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張東蓀
弟以病軀,常有神傷不敢窺時報之感,故未閱《晨報》。昨聞人言,兄有一文,題曰“中西哲學合作的問題”,登在《北平晨報》思辨欄,系對弟前登天津《大公報》之文而發(fā)者。弟固素喜聞吾兄之言論,因覓取一讀。關(guān)于“合作”一詞,弟前文中尚未用及,只有如下數(shù)語:愚意欲新哲學產(chǎn)生,必須治本國哲學與治西洋哲學者共同努力,彼此熱誠謙虛,各盡所長;互相觀摩,毋相攻伐;互相尊重,毋相輕鄙,務(wù)期各盡所長,然后有新哲學產(chǎn)生之望云云。
兄或即由此段文字而判為主張合作,實則與尊意所謂中西分治元是一致也。分治之說,自社會言之,卻是完成合作。如造針廠然,鍛鐵乃至穿鼻等等,人各分工而治,恰恰以此完成合作之利。但就個人治哲學而言之,是否應(yīng)當中西兼治?弟頗因尊論而愿有所言。常以為如有人焉,能盡其誠,以兼治中西之學而深造自得以全備于我,則真人生一大快事,更有何種理由能言此事之不應(yīng)當耶?如兄引《荀子》書云:“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贝硕卧挻_足代表東方各派哲學底一致的根本的精神。中國儒道諸家如是,印度佛家亦如之。佛家經(jīng)典,形容佛身一一毫端放大光明,表示宇宙底清凈就在他身上實現(xiàn)著。易言之,他就是真理顯現(xiàn)。所以他說真如一名法身,不是當作所知的外在境界。特各家所造自有淺深,此姑不論。然此等實踐的精神,即把真理由實踐得到證明,人只要不妄自菲薄,志愿向上,則從事此等學問,用一分力有一分效,用兩分力有兩分效。誰謂治西洋哲學者對中國哲學便當舍棄不容兼治耶?
尊論云:“中國人求學的動機是求善而不是求真;西方人底求知,志在發(fā)掘宇宙的秘密,便和開礦一樣,其所得是在外的,與得者自身不必有何關(guān)系。所以西方能成功科學。這個態(tài)度是以求知道實在為目標,不是當作一個價值來看??傊?,西方人所求的是知識,而東方人所求的是修養(yǎng)。換言之,即西方人把學問當作知識,而東方人把學問當作修養(yǎng),這是一個很可注意的異點?!贝硕卧捠钦嬉姷街形魑幕驼軐W根本不同處,非精思遠識如吾兄者,何能道及此?但吾兄必謂中西可以分治而不堪融合,則愚見適得其反。吾儕若于中國學問痛下一番工夫,方見得修養(yǎng)元不必屏除知識,知識亦并不離開修養(yǎng),此處頗有千言萬語,當別為詳說。唯于兄所謂西學求真、中學求善之旨,是以真善分說,弟不必同意。兄云“西人態(tài)度以求知道實在為目標”,則所謂真者,即實在之異語,然“實在”之一詞或“真”之一詞,似宜分別其用于何等領(lǐng)域之內(nèi),方好判定其涵義。而西洋哲學家真善分說之當否,亦將視“真”字之意義為何,然后可論。弟意哲學實只玄學。所求之真或?qū)嵲?,與科學所求之真或?qū)嵲诒静粸橥?。科學所求者,即日常經(jīng)驗的宇宙或現(xiàn)象界之真。易言之,即一切事物相互間之法則。如凡物皆下墜,凡人皆有生必有死,地球繞日而轉(zhuǎn)。此等法則即事物之真,即現(xiàn)象界的實在,科學所求之真即此。但此所謂真,只對吾人分辨事物底知識的錯誤而言。發(fā)見事物間必然的或概然的法則,即得事物底真相,沒有以己意造作變亂事物底真相,即沒有錯誤,故謂之真。是所謂真底意義,本無所謂善不善。此真既不含有善的意義,故可與善分別而說。西洋人自始即走科學的路向,其真善分說在科學之觀點上固無可議。然在哲學之觀點上亦如之,則有如佛家所斥為非了義者,此不可不辨也。哲學所求之真,乃即日常經(jīng)驗的宇宙所以形成的原理或?qū)嵪嘀?。實相猶言實體。此所謂真是絕待的,是無垢的,是從本已來自性清凈,故即真即善。儒者或言誠,誠即真善雙彰之詞?;虻陨泼献訉Q孕陨啤6嬖谄渲幸?。絕對的真實故,無有不善;絕對的純善故,無有不真。真善如何分得開?真正見到宇宙人生底實相的哲學家,必不同科學家一般見地把真和善分作兩片說去。吾兄謂中人求善而不求真,弟甚有所未安,故敢附諍友之末,略為辨析??傊?,中國人在哲學上是真能證見實相,所以他總在人倫日用間致力,即由實踐以得到真理的實現(xiàn)。如此則理性、知能、真理、實相、生命,直是同一物事而異其名,此中“理性”“知能”二詞與時俗所用不必同義,蓋指固有的而又經(jīng)過修養(yǎng)的之明智而言。中人在這方面有特別成功,因此卻偏留神踐履之間,如吾兄所謂本身底修養(yǎng),便不能發(fā)展科學。吾前言“修養(yǎng)元不必忽視知識”,須知不必云云,則已不免有忽視知識的趨勢。周子曰:“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富哉斯言!古今幾人深會得?凡事勢流極,至于天地懸殊者,其肇端只在稍輕稍重之間,非析理至嚴者莫之察也。《易》云:“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有味哉斯言也!羅素常說,喜馬拉雅山頭一點雨稍偏西一點,便落入印度洋去;稍偏東一點,便落入太平洋去。中人學問,起初只是因注重修養(yǎng),把知識看得稍輕,結(jié)果便似屏除知識,而沒有科學了。西人學問,起初只因注重知識,所以一直去探求外界的事物之理。他也非是絕不知道本身的修養(yǎng),只因?qū)τ谕馕锏膶崪y工夫特別著重,遂不知不覺地以此種態(tài)度與方法用之于哲學,他遂不能證得實相而陷于盲人摸象的戲論。因此,他底修養(yǎng)只是在日常生活間,即人與人相與之際有其妥當?shù)姆▌t,此正孟子所譏為外鑠,告子義外之旨即此。后儒所謂“行不著,習不察”,亦謂此等。中人底修養(yǎng)是從其自本自根,自明自了,灼然天理流行,即實相顯現(xiàn)。而五常百行,一切皆是真實,散殊的即是本原的,日用的即是真常的。如此,則所謂人與人相與之際,有其妥當?shù)姆▌t者,這個法則底本身元是真真實實,淪洽于事物之間的,可以說事物就是由他形成的,若反把他看作是從人與人底關(guān)聯(lián)中構(gòu)成的,那法則便是一種空虛的形式。這等義外之論是不應(yīng)真理的。所以言修養(yǎng)者如果不證實相,其修養(yǎng)工夫終是外鑠。所以站在東方哲學底立場可以說,西人的修養(yǎng)工夫還夠不上說修養(yǎng),只是用科學的知識來支配他底生活,以由外鑠故?;蛑^康德一流人,其言道德似亦不是外鑠的,可謂同于東方哲人的修養(yǎng)否?此則不敢輕斷。然康德在談道德方面亦承認神的存在,此為沿襲宗教思想,且與科學計度外界同其思路,斯與東方哲學復不相類。總之,西人學問縱不無少數(shù)比較接近東方者,然從大體說來,西人畢竟偏于知識的路向,而距東方哲人所謂修養(yǎng)不啻萬里矣。有謂吾兄以修養(yǎng)專屬中人為不必當者,是乃粗疏之見也。如上所說,可見中西學問不同,只是一方在知識上偏著重一點,就成功了科學;一方在修養(yǎng)上偏著重一點,就成功了哲學。中人得其渾全,故修之于身而萬物備。真理元無內(nèi)外。西人長于分析,故承認有外界,即理在外物,而窮理必用純客觀的方法。中西學問不同,舉要言之,亦不過如此。弟數(shù)十年來感于國人新舊之爭,常苦心探索其異處,常聞明季哲人方密之遺書謂中學長于通幾,西學長于質(zhì)測;通幾由修養(yǎng)而得,質(zhì)測乃知識所事。其與吾儕今日之論猶一轍也。弟唯見到中西之異,因主張觀其會通而不容偏廢。唯自海通以來,中國受西洋勢力的震撼,中學精意隨其末流之弊,以俱被摧殘,如蒜精之美,不幸隨其臭氣而為人所唾棄。因是惶懼,而殫精竭力以從事于東方哲學之發(fā)揮?!缎挛ㄗR論》所由作也。是書今人蓋鮮能解者。吾兄一向用功,亦不同此路數(shù),或不必同情此書。弟因觸及素懷,便及此事,要不欲多所旁論。竊以為哲學與科學,知識的與非知識的即修養(yǎng)的。宜各劃范圍,分其種類,辨其性質(zhì),別其方法。吾儕治西洋科學和哲學,盡管用科學的方法,如質(zhì)測乃至解析等等;西洋哲學從大體說來,是與科學同一路子的,雖亦有反知的哲學,較以東方,仍自不類。治中國哲學必須用修養(yǎng)的方法,如誠敬乃至思維等等??酌虾阊跃?、言誠。程子《識仁篇》云“以誠敬存之”。朱子所謂“涵養(yǎng)”,即誠敬也。孔孟并言思,孟云“不思即蔽于物”,甚精,孔云“思不出其位”者,此猶佛家所謂“思現(xiàn)觀”。不流于虛妄分別,不涉戲論,是謂“思現(xiàn)觀”,是謂“思不出其位”。宋以后儒者言修養(yǎng),大抵雜禪定而思維之功較疏,宜反諸孔孟?!暗啦⑿卸幌嚆!?,正謂此也。修養(yǎng)以立其本,則聞見之知壹皆德性之發(fā)用。而知識自非修養(yǎng)以外之事,智周萬物,即物我通為一體,不于物以為外誘而絕之,亦不于物以為外慕而逐之也??酌现?,乃在是耳??酌现餍摒B(yǎng)而未始反知也。當此中西沖突之際,吾儕固有良好模型,又何必一切唾棄之哉?
尊論有云:“若以西方求知識的態(tài)度來治中國學問,必定對于中國學問覺得其中甚空虛,因而看得不值一錢?!贝藬?shù)語,恰足表示今人對于中學的感想。老子絕學無憂之嘆,殆逆料今日事矣!憶弟年事未及冠,似已得一部《格致啟蒙》,讀之狂喜。后更啟革命思潮,六經(jīng)諸子,視之皆土苴也,睹前儒疏記,且擲地而詈。及長而涉歷較廣,綜事比物,自審浮妄,轉(zhuǎn)而讀吾古書,曠觀群學,始自悔從前罪戾而不知所以贖之也。中國學者,其所述作,不尚邏輯,本無系統(tǒng)。即以晚周言之,《論語》《老子》皆語錄體,《莊子》書則以文學作品發(fā)表哲學思想,《易》之《十翼》特為后儒傳疏導先路,即法家墨家故籍稍存者,條理稍整,亦不得稱為系統(tǒng)的著作。故有志中學者,恒苦古書難讀,非徒名物訓詁之難而已。其文無統(tǒng)紀,單辭奧義,紛然雜陳,學者只有暗中摸索,如何不難?此其難之在工具方面者也。至于儒道諸家所發(fā)明者,厥在宇宙真理,初非限于某一部分底現(xiàn)象之理。這個道理,“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系傳》形容得好?!罢Z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中庸》形容得好。故高之極于窮神知化而無窮無盡,近之即愚夫愚婦與知與能。至哉斯理!何得而稱焉?赫日麗天,有目共見,有感共覺。感謂熱度之感。無目無感者,不見不覺,遂詈人稱陽宗之顯赫。今之謂中國學問不值一錢者,何以異是?尤復當知,中國學問所以不事邏輯者,其所從入在反己,以深其涵養(yǎng)而神解自爾豁如,然解悟所至,益復驗之踐履。故陽明所謂“知行合一”,實已抉發(fā)中國學問之骨髓。其視邏輯為空洞的形式的知識,宜所不屑從事。但此與西洋學問底路子,既絕異而無略同者。今人卻自少便習于西學門徑,則于本國學問自不期而與之捍格,此其難之在于學子之熏習方面者也。雖有諸難,然只將中西學問不同處詳與分別,則學者亦可知類而不紊,各由其涂而入焉。久之則異而知其類,睽而知其通,何樂如之。
尊論又云:“倘使以中國修養(yǎng)的態(tài)度來治西方學問,亦必覺得人生除為權(quán)利之爭以外,毫無安頓處?!贝硕卧?,弟亦不無相當贊成,然終嫌太過。兄只為把知識看作與修養(yǎng)絕不相容,所以有這般見解。在西人一意馳求知識,雖成功科學,由中國哲學的眼光觀之,固然還可不滿足他,謂之玩物喪志,甚至如兄所云權(quán)利之爭等等。然若有一個不挾偏見的中國學者,他必定不抹煞西人努力知識的成績,并不反對知識,只須如陽明所謂識得頭腦,即由修養(yǎng)以立大本,則如吾前所云,一切知識皆德性之發(fā)用,正于此見得萬物皆備之實,而何玩物喪志之有?西人知識的學問底流弊,誠有如吾兄所謂權(quán)利之爭,要其本身不是罪惡的,此萬不容忽視。如自然對于人生底種種妨害,以及社會上許多不平的問題,如君民間的不平,貧富間的不平,男女間的不平,如此等類,都緣科學發(fā)展乃得逐漸以謀解決。此等權(quán)利之爭,即正誼所在,正如佛家所謂煩惱即菩提,現(xiàn)代卑劣的中國人萬不可誤解此義而謬托于此,千萬注意!何可一概屏斥?東方言修養(yǎng)者,唯中國道家反知識,惡奇技淫巧,此在今日不可為訓。儒家元不反知,弟前文已說過。印度佛家本趣寂滅,然及大乘始言無住涅槃,生死涅槃兩無住著,名無住涅槃。小乘只是不住生死,卻住著涅槃。及至大乘說兩無住,即已接近現(xiàn)世主義。又不棄后得智,彼說后得智是緣事之智,即分辨事物的知識,此從經(jīng)驗得來,故名后得。斯與儒家思想已有漸趨接近之勢。然趣寂之旨,究未能舍,此吾之《新論》所由作也?!缎抡摗分话阎R另給予一個地位,并不反知。儒家與印土大乘意思都是如此。弟于《大學》,取朱子《格物補傳》亦由此之故也。朱子是注重修養(yǎng)的,也是注重知識的,他底主張恰適用于今日,陸王便偏重修養(yǎng)一方面去了。
弟于此一大問題研索甚久,自有無限意思,唯以五十病軀,略無佳趣,提筆便說不出來,拉雜寫此,不知吾兄于意云何?尊意有所不然,即請盡情惠教。又此信以東方之學為哲學,自時賢觀之,或不必然,但弟素主哲學只有本體論為其本分內(nèi)事,除此皆多理論科學。如今盛行之解析派只是一種邏輯的學問,此固為哲學者所必資,然要不是哲學底正宗。時賢鄙棄本體論,弟終以此為窮極萬化之原,乃學問之歸墟。學不至是,則睽而不通,拘而不化,非智者所安也。見體則莫切于東方之學,斯不佞所以皈心。此信請與張申府先生一看。吾與彼主張本自不同,但同于自家主張以外,還承認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