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雁來的晌午,他們這三個村子就一齊聽著雁鳴,秋天烏鴉經(jīng)過天空的早晨,這三個村子也一齊看著遮天的黑色的大群。
陳姑媽住在最后的村子邊上,她的門前一棵樹也沒有。一頭牛,一匹馬,一個狗或是幾只豬,這些她都沒有養(yǎng),只有一對紅公雞在雞架上蹲著,或是在房前尋食小蟲或米粒,那火紅的雞冠子迎著太陽向左擺一下,向右蕩一下,而后閉著眼睛用一只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實在是一對小紅鶴。而現(xiàn)在它們早就鉆進雞架去,和昨夜一樣也早就睡著了。
陳姑媽的燈碗子也不是最末一個點起,也不是最先一個點起。陳姑媽記得,在一年之中,她沒有點幾次燈,燈碗完全被蛛絲蒙蓋著,燈芯落到燈碗里了,尚未用完的一點燈油混了塵土都粘在燈碗了。
陳姑媽站在鍋臺上,把擺在灶王爺板上的燈碗取下來,用剪刀的尖端攪著燈碗底,那一點點棉花籽油雖然變得漿糊一樣,但是仍舊發(fā)著一點油光,又加上一點新從罐子倒出來的棉花籽油,小燈于是噼噼啦啦地站在炕沿上了。
陳姑媽在燒香之前,先洗了手。平日很少用過的家制的肥皂,今天她存心多擦一些,冬天因為風(fēng)吹而麻皮了的手,一開春就橫橫豎豎的裂著滿手的小口,相同冬天里被凍裂的大地。雖然春風(fēng)晝夜地吹擊,想要彌補了這缺隙,不但沒有彌補上,反而更把它們吹得深隱而裸露了。陳姑媽又用原來那塊過年時寫對聯(lián)剩下的紅紙把肥皂包好。肥皂因為被空氣的消蝕,還落了白花花的堿末兒在陳姑媽的大襟上,她用笤帚掃掉了那些。又從梳頭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磚鏡子來,她一照那鏡子,她的臉就在鏡子里被切成橫橫豎豎的許多方格子。那塊鏡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纏上四、五尺長的紅頭繩,現(xiàn)在仍舊是那塊鏡子。她想要照一照碎頭發(fā)絲是否還垂在額前,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恍恍惚惚地她還認識鏡子里邊的確是她自己的臉。她記得近幾年來鏡子就不常用,只有在過新年的時候,四月十八上廟會的時候,再就是前村娶媳婦或是喪事,她才把鏡子拿出來照照,所以那紅頭繩若不是她自己還記得,誰看了敢說原先那紅頭繩是紅的?因為發(fā)霉和油膩得使手觸上去時感到了是觸到膠上似的。陳姑媽連更遠一點的集會也沒有參加過,所以她養(yǎng)成了習(xí)慣,怕過河,怕下坡路,怕經(jīng)過樹林,更怕的還有墳場,尤其是墳場里梟鳥的叫聲,無論白天或夜里,什么時候聽,她就什么時候害怕。
陳姑媽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銅盒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爺板上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接著她就跪下去,向著那三個并排的小紅火點叩了三個頭。她想要念一段“上香頭”,因為那經(jīng)文并沒有全記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對神的不敬,更是沒有誠心。于是胸扣著緊緊的一雙掌心,她虔誠地跪著。
灶王爺不曉得知不知道陳姑媽的兒子到底哪里去了,只在香火后邊靜靜地坐著。蛛絲混著油煙,從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漿糊貼在一張木板上那一天起,就無間斷地蒙在他的臉上。大概什么也看不著了,雖然陳姑媽的眼睛為著兒子就要掛下眼淚來。
外邊的風(fēng)一停下來,空氣寧靜得連針尖都不敢觸上去。充滿著人們的感覺的都是極脆弱而又極完整的東西。村莊又恢復(fù)了它原來的生命。脫落了草的房脊靜靜地在那里躺著。幾乎被拔走了的小樹垂著頭在休息。鴨子呱呱地在叫,相同喜歡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黃狗、黑花狗……也許兩條平日一見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風(fēng)一靜下來,它們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個平靜的夜晚,遠處傳來的人聲,清澈得使人疑心從山澗里發(f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