就成了交易??墒峭麄冑I東西很不容易,他隨口大吹的開價,你還他半數(shù)還要上當;真正太少了時,又要受他們的譏罵。此外,還有賣棗子的,糖食的,都裝成匣子,內(nèi)容也看不見的,我用五法郎買了一匣糖,很怕上當,立刻拆開來嘗了一塊,還好,只是太甜一些。還有地氈圍巾的商人,煙斗煙嘴的買賣,吵吵鬧鬧的爭論價錢的聲音,兌換錢幣的聲音,急奪買賣的叱聲,充滿了全船。有賣橘子的,每八法郎十二只,我們從四法郎起還到七法郎,他無論如何不肯賣,后來終以八法郎買了。實在并不貴,只因他們的同伴的虛價太厲害了,我們?yōu)榉莱蕴澤袭斊鹨姡坏貌蝗绱?。一路上自新加坡以來,第一次遇到嬌紅可愛的水果!

一夜醒來已到波賽特,起重機早已搖頭擺尾的工作了半夜。我們七點三刻,下了渡船上岸,十法郎一張票子,來回在內(nèi),原來我們的船可以停泊得里面一些,因為到地中海是要經(jīng)過完全的波賽特的,只因要在油機旁添油,所以就在離波賽特里許的港口停下了。

上岸后望內(nèi)街去時,有鐵柵門為界,紅氈帽的警察,搜查著進門的過客。同行的安南人的照相機,因為用紙包裹的緣故,被他看了看,我的袋亦被他撳了撳。進門后照例的被許多土耳其人包圍住了,都是招徠領導的,我們起初不理他,后來轉彎到一家商店買畫片時,安南朋友被那善于應酬的店員迷住了,說了什么此地貨物沒有入口稅的(我至今不知道那句話是真是假),所以售價比各處都廉;又勸他買這個,買那個,末了又替?zhèn)€跟住我們的土耳其人介紹,說是Bonami,五個法郎可以叫他領導著游玩全城。于是那安南學生相信了,先叫他領到郵政局,后來那一個稍高的安南人,更被那領導的迷透了。他問他衣服要不要添置,說比巴黎便宜得多,又說了沒有入口稅的話一大套。于是那高的安南人便叫他領到一家衣服店里去。他一路脅肩諂笑的奉承著,路上有兜售商品的,都替我們趕走,又叫我們注意衣袋說有扒手的;還叫我們不要靠街沿走,防我們被站在門外大聲招呼的店員拉了生意去。末了,他走到一家衣服店前,便徑直的領著我們進去,先用土耳其話說了幾句,便領著安南人揀衣服去了。我是始終用拒絕的態(tài)度對他,問我要買什么東西,我都說不要。那安南學生簡直給他迷昏了,買了兩套衣服,一件背心,質(zhì)料好壞不要說,樣子也不行,而且買現(xiàn)成的到底一只衣袖長,一只褲腳短的不稱身??墒悄切┥倘说幕ㄑ郧烧Z,簡直把他簡單的頭腦弄迷糊了,那個矮安南人勸他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我們等了他半小時多,厭煩極了,他卻還被那店員和裁縫糾纏著不放,一會兒要他買領帶,一會兒要他買領頭,一會兒又勸他買圍巾……到底我們等不得了先走了。回來后,在飯桌上告訴我們,他買了一千多法郎。

回來的路上,我買了一匣餅干,一磅價十五法郎,真貴極了!假使我不是怕地中海里暈船,防吃不下東西時做糧食時,我真不買它哩!那餅干是英國貨;我想,不是他故意看見外人而抬高價目,便是入口稅沒有的話不真。

回到了船上,想著那些狡偽的商人,覺得比哥侖坡其布的更厲害!嚇,那些吃人的野獸,竟生長在明媚平靜的Suze河畔!

地中海已航行一日夜了,風浪同上海到香港途中差不多,還不至暈船,只是已是使你不舒服了。不寫了,還是躺一下去吧!

(一月三十日下午一時三十分)

吃飯時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大概是夫婦吧?男的拉violin,女的拉大提琴,在我們吃飯時一曲又一曲的演奏。末了,女的又去彈piano;到我們水果將次吃完的時候,女的便端了一只盆子到飯桌上來了,大家差不多都給他一個法郎。這是商人專做這種買賣的,于此更可見波賽特人會做生意的特性了吧!

(三日后,在地中海中補志)

十二、一路平安抵法

最后一次的午餐已用過了;在船上只有最后的一次晚餐,一次飲茶,一次早點了。此外還剩最后一覺未睡,但至多二十四小時內(nèi)我必要和一月來相依為命的浮家見最后一面了,什么東西在船上的都成為最后一次了,我現(xiàn)在也是最后一次在船上和你們寫信。一切的最后,都流水似的逝去,無限的未來也狂濤似的永永奔向你!我在戀戀的別情中,想于匆促蒼茫之際來算一算一月來的總賬,但是結果只是惶懼憂恐罷了!心緒萬端,亦只使愈想寫而愈不能寫而已!

回憶一月前在凜冽的上海的夜幕中,為了想起旅途的孤獨而凄苦,而悲惻,甚至對了炳源流淚,一月后的今天,細細思量時只覺做了一場幻夢。至于事實上的我如何會被運到地球之彼端,踏到地圖上大陸的西隅,那于我只覺莫名其妙罷了!從朔風怒號的上海經(jīng)過了晚秋的香港,航到了酷暑的西貢,復南行至悶熱的新加坡,橫渡十余年來在腦海中隱現(xiàn)的印度洋,由哥侖坡亞丁而入紅海而至其布的,漸漸的重復轉到溫和的蘇彝士,更由暮春而急轉直下,一天天加衣?lián)Q衾中,又到西西里附近的積雪,數(shù)小時后更要上喧傳大寒的歐羅巴……那些天時的變換,風土的映演,于我只加增我的惶惑,我實在模糊了:是我自己的意思呢,還是什么魔,竟會使我做了這樣的一場黃粱之夢!人間的廣漠啊,廣漠的人間??!

說來慚愧,在船上一月完全于昏昏沉沉的麻醉中混過了。法語也沒進步一些,經(jīng)驗也沒得到多少,只是天天發(fā)見自己的弱點:記憶力的衰退,推理力的欠敏,懶惰性的加強……我真有些恐懼,這顆朽木終難于雕斲了么?

我本來是善于做夢的,并且常有夢囈。此行幾無夜不夢,而無夢不在故鄉(xiāng)。一切的親戚朋友,都齊集著送別:這是常做的。以后又常夢見我在中途回去,與親朋團聚;夢中很明白的告訴人說我是在中途,現(xiàn)在船泊何處,我特抽暇歸來一敘的;因此常夢見與親朋敘話中,忽然想到船要開行的事,于是急忙忙的一會兒電車一會兒輪渡的趕我們的André-Lebon。在夢里的我,真是如何的自由啊!昨夜還夢見我回家,有人問我到底法國去不去,我說如何不去,我只有兩天就要到法國了,此刻是抽身回來看看你們的。啊,朋友啊,母親啊,我夜夜魂夢飛歸與你們共話呢!不知你們夢中可曾夢到我同樣的夢?如其同夢時,不知你們也曾覺得安慰些否?

人生原不過是一場大夢,但我終還嫌其太大,太慢,如能縮成我每夜的夢,數(shù)萬里一剎那便可歸去,數(shù)十日,數(shù)十年興亡盛事,數(shù)小時睡夢中都可經(jīng)歷時,我將要如何的快樂??!我真幻想,我真希望,人生快縮短些吧!映演得加快些吧!

日前讀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讀得他講述他人生觀一段時,頗為所動;大意是說,有苦然后有樂,愈苦而后見樂之愈樂;人生茍一無缺陷,必將如何平凡無聊,以至失掉生活的意義!我把他的話曾想過幾次,但尚未想有終決。真可憐啊,我近來簡直不能思想了!但我暇時終要好好地把他思索一回,或者能有所悟,一反數(shù)年來灰黑混亂頹唐的生涯。

唉,心緒是這般地亂,愈想寫而愈不能寫了!只能潦草些將就了,請原諒吧!

地中海中第三日,很有顛簸,所謂電梯式的動蕩,我的確親臨了。整整的睡了一日夜,幸還未吐;飯端在床上吃,還好下肚,不至上冒。昨晨過西西里時,又平穩(wěn)了。昨午后及今日,又稍有小浪,但亦不過如上海香港途中的顛動而已。自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時起,直至一九二八年二月二日下午三時止,所可稱為浪者,只地中海中一日!所以老友張君江泉自清華遠祝我“一路平安抵法!”的話,的確應驗了!諸親友送別時的祝福也都實現(xiàn)了,真是如何地快慰??!如何地感謝啊!

我們的船每小時最快時能航十五海里,但平日只航十四小時左右。每日中午的汽笛鳴后,舵樓里就有一個水手,拿著過往的二十四小時內(nèi)的路程表送到飯廳里布告處。我們每天去看,去計算,還剩多少里數(shù),再要多少小時:也是我們的消遣之一。今天至十二時止,還有二百三十六里,預計明晨五時可抵Marseille,最后的最后終快臨到了!未來的前鋒也逼近了,現(xiàn)實擺在面前,終該鼓勇前去!我明日擬乘夜車赴巴黎,逗留一星期左右,轉赴南方Poitiers去。我的通信暫告結束,以后如有機緣,再當陸續(xù)寄些回來。所抱歉而負疚的,就是以往的成績太壞了,亂七八糟的一堆,實在只有攪亂你們的清靜的思緒!但這也就是我實生活的表現(xiàn)啊,我能掩飾嗎?

末了,請渴望我思念我的母親、朋友,一概放懷!你們懸慮的無依的小鳥,現(xiàn)在安然抵岸了!放心吧!安慰吧!祝國內(nèi)諸親友快樂,康?。?

(怒安)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日下午三時,抵馬賽前十四小時)

十三、地中海中怒吼

親愛的母親:

當我寫“一路平安抵法”的信寫到最后兩行時忽然聽見長嘯的巨聲自遠處一路怒吼過來,像是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聲勢,又像是大地爆裂似的石破天驚的威嚇,終于在人聲鼎沸中,轟然一聲,只見雪白冰澈的浪頭,張牙舞爪的撲上窗來,接著又鏘然的浪花白沫,在圓玻璃上四瀉下去。搖籃似的孤舟,開始向左右傾陷……我匆匆的咬著牙齒寫下了最后的“一路平安抵法”的字樣,那時候,母親!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你突然的驚恐了!我想,你讀到上面的幾行時,一定是彷徨恐懼,憂疑思慮,足夠你數(shù)夜不安了;但是母親呵,放心吧!我仍是“一路平安抵法”的踏登彼岸呢!

寄信時走上第一層甲板,還沒余暇四顧的時候,沒頭沒腦的狂風,已掃得我身子東飄西蕩。盡了全力上了第二層甲板,見水手們也正和我同樣的東倒西歪在風陣里掙扎。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奮斗努力中,幸能跨過頭等艙走廊的欄桿,正當將過未過的時候,真是如何的擔心??!我恐懼,我沒有重量的身軀竟會刮下海去……

寄信回來,第一層甲板的風勢浪力已不復能通過了;不得已退到二等艙里,從下面穿到第一層甲板。旅伴們都聚在起重機旁,三三兩兩的在議論著,女客們躲在下艙的扶梯門口,預備逃避時可以得到優(yōu)先權,一面只是在大衣中瑟縮著向船外探望。船左的半天,都變成陰黑,煙霧似的浮云籠罩在無名的深藍色的島上,似乎巍巍的山石都要把我們活吞下去。黑壓壓的肅殺之氣,密布周圍。全個海面都像沸了一樣的在翻騰踴躍,我們的船就像我們幼年時玩的秋千和浪木一樣。層層相因的浪方從山腳下漸漸的卷向船來,便在怪叫的風聲中,覺到坐了飛機一般的浮了起來;心魂搖旌未定,又從萬仞懸崖上一直降落到深谷里去,四濺的浪花,雨點一般的把我們包圍著。全船面的旅客立刻開始慌亂起來;一面還在神魂恍惚中仰窺著舵樓中船長的行動。我可以看出,每個旅客都有一種把整個心身交付船長的下意識的懇求。平日把生命藐視的一文不值的我呵,到此也不由自主的掙扎起來。本能么?本能么?

飲茶后,我們?nèi)宰呱霞装?,一則衣服稍淋了點海水,還不要緊;二則上面空氣流通,免得悶在一孔不留的房里暈船。安南人正同我講西北兩方的天氣比較清明穩(wěn)定,他并說一二小時后只要航出了這東南兩面的惡陣,便可逃出的話;我也癡心夢想地默禱著早早安息。遠望來船,也正和我們同樣的飄蕩,我想我們是只要一夜便達目的地,他們是剛剛離家呢,不禁代他們擔憂起來……正在閑暇的思索,冷不防砰然的波濤從船右直跳起來,逃避不及,全身都埋在它的猛烈的打擊里。半分鐘內(nèi),落湯雞一樣的淋漓盡致的逃回了房內(nèi)。大衣內(nèi)外都濕透,無論如何不能再上去了,無可奈何只得躺到床上去。洪君在變色的面容中說他已難過得不得了,又說我的大衣被海水淋了,將要變成舊的樣子,因為呢料著不得咸的。我只是默然的想著,舊不舊倒無妨,只是這樣的洗過一般的濕了,明天早上如何穿得上身去,更如何能在寒冷的馬賽上岸?焦急??!船愈動得厲害了,我好像睡在粗暴的保姆的猛力的搖籃里,當全床向上浮起來時,竟好像要把我擲到地下的樣子。幸虧床欄很高,如果沒有欄桿的話,就是它不把我擲出來,我自己也要心慌意亂的嚇得滾下來了!

躺著,只是焦望時刻快些過去。又設計如何側著睡,向右睡,使胃不至激動過甚,暈暈的只是睡不著。

夜飯當然又在床上吃的了,豬排和熏雞,都是好菜;還有洪君白天未吃完的魚。正大嚼時,茶房又送冰淇淋來,大概是因為最后的一餐了,所以如是的豐盛吧!我一面用活指和死雞掙戰(zhàn),一面在想著最后的盛饌的念頭,船動也忘了,剛才的焦思灼慮,早已被現(xiàn)實的口福的快慰趕得凈盡。

吃飽了飯,我又盡逗著洪君閑談,因為如是可使忘掉風浪的顛簸,果然成績很好,半天后不知不覺在疲乏中入夢了??墒亲詈蟮囊挥X,卻只睡得四分之一還不到。全夜共醒了六七次,排山倒海的狂風怒吼,洪濤整夜的在耳畔悲嘶,睜大著眼盡著呆想,又是思緒紛亂得想也想不出什么問題。最后的一夜呵,真是如何的漫長寂寞呢!

五時即起來出恭。第一先看了大衣,已干透,驚喜之極,大概咸水易燥之故。整裝,穿衣,梳洗之間,天已由黎明而破曉,而大亮了。洶洶的洪濤,只剩有微弱的余波,地中海的怒吼,已遠遠的遺留在后面。早點后,登上甲板,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十數(shù)小時的惶恐不安,恍如做了一場噩夢。深碧無底的海水,已溶成溫柔穩(wěn)靜的馬賽港外的綠漪了。萬紫千紅的朝霞,從山背直沖上半天,暗綠的山巔,猶在將醒未醒的睡態(tài)中,紅色的光芒,卻在山后摧她早妝。我一直因懶睡未看過海上的日出,此次都拜識了她的壯觀奇麗之偉跡了!未來的曙光,又來怦然叩我心扉,積壓的塵垢,竟掃蕩無余……

母親呵,朋友呵,“未來在期待我!”我又不禁這樣幻覺了。至于終于一路平安抵法的慰安,倒反而邈遠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四日夜十時于巴黎第五區(qū)嘉末街伏爾泰旅店)

十四、到巴黎后寄諸友

燮均,臨照,炳源,念先,紹豐,垣并諸位朋友:

渡重洋驚險浪而終于安抵馬賽的André-Lebon,在曙色滿天的一九二八年二月三日上午七時四十五分,緩緩的在莊嚴和悅的汽笛聲中進港。藍白紅三色的國旗,鮮明地活潑地在清冷的晨風中飄蕩,碼頭上黑簇簇的人影,在遠處隱約閃動。全船的旅客,都穿扮得齊齊整整,露著歡欣愉快的笑容,靠著欄桿,和他們久別的親愛的故鄉(xiāng)親友重見,老遠就揮手揚巾的招呼著。

抵岸前二夕,那法國胖婦人發(fā)起請三等艙全體旅客簽名致至船長,對于此次長途航海的平穩(wěn)安全申謝。在飯桌上輪流地都簽了,滿紙歪歪斜斜粗粗細細的字跡:表示各個人的真誠善意。那于我看來,都覺得十分和諧快慰的。那信送去后,第二天午時(即大風浪的那天,不過那時船正十分平穩(wěn)著)艙長(Maitre d'Hotel)忽然到甲板上來邀全艙的旅客們下去,說船長要向我們答謝。匆匆忙忙趕到飯廳時,船長已先在了,旅伴們只到三分之一多些,因為多來不及通知。船長開始說了一套謙遜感謝的話。又說此行招待不周,使旅客先生們(法文中即Messieursles Passagers)感到許多不便,真是非常抱歉不安的。那胖婦人稍稍應答了一二句,船長也就告別了走了。我始終只是默然沉思;到岸時更仰望著舵樓,感到莫名的惆悵,一種感激惜別的情緒攪和著在胸中沸躍。

進港時第一見到了Porthos泊在右岸,又看見Athos Ⅱ和Paul-Lecal銜接著泊在左岸。同公司的兄弟姊妹們,在長長的離別后重見,我真代他們快活??!尤其因為Paul-Lecal上,有哥侖布往返兩次的足跡,Athos-Ⅱ是去年五月鄭,袁,陳,徐,魏諸位的浮家,Porthos又是春苔先生三年前的歸航;所以于我更感到一種特別的溫慰親切。Athos Ⅱ正在修理,據(jù)說他是誕生于德意志的,所以現(xiàn)在正在他的母家定鑄要件。Porthos是十二月三日在上海開的,Paul-Lecal是十七日開的,正比我們前兩班,現(xiàn)在他們都在長途跋涉過后,靜靜的躺在馬賽港內(nèi)休息著。

停船真比開船還難!據(jù)說自己船上的機器不能開的了,因為勢頭太足,不能收??;所以前后兩只pilot,一拖一挽的把我們十分緩慢的送到岸上。真有些奇怪,區(qū)區(qū)兩只小汽輪,竟能支配兩萬多噸的André-Leb-on!

靠岸后就到頭等艙吸煙室去驗護照,我第一次詳細地看到了頭等艙的貴族的奢華。進門時,正在唱名:“Mr.王寵惠”,我留神一瞥,呵,原來我們的Docteur(船上都這么稱他)已這么老了!長途漫漫,風塵仆仆,當更增勞苦了。

同室的洪君,有他的表叔王君來接,我也就此叨光。他把我們的行李統(tǒng)交托轉運公司;我只留一小手提箱隨身帶著,但出門時仍被關吏查過才放。出了公司的棧房門,不到十數(shù)步,又來了一個法國人,自己說是關上的暗差,要問我們的準許搜檢身上(法語中就是這樣說法的?。?。王君袋里的中國印匣,他疑為紙煙雪茄之類,直到看見了象牙的圖章才算。查過后,我們到郵局去寄信,我又發(fā)了一個電報給嚴濟慈先生介紹的巴黎鄭君,說我今夜夜車赴巴,請他等我在家。另外發(fā)了一封快信給朱君亞舫,快信郵費三角,比平信加六倍;電報卻便宜極了,簡短的一句,只三法郎數(shù)十生的。

出了郵局去找中法工商銀行取錢,都是問路的,但非常方便,他們自己不知,便介紹別人告訴你,一些沒有討厭的樣子。取錢后就尋飯店吃飯,三道菜,一道湯,一杯冰淇淋,價十三法郎,不算貴。菜味比船上好多了!尤其是面包不像船上那么酸而無味。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在岸上吃安安穩(wěn)穩(wěn)的飯,暢快極了!

飯后即到車站,步上六七大級,每大級二三十小級的石梯,因為車站正在山巔,所以上去很費力,石梯足有數(shù)十丈寬,兩旁都是些美麗的雕像裝飾著。車站周圍也盡是草地,樹木,椅子,預備旅客息足。在站上碰到安南人,他領我去買票,到巴黎的三等標價,是一百七十二法郎左右;晚上七時四十五分的夜快車。那時行李已運到,但轉運公司的辦事人還未來,天卻下起小雨來了,王君說不如到咖啡館去避避雨吧。我們就到車站旁的飯店兼酒排間的店里去,每人要了一杯咖啡牛奶,我仍吃不消他的苦味,放了許多糖還不夠甜??Х瑞^里很多飲罷后看書閱報,久留不去的人,大概都是等車的。侍者是女的,在飯?zhí)蒙蟿t男女仆都有。一杯咖啡二法郎半,加一小賬。還有許多飲酒的人,在煙霧酒氣中高談闊論。

王君他們四點多車走的,他們是往Nice去。三點多,轉運公司的人來了,就去買行李票,照例三等客可帶三十基羅,我卻單是一只大鐵箱就有九十基羅了,所以一共付去二百零一法郎,又數(shù)十生的,比車價大了三分之一,真是吃驚不小。買票時又問我價值多少,我胡亂說了一個八千法郎的數(shù)目,說是保險的,每千法郎應付保險費三法郎。不過是否等一損失后可得這八千法郎的賠償,卻不知道了。

買好行李票就同轉運公司的人算賬,一共四十二法郎二十五生的,連小賬給了他五十法郎。箱子是統(tǒng)沒有給關上查過。我一想到在公司棧房里查驗行李的情形真怕死了;什么東西都給你搗亂了;一些絲質(zhì)的東西,不論小手巾之類也要抽你稅,新衣服不必論,整打新襪,那是抽加雙倍的稅(值一抽二)!我大箱里有人家送我的一打新襪,還有嚴先生托我?guī)Хǖ乃腿说男乱r衫和茶葉,如其自己帶時,定要給他大敲竹杠了。據(jù)王君說,關吏和轉運公司故意串通好,凡是旅客自己運出的,他們必十二分的留難,使你們不得不去托那些什么SonandCookCo,Duchemin,Agence之類,那些公司,有了生意,就是關吏多了油揩。我想,“原來如是”!

吃晚飯前,那位船上的德國旅伴,叫我替他和安南人翻譯。說是他的行李太多了,尚少三百法郎,想問他借了,等到家后寄還,因為他同安南人在船上常說話的。不過安南人只懂法語,德國人只懂英語德語,在船上時由一個懂德語的法軍官翻譯的,現(xiàn)在卻用英文叫我譯了??墒悄前材先苏f他自己也只有一百法郎了。那時候,我看那德國人真為難極了!他家住匈牙利的布達佩斯,從馬賽去要兩天半的路程。他現(xiàn)在舉目無親的問誰去借呢?于是我便告訴他,說我可以稍稍幫助他一下,就給了他三百法郎。他給了我他的地址,說到家后就匯寄到巴黎鄭君處。晚飯時,他說吃不下,只喝了些牛奶,安南人用法語同我說,恐怕他是為省錢的緣故。我聽了只覺得難過,出門人是常會遭遇到這種困難的。他先要乘車到Vintieme,是七點四十分開,正比我們前五分。在車站上他緊緊的握了我的手道謝,說一到即寄還。我連連說小事不必介意。他匆匆的上了車,我覺得非常難受。雖然是新相識的,但在船上時,我一直看他很誠樸的;匆促間因了不方便而求人原是如何困難的呵!這剎那的聚談和些微的效勞,只使我覺得慚愧和悵惘。

法國的三等車,是八人一間房間,不過客少總坐不滿的。坐墊很舒適,門關了可與外面的走廊隔絕。我們一間只有四人,所以可以馬虎地睡一下。房內(nèi)有熱氣管,很暖和。電燈共有兩只,一只是微暗的太平燈,睡時開的。

上車后他們還都看一會書,我早疲乏得不得了,在搖晃的震動中漸漸的朦朧入睡了。一夜共醒了好幾次,每次車停必驚覺。第一次過Lyon時,我以為快天明了,哪知只九時四十分,開行后還不到二小時呢!我在國內(nèi)很少出門,夜車還是生平第一次。夜長夢多,又是睡不舒服,困累極了。只望它加快飛行,早到巴黎。一覺又一覺,一站又一站的,忽然在山頂上跑,忽然在平地上奔,又忽然往河面上飛,一忽兒又向黑漆漆的山洞里鉆。夜色重重中,只能在幽微的月光下,認出是山岡還是平原。車站旁高高的明亮的路燈,射入車廂,愈顯出夜的幽靜,沉寂。每站并有賣報的,賣小冊子(路上消遣的東西)的曼聲的喊叫,仿佛是催眠的歌兒。黎明時在一站上??科叻昼姡瑢槁每蛡兿萝囋绮偷?,簡單的一杯牛乳,一塊點心,就排列著立在咖啡館柜旁飲喝。

行行重行行,又是日出了,溫和的太陽在霧氛中,追著我們狂奔。濃霜鋪滿田野間,仿佛下過了雪。縱橫交錯的車道,一行列一行列的貨車客車,都能辨認了。窗上全是水汽彌漫著,可知天氣的冷度。道旁小屋中的炊煙緩緩的升起,報告我們時刻。河上結著薄冰,在陽光下閃耀著。一切的故鄉(xiāng)景象,都一齊回復了,所差的就是竹籬茅舍都變了洋樓紅屋,平原田疇,變了山地叢林罷了。

九點半車停巴黎。安南人有他的安南朋友來接的,他就替我叫了汽車,伴我到第五區(qū)嘉末街三號找鄭君的寓所??墒锹玫曛魅苏f,他昨夜接到了電報,說不認識這人,所以把電報退回了;他今天早上已出門去。還有姓蘇的,也出外了。不得已再去找羅冷街十四號的袁君中道,他是春苔先生介紹的,不料房主人又說他出去了。安南朋友急于要走,當然也不好再麻煩別人了;自己再問路,找立勛叔介紹的我們的同鄉(xiāng)華君。一個法國人竟把我領到了,可是已搬了家。這時候真懊喪萬萬分,后悔昨天的電報,不應忘掉加上嚴先生介紹的字句,現(xiàn)在竟變了彷徨于巴黎街上的浪人了!

最后,仍回到鄭君寓所等候,因為跑到一家“中華飯店”里去,說太早沒有飯吃。于是就在鄭君的寓所里等到十二點,再去吃飯。中華飯店當然是中國人吃中國菜了!一只炒蛋,一只肉絲,一只湯,共價十六法郎,很貴的!可也十分滿足了,因為三十多天不知中國味了。

吃過飯后,再到袁君那邊去,因為上午那主人約我下午一時去的;說袁君每星期六下午一時回來一次再出去的。于是我又到那店里的客室里去老等,一會兒女店主說來了,指著進門的一位中國人,說就是他,就是他。我馬上把孫先生的名片給他,他看了一刻,說這是誰?我不認識的!我和他纏了半天,才知他姓楊,不姓袁!誤會了!真是倒霉,白等了半小時。女店主便和我在旅客名牌上找了好久,中國人的名字都對過了,都像剛才那位姓楊的那樣的名姓不十分符合“袁中道”三字的字音的。末了,她盤問我這學生是學什么的,我說學圖畫,她說是有一個學圖畫的;又到抽屜里去翻,終于的的確確查出一張舊的旅客名單上寫著Mr.YuanTsongDao,清清楚楚的確是袁君的名字。她說已搬走了,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搬的;說他留下一個地址,又找出一個信封,上面寫YuanTsongDao,7RueRichardlenoirParis(lle)。啊,鬧了半天,是一場笑話!趕緊道了歉走出。

回到鄭君那里,都回來了;快活之極!我留在那里的嚴先生的介紹信已從信封里跳出來躺在桌上了。他殷勤的把我招待了,替我就在這旅館里找了一間房間,每天十六法郎。里面一只大鐵床,潔白的絨毯覆著。兩只電燈,一只在床頭,一只在寫字臺上。一個衣櫥,一只梳洗臺,上面掛起兩條白手巾,一壺清水,一只面盆。什么都有秩序的布置著。熱氣管在門口。可以自由開放。一只沙發(fā),兩只椅子。玻璃門外就是嘉末街盡頭處轉角的地方,地位很僻靜。又在二層樓上,上下也便利。據(jù)說這是專為短期的旅客的,所以房租貴些。但較之上海,已差三四倍了!十五法郎合上海一元四角左右,在上海的一元四角,哪能住到新式的潔凈的旅館?吃晚飯時,他領我到西菜館去,二菜,一湯,一水果,只六七法郎(合上海六角左右)。他們問了我上海的生活程度,都驚訝說怎么上海的物價比巴黎還貴?唉,哪里呢!一切都出軌了,什么事能不顛倒呢?

行李安定后,他們就亟亟問我中國的情形,又問我南方的形勢,民間的趨向,學生界的現(xiàn)象,遇到好幾個國內(nèi)的同學,一見面聽說新從上海來的,便都爭相問詢。真慚愧呵!我心中極愿帶些好消息給你們,安慰你們海天萬里的向往熱誠??墒遣婚L進的我們,怎能掩飾那混亂稀糟的一堆爛污呢?

一室內(nèi)聚著幾位鄭君的同學,我便做了臨時的顧問,最后也只有搖首長嘆。灰色彌天的中華民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睡醒那五千年大夢?那種激昂憤慨的緊張的空氣,宛然是在國內(nèi)時三數(shù)友人談論國事時的神氣了!

來法才二天,沒有什么見聞可以報告。只是處處有一種安定快樂的空氣,確使在沸騰惶恐的中國逃出來的我,覺得非常的安閑心定。

他們物質(zhì)的享受很充足,奢靡繁華的現(xiàn)象是高唱精神文明而空無一物的中國人所夢想不到的。他們不但吃飯要錢,在公共地方出恭也要錢(譬如在火車站,咖啡館等都是)。而且什么都有小賬,但也有一定的規(guī)矩,大家都不會逾越,所以雖在比上海熱鬧喧嘩到百倍的巴黎,卻反比上海感到舒適,快意。在馬路上也沒有上海那么多危險。買東西時也沒上海那樣容易上當。前夜經(jīng)過警察廳,是全巴黎的管理治安的最高機關,他們墻上刻著“按照一八八一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法律,禁止招貼”(Défensed'AfficherDuLoi21Juilet1881)!看此就可見他們的精神所在了!

我們住的是第五區(qū),有名的學生區(qū)域。巴黎大學的文科理科都在這區(qū)內(nèi),還有法國最高學府CollegedeFrance,也在巴黎大學右鄰。據(jù)說巴大文理二科共有學生六七千。法科最多,有一萬左右,醫(yī)科約三四千。中國學生在巴黎的亦有數(shù)百,在路上時??梢耘龅剑ù_不是日本人)。但留學界的情形也不大好,真真念書的不到十分之一!

昨天去玩了Luxembourg公園,又到北京飯店午膳,比前天的中華飯店便宜多了。鄭君說那爿是廣東店最貴了。第五區(qū)內(nèi)的中國飯店,共有五六所。他們的內(nèi)容布置,完全法化,只是裝飾的東西,有些中國的刺繡畫屏之類罷了。外國人亦頗多來吃中國飯的。

飯店是同咖啡館一樣可以窺見社會真相的地方,不過匆促間尚未能有所報告你們。

這幾天正忙做衣服,看醫(yī)生,辦注冊等問題,都靠鄭君他們領導去的。他們至誠的相待,真感激呵!我預備一星期內(nèi)把諸物趕好即到Poit-iers去。長安居,大不易;何況名聞世界的巴黎怎是窮學生的樂土呢?

以后再寫吧。再會了,諸友!

(怒安一九二八年二月六日戊辰元宵燈節(jié)于巴黎第五區(qū)嘉末街三號伏爾泰旅店)

十五、在盧森堡公園里悵惘

抵巴第二日,就逢星期,飯后鄭君陪我去逛了一次JardinLuxem-bourg,匆促間未看得仔細又下起雨來,沒繞完一圈就回來了,以后每逢飯后未到大學校上課的時間,他們總是在那邊散步的,一則離大學(他們簡稱巴黎大學為大學)很近,二則吃飽了飯無處休息。我也常跟著他們,但只信步走去,所以仍未看到全部。今早乘便獨自去繞了一轉,在靜默中得有思索觀察的余暇,不覺受到了不少的感觸。

高高的樹木,赤裸著在冷峭的晨風里微微發(fā)抖;全公園都籠罩在迷糊陰沉的寒冬薄霧中。據(jù)說巴黎的天氣,入冬后都不大好,要到三四月才有整天的太陽可見;怪不得我來了好幾天還沒看到一次晴明的天空,或是絢爛的晚霞,終日只是昏暗的白灰色的悶氣充塞著。園外三四丈高的鐵欄,矗立在空漠的冷靜的街上,愈顯得枯寂。只有巍然高踞的石像,還在嚴冬里表現(xiàn)他中古時代的武士的精神。三三兩兩的游人,都緊裹在大衣里瑟縮的急急的走著,想因此可以暖和些。小朋友們帶跳帶跑著在微喘,噓出來的煙霧似的熱氣,在凍紅的蘋果似的頰前漸現(xiàn)漸滅。勇敢健旺的小朋友呵,我真贊美你!

遠遠的在Senat(參議院:法國的參議院即在公園旁邊,園內(nèi)可見議院全景)旁的碎石道上,奔來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漸漸的緩下來了,只疲乏的在后面跟著。小皮球直向前滾,雙耳直豎的小狗發(fā)狂似的追逐去,渾身的毛都逆著寒風舞。小主人一忽兒高聲的鼓勵它,一忽兒溫和的撫慰它。這小女孩,我一瞥便窺見她不長的鵝蛋形的臉龐,又白又紅的健全的血色里流泛著她整個的天真活潑的靈魂!紫紅的皮外套,包裹著她童稚的美麗的體格;長統(tǒng)的象牙色的襪子,紫紅的皮鞋,顯示一種和諧生動的情調(diào)。男孩的容貌,雖沒有她這般美,但也頗流露著快樂可愛的氣息。他們倆大概是姊弟吧,姊姊也不到十二三歲,弟弟當然更小了:可愛的一對,人家都在匆忙的步伐中特意留神注目。

我是一個沒有兄弟,沒有姊妹的孤零人,——有是有的,可是都跑向我未來的世界里去了!所以從小見了親戚中兄弟姊妹的行輩,于我終覺特別親切。在外偶而遇到可愛的小孩,又常有一種巴不得他便是我的弟妹的妄想。今天見了他們,更不禁突然想我國內(nèi)的若妹,覺非弟,小妹妹,三個僅有的小朋友來!我同他們在一起時,常恨終不能扯掉大人的假面具,——雖然大人里面還嫌我脫不掉小孩氣,——和他們?nèi)胗谕翁兆淼木辰纭_@眼前的不相識的小朋友,又增加了我無限悵惘。黃金時代的樂園,終于沒有我的份了!甜蜜快樂的童年幻夢,終于渺遠了!所僅有的小朋友,五六年后,也都跑出了兒童的世界;自己呢,不消說也愈沉到成人的憒夢的深淵里去了!回憶每次寒暑假,和他們歡聚的情形,天真爛漫的愉快喜悅,真是恍如隔世了!

臨行時,若妹小妹妹都送我到船上,覺非弟因為學校考作文不能來。小妹妹在船上的時候,常同靜姨母(她的母親)說:“姆媽,下去吧!要開船了!”當我們問她怎么知道要開船的時候,她說:“機器在響了!”其實是甲板上起重機的聲音呵!小妹妹只六歲,在她聰穎慧悟的小小的靈魂里,不知怎么知道她是不應當在船上和我同去的!她雖經(jīng)我們勸導了好幾次,但總是時常著急:“姆媽,船要開了!”你著急船開,我卻著急船不開。不然把你同一切送我的親愛的母親朋友都帶了來,豈不好呢……

話說遠了,再回到公園里去吧。

繞道走上石階,兩個四五十歲的有須的男子,在木葉盡脫的林下打木球。一個個交叉的鐵門,手杖似的木棍,圓溜溜的剝蝕的木球,都是我童時良伴啊!看他把對手的和自己的球踏在腳下,舉起木棍預備敲出對手的球時,我又不禁沉入幻夢中去了。當年最擅敲球的同學,優(yōu)美勇武的姿勢,響亮的拍的一聲,把小小的對手的球送到遼遠的無量無邊的大地上去的情景,一一都重新閃映過。現(xiàn)在復有到了老當益壯的他們,莫叫我衷心地慚愧!在他們,原沒有什么童年老年的分別的。暮氣沉沉的我們,真怯弱得可恥了!

噴水池面積很大,泉源雖不十分暢旺,但因為這是全園惟一的水塘,所以特別寬廣。離岸二丈余的水中,一只布篷木制的小帆船飄浮著,噴泉的余波微微激蕩著,使它稍有些傾側。假若小人國里的朋友乘坐著的時候,那也一定同我們在地中海怒吼的André-Lebon上一樣的恐怖驚惶了!池旁圍有尺許高的水門汀欄,一對七八歲的幼童倚靠著正在玩賞。一會兒又談起話來,像在商議什么,后來便都跑向遠處草地旁去撿石子,一顆顆望著船的外舷方面投去,藉著水波的作用,要叫它收篷傍岸。這正和我們在小學校里拾取河中的皮球同樣的方法。聰明的小朋友,這是誰教你們的?因了不息的努力,船便慢慢的泊近岸來;將到未到時,小朋友更性急起來,大半身橫俯在水門汀上,脫下帽子像扇子一樣的扇它近來,但不中用,便又忙著戴上去,雙手在頭上亂摸,使帽子整齊服帖。一個又拾石子去了,一個更焦急著伸著小手亂搖,想趕緊和他海上的伴侶握手。創(chuàng)造的生活啊,兒童的智慧啊,我窺見你們整個的世界了!當他們互舉著船行“進港式”的時候,我暗地里滿腔熱誠的祝賀他們的成功,勝利!

一路出來,種種的思潮在胸中涌起。故國的小朋友們,在這冷冽的寒冬,照例是禁止出門的;就是庭院里的娛樂,也為愛護至極的母親所不許的。我深感母親的摯愛。但看了他們的那種活潑強健的小孩,同著我們文弱清秀的小朋友們比起來終覺有些悵悵。文弱清秀,原是中國人形容溫文爾雅的豐度的言辭,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終究造成了可憐的老大的病夫!旭日東升的童伴,到今還被迫著不能放射他的霞光異彩。

在巴黎每二三區(qū)有一大公園,Luxembourg也不過其中之一罷了。每區(qū)內(nèi)又有三四處草地空場,內(nèi)面也有林木花草,石刻的美術品,休息的座椅,預備兒童們放學后散步游玩,換換空氣的。巴黎郊外更有好幾處大樹林,供城里人享用。所以工業(yè)比上海發(fā)達數(shù)百倍的巴黎,反較上海清新衛(wèi)生得多。想想我們的中國吧!

(怒安于巴黎HotelVoltaire一九二八年二月九日元宵后三日)

十六、來到這靜寂的鄉(xiāng)間

春苔先生:

來到這靜寂的鄉(xiāng)間,匆匆已快旬日了。

在巴時,曾聽陳女士說我的第一篇通信已于《貢獻》第五期上發(fā)表了,我真如何地快慰而又慚愧??!亟亟熱望著我的親友們,能夠讀到萬里之外游子之音,當然是大家引以為欣喜而慰藉的事。但是淺薄無聊,多愁善感的我,有何貢獻,敢來占據(jù)你們寶貴的篇幅,驚擾讀者的清思?日來功課正忙,趁著這二三天假日,我決意寫了這第十六次的通信而把它結束了。

我現(xiàn)在住的是法國略偏西南的維也納省(Vienne)的省城,博濟哀(Poitiers)。全城位處山中,高低櫛比的房屋,全是依地勢傾斜平坦而筑的。居民四萬余。一切公共設備,如圖書館,公園,病院等,也都完備。并是大學區(qū)之一,文法理三科學生,約千余,其中以法科為最多,約占七八百。我華學生,除我友王君外,尚有閩鄂兩省者三四百人。城中市政,不算講究;馬糞累累,仿佛我想像中之北京。又以山地關系,道路崎嶇不平,加以石筑,尤使你走路時左右滑跌。據(jù)說夏天少雨,故滿街灰塵,竟和不長進的中國一樣。初來時四五日,連綿陰雨,絲絲的,細細的,真是悶人。天氣也和上海差不多,王君說夏天也極悶熱。法國氣候,原以南方為佳,巴黎的冬天也是濃霧凍云,灰暗可嫌。此間此時,尚須生火。惟出門時反無中國那樣的大西北風,大概四面皆山的緣故吧?

城中教堂最多,有的還是十四五世紀遺物,頹毀之象畢見,然而信徒們還是熙熙攘攘往里禱告去,香火可算盛旺了。交通除有往來巴黎與波爾多(Bordeaux,法國著名產(chǎn)酒地)之火車路過外,繁盛大街,并有七零八落之電車,以及又少又壞的公共汽車,車身之壞,真是莫與倫比!看上去至少比我們的年紀大上一倍。加以道路的不平,尤其你坐上去屁股顛簸得要命。而且不知是開車的機關不靈呢,還是開車的車夫不能干,每次停車開車時,要使立著的乘客前俯后仰一會。路線又是短,我一則用不到公車,二則實是有些怕坐,故除了初到時坐過兩次外,至今沒再領教過。

城中最普遍的是馬車,(這是馬糞累累的主因?。o論男女老幼,都會駕駛著出去收垃圾,送牛奶,運貨物,趕市集;又大又污的木輪又沉重,又吃力的在街上軋軋地滾過,有時候開起快車來,我住的房屋也不覺有些震動。此外我們在上海時稱為老虎的汽車也不少,但大半是私人的;有的是公司里運貨的。至于專門出借的極少,除了火車站外,也沒有巴黎那樣沿街可雇的汽車,而且車上沒有巴黎那樣的自動價目表,尤使我們外行人怯于嘗試。

影戲院共有三四家,全都集中于PlaceDame那樣的地方。我初到那天,正是星期,跟著王君從火車站走到大街,路過那Place時,只聽見不住的銳長的電鈴,在東西相望的電影院門口叫著,一大群人擠在階上等賣票處的窗洞開放。一下子竟使我在巴黎的影像重復閃過。一路上并見一大群,一大群的男的,女的,先生們,太太們,學生們,都穿扮得齊齊整整,向著我們的來路跑。那是不言而喻,他們是去調(diào)劑他們七日間的疲勞的。我們因為要找房屋,故專往冷落的街上跑,真是少有和我們同路的,所有的都是迎面而來的。

在巴動身時,天氣不算好也不算壞,送我的鄭君說,在巴黎過冬天,只求其不下雨已很好了。到博濟哀時也還算“陰”而不雨,等到往車站旁小旅館里一放行李時,竟絲毫不留情地下起來了,一下竟愈下愈起勁,我同王君竟是落湯雞一樣的滿城亂竄。

說起小旅館,那真夠討厭了!滿室的陳宿氣。既是陰雨寒冷,又是沒有一些火可以取暖。電燈高高的和天花板親近,微弱的光芒幾難以燭亮全室的輪廓。窗子是向北的,離窗不遠便是比我們占據(jù)上風的山坡上的高屋。在又陰森又黑暗的籠罩中,被褥也愈顯得不清潔了,加之沖鼻的陳腐氣,更使我多疑慮。一個人真是又凄愴,又孤獨,又寒冷,又膽怯,我竟連嫌惡的情緒都沒有了,滿懷只是猜疑恐怖充塞著。

王君也太客氣了,一進門便乘我上樓時把旅費付清了,我就是要走也無處走。鄰接的旅館又安知不是難兄難弟呢?何況白丟王君惠鈔的旅費,怎好意思!因此就團縮著熬過了一夜,天明時就爬起,老早趕到隔昨說定的新屋去。

在此要找適當?shù)姆课?,也頗不易。加之我條件又太苛:價錢雖可稍出多些,但又不能無端的被敲竹杠。房間大小,地位,方向,建筑,新舊,陳設,清潔,都是我極注意的外;還要觀看房主是不是古怪冷僻的人,有沒有太多的小孩足以妨害工作的情形。尤其是討厭的,就是大多的出租者,都只有宿沒有吃的。我想,為了吃,一天要跑幾次,路又不好走,天氣又常不好,真太麻煩了。所以只能累著王君,在淋漓盡致的狀態(tài)下奔波。我真是如何衷心地對他抱歉?。?

末了,總算找到了一處膳宿相連的地方,出來接洽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很會說話,起初開價說膳宿水電一共五百法郎,我就說太貴。王君用中國話和我討論還的數(shù)目,她在旁邊便猜著說,“四百……二十……?”我一聽她在四百二字上打了一個頓,我便決定還她四百。因為我們半日的經(jīng)驗,吃飯三百不算貴,房間一百也是公平的價錢。但她說:“四百二十吧?”我說:“不,四百!”她又說:“四百十吧?”“不,四百!”我仍是堅持著。她又說:“四百五吧?”我終于肯定的說:“實在不能多了,四百!一定,四百!”她躊躇了,末后,說她母親出去了,不能決定,約我們明天一早再來。但王君又去替我講了許多話,說我是常住的,說不定要好幾年呢,所以臨行時她差不多答應了。

翌晨,我和行李一同去時,房間還未收拾好。一會兒,一位約五十歲左右的太太進來了,先自己介紹說是MadameJacquenim,隨后又很客氣的說:“昨晚不在,很抱歉!不過我的女兒答應得太鹵莽一些……你很知道的:這樣的房間太便宜了……我想請你稍加一些電費……”她那種純粹法國式的婦女,滿是謙遜,溫和,有禮,善于辭令的外表,以及我急于要安頓行李的心情,使我答應她加她五法郎一月。她表示滿意之后,還說了好多便宜的話。最后,又鄭重其事的對我說:“我請求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指同寓者)!因為我從來沒有租過這樣廉價的房子……真的!先生,我請求你!”嚇,好一位會說話,會治家的法國太太!

在巴黎時,旅店主婦也是這樣的客氣,不過并沒有說便宜的話。我租屋是鄭君代去接洽的。但臨行前夜算賬時,她一面結賬一面絮絮地同我招呼,付錢時又說希望我下次再光顧,這次真是十分感謝。我走的早上,雖然時間很早,全寓的人差不多都還睡著的時候,但她已起身了,等我東西放好,車正開動時,她在門口出現(xiàn)了:“再會!先生,Bonvoy-age!先生……”仆婦也在門口說著:“謝謝先生!”那些……那些確使我感得她們的和善有禮。不過在這次找房子經(jīng)驗里,我又感到那些有禮,原是面皮;內(nèi)心仍還是金錢!她們盡管在招待時怎么殷勤客氣,到了要錢時候總是一個生的也不肯輕易放過的。等到目的達到,送你出門時,又完全是春風滿面,笑容可掬的滿口的再會,道謝了!

本來,人不是完全的動物。在生存的欲望里,誰又免得掉沒有那卑鄙的本來?據(jù)近日來她們待我的情形觀察起來,我感得她們確有如廚川博士說的西方人的情形。他說,他們是以物質(zhì)為基礎而漸漸的走到精神的道上。最初是金錢的交易,以后卻慢慢的生出超物質(zhì)的溫情來。不像日本人假仁假義的先是溫情,而終于露出本相來的那種可憐可鄙。因為人類誰又能離卻物質(zhì)而生存?(這段是我從回憶中寫下的《出了象牙之塔》中的大意。)

我搬進時,就同她們講:“因為醫(yī)生的囑咐,我不能多食肉,請多給我菜蔬雞卵之類?!币虼怂齻兠糠觑埐酥杏信Q蛉?,必為我易他品。并屢問:“什么東西喜歡吃么?”她們替我更易的食品,也是天天變換的。我第一天吃的那種奶油蛋,至今沒吃過第二次。她們原不常食同樣的東西的。她們見我不喜食乳餅(fromage,英文中叫cheese的),就為我燒牛奶粥,用牛奶放糖和米煮成粥狀,我真是第一次嘗到,味卻不差。有時呢,便給我換成果醬。那種精心費神的照顧,的確令我想不到那是虛偽的!

她,主婦,知道我家里只有母親一人,她便問我為什么不一同來呢?不是大家都幸??鞓穯??我告訴她,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的家庭,比西方人的家庭要擾雜的多。但當她問起我假期中如何消遣時,又問我回家不?當我告訴她路遠不能時,她又說了,說不定你底母親會來探望你!她一人在家,將如何地寂寞而憂悶??!

她們最喜歡聽關于中國的事,一切政治,商業(yè),風俗,飲食,起居,都要問到。可憐我法文程度實在不夠,只能極勉強的告訴她一個大概。我說,“中國的情形太復雜了,外人不容易觀察?!彼舱f:“是的,我們的報紙有時也記載錯誤了!中國實在太大了,所以不容易明白,也不容易治理。”

她昨晚又問我,有沒有母親的照片?我說沒有;她悵然地說:“我們從沒有看到中國婦女的照片!如果能和一位中國太太一談,那真如何地有味啊……”

唉,母親!我想不到來此會遇到一位極似母親,而常提起我母親的親切的老人!

剛到幾天,為了天氣的不好,心緒的不寧,頗不堪其沉悶。近數(shù)日漸漸慣適,確感到“自有幽趣”來。我家鄉(xiāng)是一塊有水有山的半島。離海雖近,但也從未見到。山是不用說了,連丘岡都沒有的。我常以為憾。此次遠行,得領略了天空海闊,渺渺無涯的景色,激蕩著狂濤,怒吼,雪浪悲嘶的壯觀,精神上受到了不少的刺激。此來更默處山中,開始度那世上千年的隱士生涯。處在這淳樸的伴侶中過著寧靜安閑的日子,那種幸福也是一生不可多得的。故國的稀糟混亂可悲可痛的影子遠了,不覺清靜了許多。在國內(nèi)時,不看報又覺厭悶,看報時又是滿紙酸心的事,真痛苦極了。然而赤手空拳,徒喚奈何,又有何用。倒是索性隔絕得遠些,反較安靜。反正是失望了,便不必多去悲傷!

同居的五人,都是學生,大半是學法律的。一個年紀最輕的,只十五歲,是學音樂的。每天晚上回來時,他總是要練習一下鋼琴(寓中所備的)。他已能彈sonatine及一切的復雜的舞曲了。那又健壯又活潑的少年,真是玫瑰一般地美麗,露珠一般地明凈。新相識的小朋友,我在默默地為你祝福??!

明天是Carnaval節(jié),學校從今天起放假三天。據(jù)說在這一天大家可以鬧一番的,有人譯為“狂歡節(jié)”,大概就是這意思。同伴們都回去了,只剩一個塞爾維亞人和我。

每天照例出去散步一次,攜帶了地圖,俾免迷途。我們到大學文科是很近的,只有像從上海的商務書館到北新書局(四馬路)那些遠近。附近又有一個植物園,雖很小,但頗具幽意。門口幾棵高過數(shù)十丈的樹,都赤裸了??墒菨M園卻盡是松柏之類的常青樹。深碧的傘形的長松陰下,躺著雪白的濃霜,日光緩緩地移過來了,便漸漸變成晶明的露水,濕潤著茂盛滋榮的綠草。我對于草木真是疏遠得很,大半的大半,我都不知其名??催@里在這季節(jié)的草色還是青綠可愛,可知決不是和上海枯黃萎倒得草地同種。小小的池塘,寥寥的山石,淚珠似的水,從上面淌下來,流過那倒垂的蔓藤,潛向池中去。石上青苔,原可盈寸,足見它年歲之久老。樹上都有掛名牌,但我仍不相識,就是翻字典也沒用的,中國沒有的植物,叫編字典的人也無從翻譯起!只是看他標的年期,有的竟在一七七四年前后的。有涯的人生,何其渺小得可憐??!

昨晨去游全城惟一的大公園Blossac。聽著輕微密語的鳥聲,看著修剪齊整的樹枝。濃綠的森林里,散步的小道蜿蜒地遠去,我不禁想起《茵夢湖》里所描寫的“林中”來。這些可愛的小孩中,說不定也有著未來的來印哈德和以麗沙白呢!

因著地位的關系,我們可以依著Blossac的短欄,而遠眺全城。處女般羞怯的Clain河,姍姍地在低田中間流過。我五天前在植物園旁邊看過Clain雄偉的波流了。河身灣轉處,翻著那雪白的軟綢,洪大的濤聲有如雷鳴;遠遠地,漸漸地流到下流,在圓形的橋柱旁沖過去,全河面到處是漩渦,像無數(shù)的小魚當天將下雨時一樣翻躍歡騰。河旁的低地,與河相差幾不及一尺。矮小的房屋,看來像是玩具。洗衣婦全神使勁在搗衣,勤苦的男子在布置著濕透的低園中的植物。還有那有錢人家的考究的樓房,背臨著,瞰視著河面,那才是近水樓臺呢!

昨天在Blossac見到那微弱到幾乎靜止的水落時,真想不到那是同一的Clain河!

在途中,經(jīng)過香港,經(jīng)過新嘉坡,經(jīng)過科侖坡,都會看了半山腰的房屋而艷羨,起一種至少須得讓我去瀏覽一下的妄想,不料此時我竟“身在此山中”了。漫長的雞聲,報告著時刻,清脆的犬吠,警戒著來客,溫和的太陽普照著大地,微暖的和風拂著我,向我說:“春神快來到了!”啊,那,那,還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么?我竟從萬里外歸來了!我竟從萬里外歸來了!可是,母親啊,怎只看不見你?

在喧囂的上海,是聽不到雞鳴犬吠的,(有的犬吠,也只是豪富之家的勢利狗罷了?。┰诎屠韪挥谜f,三四月來第一次聽到雞啼呢。每當引吭高歌的余音,響到我耳鼓時,我總要掩卷默想一回,夢幻一回。

在巴時,學昭女士曾和我說:“在此見到了有些極像故鄉(xiāng)的情景,有些極不像故鄉(xiāng)的情景,在這種沖突的同與不同間,我感到很深的感觸!”啊,我如今也體驗到了。

末了,我想聊帶把最近中國留學生的現(xiàn)象報告一些給先生聽。一些,只有一些!只請先生檢閱一下我們的隊而已。

在巴黎(我說的只限巴黎),所有的學生,大半還集中于拉丁區(qū)。在這區(qū)內(nèi)的幾條繁盛的如Saint Michel,Saint Germain幾條街上,不用說很容易遇到同國人的。

晚上,從飯館里出來,照例要在附近散步一回的。因為巴黎人多于鯽,家里只有睡覺的地方,哪容得像中國一樣的有你踱步的地方?肚子裝滿的時候,自然要找個運動一下,舒展一下的地方,白天可以到公園去,晚上只能在街上了。那時才真好看呢,妖形怪狀的土娼(簡直是野雞),眼睛四周涂得碧綠的,嘴唇弄得鮮血直流似的滿街都是的出來覓食。一群餓狗似的中國學生,(不是說餓狗似的只有中國學生!不過現(xiàn)在我只說中國學生罷了。)三三兩兩,帽子覆在前額,微微的左傾著,挺著滿滿的肚子,兩眼骨溜骨溜地向著她們亂射,嘴里還哼著“Hello……”一面走一面又努著嘴和同伴們品評起來。嚇,真是十足的中國學生!在上海逛慣了四馬路大世界的我家貴同學,到了幾萬里外的歐洲,原還是君子不忘其本!好一個泱泱大國之風的國民啊,好一個風流公子啊!

我曾同一位友人到過一兩次咖啡館店。(法國的咖啡館是比中國茶館還多上十倍的,先生當然知道的了。)他問我要樓上去呢還是樓下,我不懂,問他樓上怎樣,樓下怎樣。他不響,領著我徑往上升。只見一桌桌的撲克麻將,大半是我們的同胞,正喧嚷著勇敢的斗爭著。再進去是打彈子的地方。那位朋友便問我了:你要玩什么東西……打一回彈子罷!啊,慚愧!我是什么玩意兒都不會的。真辜負他們的好意了。于是他又領我下樓來,細細告訴我說,中國學生中有好多是靠賭活命的,他們離開牌(無論撲克麻將)簡直不能度日!他又講給我聽,法國賣淫的情形,留學生中有錢的很多包一個妓女的(當然是土娼)。陳女士說的男嫖女賭,我看還是男同學本領強,嫖與賭兼而有之呢。

第二天晚上,那朋友又請我去看戲去,碰到一位已經(jīng)在國內(nèi)得了法學博士出來的同學。他問起我中國的情形,他說:“中國國民黨現(xiàn)在不是很有勢力么?我有一個知友,同某某某(國內(nèi)要人恕不稱名了)很有些道理……唔……”他說著非常得意。我真祝賀他有這么一位知友!據(jù)說,這位同學因國內(nèi)的博士不十分神氣,所以再到法國來弄一個法國的博士。他正研究刑法,預備回去做審判官。那些話是不是真的,我不敢說。但是他的知友同某某某很有道理的話,卻是我親耳聽得的。

不讀書而專事花天酒地的既如此,讀讀書而轉念頭的又如彼,我真不知中國的青年有何希望呢!

真正頭腦清楚,用功讀書,確有目標的并不是沒有!就我所知,就有好幾個。但是依據(jù)著全體的比例看來,真是可憐得夠了!實在的,國外的學生界,簡直糟到和上海一樣!真正可稱為現(xiàn)代的青年,中國的學生的,同上海一樣的希少罕有!

在領事館里,我更碰到一件奇事。那天我是去拿國際證的,忽然一位學生模樣的中國人,推門進來,一位上級職員似的出來問他,“有什么事?”他低聲的答道:“有共產(chǎn)黨的事情報告?!彪S著那上級職員放下歡迎的臉來,“請進來!”他又跟著進去了。我一聽見“共產(chǎn)黨”三字,不禁注視了他一下,心里一陣迷糊奇怪。聽說他們二黨(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中國學生,在法也常常手槍見面的。真算得英雄:為黨國犧牲!

好了,夠了,愈說愈糟,不說也罷!

本來,陳女士老早就叮囑我說話留意些。她因為說了幾句真話,而犯眾怒,叫我不必再碰釘子了。但是我偏有些倔強,我說的是真話,又不造半句謠言。要不犯眾怒,那除非你不說話!在這世界上,你要說一句公平話時,就犯眾怒!她又問我有何黨派,我說沒有的,她說那更糟了!他們兩方可以任意說你是國民黨,或是共產(chǎn)黨……啊,那簡直無話可說了!

總之一句:留學生糟糕的情形,確是實在的,無可掩飾的!我也不懂,為什么像陳女士所說的,好像大家都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從不把留學生界的真相宣諸國內(nèi)的??墒菬o論你們怎樣包蔽隱瞞,你們不求上進,將來到底個個要回國的,你們數(shù)年來的成績,到底要宣示于國人的耳目之下的!你們實際的能力,也要大大影響于未來的中國的!看,這是我們的將來!

有人說,現(xiàn)在罵人是出風頭的好方法。不過,我自問既不是來出風頭,也并不是來罵人,只是把實在的情形披露一些,讓國人知道留學生界的內(nèi)幕,而大家起來做些嚴厲的監(jiān)督!一方面還是希望我們的同學們,醒悟一些,早早回頭,想想我們的將來,想想世界上還有一塊爛肉,我們一切親愛的人們,便在這塊爛肉上,受著蠅蛆的叮!

我的通信完了。一無成績,只是一大堆亂草,白糟蹋了你們的時間來讀它,真是萬分抱愧的!希望我能好好地,警策一下,努力一下,將來能勿自淪落,仍以今日的面目與諸親友相見!

暫別了,我親愛的朋友們!祝你們都好!

(怒安十七年二月二十夜于Poitiers)

謝春苔先生為我的通信的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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