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的這樣擺著,沒有弄錯過一次。但現(xiàn)在這錯誤不能挽回了,已經(jīng)把點燈的棉花籽油撒在湯鍋里了,雖然還沒有散開,用勺子是掏不起來的。勺子一觸上就把油圈觸破了,立刻就成無數(shù)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見得會抓起來。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聲音特別響亮。
她一邊吃著,一邊留心陳公公的眼睛。
“要加點湯嗎?還是要加點面……”
她只怕陳公公親手去盛面,而盛了滿碗的棉花籽油來。要她盛時,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水皮上的棉花籽油,盡量去盛底上的。
一放下飯碗,陳公公就往外跑。開房門,他想起來他還沒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這兒呢,這兒呢?!?
其實她真的沒有看見他的帽子,過于擔心了的緣故,順口答應(yīng)了他。
陳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湯,出來一見到風,感到非常涼爽。他用腳尖站著,他望著西方并不是他知道他的兒子在西方或是要從西方來,而是西方有一條大路可以通到城里。
曠野,遠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見的地方,聽也聽不清的地方,狗叫聲、人聲、風聲、土地聲、山林聲,一切喧嘩,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種暴亂,在黃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靜得連地面都有被什么割據(jù)去了的感覺,而東方也是一樣。好像剛剛被大旋風掃過的柴欄,又好像被暴雨洗刷過的庭院,狂亂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么斷然,像是在遠方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樣,仍舊能夠煥發(fā)著黃昏以前的記憶的,一點也沒有留存。地平線遠處或近處完全和昨夜一樣平坦地展放著,天河的繁星仍舊和小銀片似的成群的從東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樣的啞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樣的繁華。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樣。
豆油燈照例是先從前村點起,而后是中間的那個村子,而再后是最末的那個村子。前村最大,中間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個最不大。這三個村子好像祖父、父親和兒子,他們一個牽著一個地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氣,這三個村子就一齊變白了。而后用笤帚打掃出一條小道來,前村的人經(jīng)過后村的時候,必須說一聲:
“好大的雪呀!”
后村的人走過中村時,也必須對于這大雪問候一聲,這雪是煙雪或棉花雪,或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