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史以外的諸史
其次,說到正史以外的諸史。正史以外的諸史,種類繁多,如前所述,有編年史、紀事本末,及通典、通考等。這些書,或以事系年,通諸代而為史;或標事為題,列諸事以名篇;或以事為類,分部類以成書。他們在寫作的方法上,都能自成一體;但在史料方面,則并不多于正史,而且大半皆由正史中網羅搜括而來。因此我們如果為尋找新的史料,以補充和訂正正史,就必須求之于史流之雜著。
史流雜著,由來甚古,早在所謂正史出現(xiàn)之前,即已有之。如《山海經》、《世本》、《國語》、《國策》、《楚漢春秋》之類的古史,論其體裁,皆系雜史;論其著書之時代,皆在《史》、《漢》之前;且為《史》、《漢》之所取材。自漢、魏以降,此類著作,仍與所謂正史,殊途并騖,平行發(fā)展。南北朝初,已蔚為大觀。僅就裴松之注《三國志》所引之雜史,即有一百五十余種。至于宋代,由于印刷術的發(fā)明和應用,私家著作得以刊行,而史部雜著,亦日益繁富。降至明清,則此類著作,洋洋乎浩如煙海了。
史部雜著,種類甚多,體裁不一,要之,皆與正史有別。論其體裁,既不一律皆為紀傳體;論其性質,亦不如《史記》、《南史》、《北史》通諸代而為史,又不如《漢書》、《后漢書》等斷一代以成書,而皆系各自為體之隨手的記錄,故其為書,皆零碎斷爛,非如正史之有系統(tǒng)。關于史部雜著,劉知幾曾為之別為十類:“一曰偏紀,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边@樣的分類,雖過于瑣碎,但卻可以顯出史部雜著的諸流別。徇此流別以觀史部雜著,則紛亂一團之史部雜著,亦能類聚流別而形成其自己的系統(tǒng)。
劉知幾所謂偏紀,即其書所記錄的史實,并非始終一代;換言之,非斷代的專史,只是記錄某一朝代中的一個段落,或即當時耳聞目見之事。這種史實,或不見正史,或即見正史而記載并不詳盡,于是有偏紀之作。劉知幾曰:“若陸賈《楚漢春秋》、樂資《山陽載記》(山陽公,即漢獻帝禪魏后之封號)、王韶《晉安帝紀》、姚最《梁昭后略》,此之謂偏紀者也?!边@一類的著作,以后最為發(fā)展,或截錄一時,或專記一事。前者如五代王仁裕之《開元天寶遺事》,宋李綱之《建炎時政記》、《靖康傳信錄》,明李遜之《三朝野記》、錢《甲申傳信錄》之類皆是。后者如宋曹勛《北狩見聞錄》、蔡《北狩行錄》、洪皓《松漠紀聞》、辛棄疾《南渡錄》、明歸有光《備倭事略》、吳應箕《東林本末》、清吳偉業(yè)《復社記事》、王秀楚《揚州十日記》、朱子素《嘉定屠城紀略》、李秉信《庚子傳信錄》、王炳耀《中日甲午戰(zhàn)輯》等,不可勝舉。
小錄所以記人物,但并不如正史總一代之人物而分別為之紀傳,而是僅就作者自己所熟知的人物為之傳記。小錄上傳記的人物,或不見正史,或即見正史而于其平生事跡不詳,故有小錄之作。劉知幾曰:“若戴逵《竹林名士》、王粲《漢末英雄》、蕭世誠(梁元帝)《懷舊志》、盧子行《知己傳》,此之謂小錄者也?!边@類著作,后來亦繼有撰著,如明朱國楨《皇明遜國臣傳》、張芹《建文忠節(jié)錄》、黃佐《革朝遺臣錄》、清陸心源《元祐黨人傳》、陳鼎《東林列傳》、李清臣《東林同難錄》、吳山嘉《復社姓氏傳略》、彭孫貽《甲申以后亡臣表》等皆是也。
逸事記事亦記言,但不是重復正史,而是補正史之所遺逸,故其所載之事或言,皆為正史所無。劉知幾曰:“若和嶠《汲冢紀年》、葛洪《西京雜記》、顧協(xié)《璅語》、謝綽《拾遺》,此之謂逸事者也?!边@類著作,后來向三個方向發(fā)展:其一為輯逸,即從現(xiàn)存的文獻中,搜集古書的逸文,輯而為書。其二為補逸,即根據其他書類增補史籍上的遺漏,或就原書注釋另為史補一書。其三則為存逸,即作者預知此事,若不及時記錄,后來必然湮沒,故因其見聞而隨時記錄之。輯逸與補逸,其性質已屬于逸史之收集與補充,惟存逸則屬于逸史之創(chuàng)造。此種存逸之書,明、清之際最多,如明應喜臣《青燐屑》,史惇《慟余雜錄》,無名氏《江南聞見錄》、《天南逸史》,黃宗羲《海外慟哭記》,夏允彜《幸存錄》,夏完淳《續(xù)幸存錄》,清陳維安《海濱外史》,鄒漪《明季遺聞》,羅謙《也是錄》以及搜集于《荊駝逸史》及明季《稗史》中之各種野史,都可以列入逸史之類。
瑣言所以記言,但并不如正史所載皆系堂皇的詔令章奏及君臣對話,而是小說卮言,街談巷議,民間言語,流俗嘲謔。故其所記,亦系正史所無。劉知幾曰:“若劉義慶《世說》、裴榮期《語林》、孔思尚《語錄》、陽松玠《談藪》,此之謂瑣言者也?!贝祟愔鳎谒未顬榘l(fā)達,如周密《齊東野語》、《癸辛雜識》,朱彧《萍洲可談》,張知甫《可書》,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劉績《霏雪錄》,洪邁《夷堅志》,曾敏行《獨醒雜志》,張師正《倦游雜錄》,無名氏《續(xù)墨客揮犀》皆是也。
郡書記人物,但不如正史所載,網羅全國;而僅錄其鄉(xiāng)賢,故其所錄人物或不見正史,或即見正史而不詳。劉知幾曰:“若圈稱《陳留耆舊》、周斐《汝南先賢》、陳壽《益都耆舊》、虞預《會稽典錄》,此之謂郡書者也?!贝朔N著作,后來亦續(xù)有撰述,如宋張齊賢《洛陽搢紳舊聞記》、句廷慶《錦里耆舊傳》,元劉一清《錢塘遺事》、王鶚《汝南遺事》等皆是也。但更后則發(fā)展為地方志,如省志、府志、縣志之類,從史部中獨立出來,成為方志之書。
家史記一家或一族之世系,但并不如正史上之世家,僅記貴族之世系;而是作者追溯其自己之家世,或任何不屬于貴族者之譜系。劉知幾曰:“若揚雄《家諜》、殷敬《世傳》、孫氏《譜記》、陸宗《系歷》,此之謂家史者也?!边@種著作,淵源甚古,如司馬遷作《三代世表》所根據之《五帝系諜》就是記錄氏族世系之書。自魏、晉迄于六朝,學者多仿《史記》“世家”遺意,自為家傳。齊、梁之間,日益發(fā)展,郡譜、州諜并有專書?!锻ㄖ尽な献迓浴ば颉吩唬骸白运逄贫希儆胁緺?,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歷代并有圖譜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通古今之儒,知撰譜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狀者,則上之官,為考訂詳實,藏于秘閣,副在左戶。若私書有濫,則糾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則稽之以私書;此近古之制,以繩天下,使貴有常尊,賤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譜系之學,家藏譜系之書?!比魰x之賈弼、王宏,齊之王儉,梁之王僧孺等,各有百家譜,又如劉宋何承天撰《姓苑》,后魏《河南宮氏志》,都是譜系之書。譜系之學,至于唐而極盛。唐太宗命諸儒撰《氏族志》一百卷,柳沖撰《大唐姓氏錄》二百卷,路淳有《衣冠譜》,韋述有《開元譜》,柳芳有《永泰譜》,柳璨有《韻略》,張九齡有《麹林》,林寶有《姓纂》,邵思有《姓解》。自是以后,迄于今日,民間望族,大抵皆有其自己之譜牒。此外與族譜并行,尚有后人考證古人家系之書,如羅振玉《高昌麹氏年表》、《瓜沙曹氏年表》,以及許多個人的年表,不可勝舉。這些,都是屬于家史之類。
別傳所以傳人物,但并不如正史列傳,僅錄其大事,而是委曲細事,詳其平生。亦不如小錄,僅傳其所熟知之人,而是認為其人有作別傳之價值。也不如郡書,僅錄其鄉(xiāng)賢,而是就全部歷史人物中,選擇其別傳之主人。一言以蔽之,別傳是從全部歷史人物中,選擇一種在歷史中占重要地位的人物,為之作專傳。這種人物,或不見正史列傳,或即見正史列傳而不詳,或已見于小錄、郡書,或不見于小錄、郡書。劉知幾曰:“若劉向《列女》、梁鴻《逸民》、趙采《忠臣》、徐廣《孝子》,此之謂別傳者也。”這種著作,在史部雜流中,也很發(fā)達。如唐鄭處誨《明皇雜錄》、李德?!睹骰适呤隆?、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宋王偁《張邦昌事略》、曹溶《劉豫事跡》,明楊學可《明氏(明玉珍)實錄》、吳國倫《陳(友諒)張(士誠)事略》、王世德《崇禎遺錄》、邵遠平《建文帝后記》,清錢名世《吳耿尚孔四王合傳》以及美人林白克《孫逸仙傳記》等,皆屬于別傳之列。
雜記所以錄鬼怪神仙,但并不如正史五行志專載征祥災異,符瑞圖讖,拉扯天變,附會人事;而是記錄閭巷的異聞,民間的迷信。劉知幾曰:“若祖臺《志怪》、干寶《搜神》、劉義慶《幽明》、劉敬叔《異苑》,此之謂雜記者也。”雜記之書,后亦續(xù)有撰著,然以事涉荒唐,不被重視,故作者較少,然亦常散見于各種筆記、野史之中。更后則發(fā)展為神怪小說如《封神》、《西游記》、《聊齋志異》之類。
地理書所以志地理,但并不如正史地理志(或郡國、郡縣、州郡、地形、職方諸志)皆千篇一律,總述一代之疆域、郡國、州縣、人口、物產。而是有各種各樣的體裁,其中有總述一代之疆域者。但其最大的特點,則在專志一地;其所志之地,或為其本鄉(xiāng),或為其曾經游歷之異域。而其內容,則側重于山川形勝、風俗習慣。劉知幾曰:“若盛弘之《荊州記》、常璩《華陽國志》、辛氏《三秦》、羅含《湘中》,此之謂地理書者也?!钡乩頃院笙蛉齻€方向發(fā)展:其一衍為方志,如唐之《元和郡縣志》,宋之《太平寰宇記》、《元豐九域志》,明、清《一統(tǒng)志》之類是也。其二為游記,如晉法顯《佛國記》,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元長春真人《西游記》、耶律楚材《西游錄》、馬可·波羅《游記》,明馬歡《瀛涯勝覽》、費信《星槎勝覽》、嚴從簡《殊域周咨錄》、黃衷《海語》、顧玠《海槎余錄》、朱孟震《西南夷風土記》,清徐弘祖《徐霞客游記》、陳倫炯《海國聞見錄》、楊賓《柳邊紀略》、洪北江《伊犁日記》、《天山客話》、陸次云《峒溪纖志》、魏祝亭《荊南苗俗記》、《兩粵傜俗記》等是也。此外,則為地理之歷史的考證,此類地理考證之書,在清代著述最多,不及列舉。
都邑簿所以記宮闕陵廟,街廛郭邑,辨其規(guī)模,明其制度。按歷代都邑,正史無專志,故都邑簿,是所以補正史之所不及。劉知幾曰:“若潘岳《關中》,陸機《洛陽》、《三輔黃圖》、《建康宮殿》(魏楊炫之《洛陽伽藍記》、馬溫之《鄴都故事》),此之謂都邑簿者也?!贝祟愔鳎院蟾鞔嘤凶?,如宋周密《南宋故都宮殿》及《武林舊事》、耐得翁《都城紀勝》、吳自牧《夢粱錄》、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清余懷《板橋雜記》、雪樵居士《秦淮見聞錄》、捧花生《秦淮畫舫錄》、許豫《白門新柳記》、西蜀樵也《燕臺花事錄》等書,雖其目的或非專為記述都邑,而皆能保存若干都邑狀況之史料。
總上所述,可知中國史部雜著之豐富,其中自記事、記言、記人,以至記山川物產、風俗習慣、宮闕陵廟、街廛郭邑、神仙鬼怪,無所不有。自一國之史以至一地之史,一家之史,一人之史,無所不備。以上十類,雖尚不足以概括史部之雜著,但大體上,已可由此而挈其要領。此等雜史,雖其寫作體裁不及正史之有系統(tǒng),行文用字不及正史之典雅;但因雜史所記,多系耳聞目見之事,而且其所記之事又多系民間瑣事,故其所記,較之正史,皆為真切,而皆足以補正史之遺逸缺略,乃至訂正正史之訛誤。特別是因為雜史不向政府送審,沒有政治的限制,能夠盡量地暴露史實的真相。所以有時在一本半通不通的雜史或筆記中,我們可以找到比正史更可靠的史料。
例如正史記事,限于政治,不確;限于篇幅,不詳;而偏紀之類的書,則能正其不確,補其不詳。如《宋史》載徽、欽北狩,不詳;讀辛棄疾《南渡錄》等雜史,則徽、欽二帝北狩的行程及其沿途所受的侮辱,歷歷如見?!睹魇贰份d倭寇之戰(zhàn)不確;讀朱九德《倭變事略》等書,則知當時商人勾引倭寇,明代官兵望敵而逃之實情。清兵入關對中原人民的大屠殺,將來清史,未必全錄;但是有了《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等書,則知清兵入關,其屠殺之慘是嚴重的。
正史記人,皆根據其政治地位,為之紀傳;其于草野之士,雖亦間有別為隱逸列傳者,但被錄者少而被遺者多。有了小錄、郡書、家史、別傳之類的書,或記其熟知之人,或記其鄉(xiāng)土之賢,或自敘其家族之世系,或詳記一人之平生,則正史所遺者因之而傳,正史所略者因之而詳。例如《三國志》上的許多人物紀傳,大抵皆以此種雜史為藍本而記錄出來。如以小錄而論,則有魏文帝《典論》、魚豢《典略》、孫盛《魏略》、王隱《蜀記》、張勃《吳錄》等。以郡書而論,則有《汝南先賢傳》、《陳留耆舊傳》、《零陵先賢傳》、《楚國先賢傳》、《益都耆舊傳》、《冀州記》、《襄陽記》、《江表傳》等。以家史而論,則有《孔氏譜》、《庚氏譜》、《孫氏譜》、《稽氏譜》、《劉氏譜》、《諸葛氏譜》等。以別傳而論,則有吳人《曹瞞傳》、《陳思王傳》、《王朗家傳》、《趙云別傳》、《華佗別傳》等?!度龂尽啡绱耍渌魇?,大抵皆然??傊舱妨袀髦兴惠d或不詳的人物,我們有時可以從雜史上找到。例如《宋史》載宋江的暴動,合《徽宗紀》、《侯蒙傳》、《張叔夜傳》三處所載,不過百余字,簡直看不出宋江是怎樣一個人;但我們讀《宣和遺事》、周密《癸辛雜識》及龔圣與《三十六人贊》,則梁山泊上的三十六個英雄,有名有姓有來歷了。
正史載言,多錄詔令章奏,至于街談巷議,則很少收入;而詔令之類的文字,又最不可信。《史通·載文》曰:“凡有詔敕,皆責成群下。但使朝多文士,國富詞人,肆其筆端,何事不錄?是以每發(fā)璽誥,下綸言,申惻隱之渥恩,敘憂勤之至意。其君雖有反道敗德,惟頑與暴;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勛華再出……是以行之于世,則上下相蒙;傳之于后,則示人不信?!边@就是說,政府的文告是最不可靠的史料,因為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但是有了瑣言一類的雜史,則民間言語,亦獲記錄,而此種民間言語,則最為可信。例如《宋史》載宋、金戰(zhàn)爭,只記勝敗,讀周密《齊東野語》,其中載宣和中,童貫敗于燕薊,伶人飾一婢作三十六髻,另一伶人問之,對曰:“走為上計(髻)?!庇纱硕未佘姡恢蚝筠D進。又張知甫《可書》有云:“金人自侵中國,雅以敲棒擊人腦而斃。紹興間有伶人作雜劇戲云:‘若欲勝金人,須是我中國一件件相敵乃可,且如金國有粘罕,我國有韓少保;金國有柳葉槍,我國有鳳凰弓;金國有鑿子箭,我國有鎖子甲;金國有敲棒,我國有天靈蓋?!庇纱擞种敃r南宋政府對付金人,只有憑著天靈蓋去領略金人的敲棒。此外如曾敏行《獨醒雜志》諷刺宋朝政府濫發(fā)貨幣,洪邁《夷堅志》諷刺宋朝宰相的貪污,岳珂《桯史》諷刺南宋的統(tǒng)治階級把徽、欽二帝拋在腦后等等,都是以瑣語而暴露社會經濟和政治的內容;而被暴露的事實,又都是正史上所沒有的。
正史記事,多有遺逸、逸事之類的書,即所以補正史之遺逸。如武王伐紂,《尚書》、《史記》只說武王伐罪吊民,讀《逸周書》“克殷”、“世俘”諸篇,始知“血流漂杵”的內容。又如《三國志》記諸葛亮南征只有二十字,讀《華陽國志·南中志》(有七百余字記載此事)才知道這一戰(zhàn)爭的經過始末。此外,若無夏允彝父子之《幸存錄》、《續(xù)幸存錄》,我們便不知亡國前夕的明朝政府之貪污腐敗與荒淫無恥。若無鄧凱《求野錄》、羅謙《也是錄》,便不知明桂王亡國君臣在緬甸之流亡情形及其最后的下落。
正史載四裔及外國皆甚簡略模糊,地理書即可以補其不及。如《晉書》無外國志,但我們讀法顯《佛國記》,則自當時甘肅、新疆、中亞以至印度之山川形勢、氣候物產、藝術建筑、風俗信仰,便如身臨其境;而且又知當時自印度經海道至中國的航線和海船的大小。讀玄奘《大唐西域記》,則唐代的西域和印度的情形即了如指掌。讀范成大《吳船錄》,便知宋時印度之王舍城已有漢寺。讀馬可·波羅《游記》,便知自地中海以至中國之間這一廣大領域在元時的狀況。讀馬歡《瀛涯勝覽》、費信《星槎勝覽》等書,便知明代中國商人在南洋之活動,以及當時南洋各地之風土。此外,如清人所著關于苗瑤之書類,又為研究西南少數民族風俗習慣之最好的參考書。
正史對都市,特別是都市生活不詳;都邑簿之類的書,即可補其不足。例如北魏時的洛陽是怎樣的情形,從《魏書》上看不出來;我們讀《洛陽伽藍記》,便知當時的洛陽有多少城門,街道如何,而且城內城外有一千多個佛寺。宋代的汴梁是怎樣的情形,從《宋史》上也看不出來;但我們讀吳自牧《夢粱錄》、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等書,不但宮殿的所在、街道的名稱,可以復按,而且當時的都市生活、商店、茶樓、酒館、書場、妓院的地址,以及過年、過節(jié)、廟會等風俗,亦瑣細如見。明末的南京,是怎樣的情形,從明史上,也看不出來;但我們讀《板橋雜記》等書,則知亡國前夕的南京,“燈火樊樓似汴京”;莫愁湖上的茶社,秦淮河中的游艇,都擠滿了貧窮的妓女和腐化貪污的官僚。
劉知幾曰:“芻蕘之言,明王必擇;葑菲之體,詩人不棄。故學者欲博聞舊事,多識其物,若不窺別錄,不討異書,專治周、孔之章句,直守遷、固之紀傳,亦何能自致于此乎?且夫子有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知之次也。’茍如是,則書有非圣,言多不經,學者博聞,蓋在擇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