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答張東蓀

十力語要 作者:熊十力


再答張東蓀

答教拜悉。弟以為儒家與印度佛家同為玄學,其所不同者,一主入世,一主出世而已。真如不是一件物事,除卻當下合理,又何所謂真如?《涅槃經(jīng)》乃最后了義,即于心之“常樂我靜”而說為如。具云真如。故“樂”之一字不必為儒佛之判也。唯佛主出世,故其哲學思想始終不離宗教;儒主入世,故其哲學思想始終注重倫理實踐。哲學不只是求知,而是即知即行,所謂體神化不測之妙于庸言庸行之中,此儒術(shù)所為可貴也??傊?,儒佛二家之學均廣大淵微,淺智所不能了,今人亦無肯肄習者。尊論何時脫稿,甚愿得一讀也。

又“當下合理”一詞,若深究其涵義便甚難言。其所以為當下合理者,以是本體呈顯故耳。若不見體,又何當下合理可言?夫子“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才是當下合理之極致。佛位亦不過如此。凡夫本有此種境地,但習染所蔽,不克發(fā)現(xiàn),不自證得耳。吾兄以求見本體歸之佛,而謂儒者為體合道德之法則,似謂當下合理即緣體合道德法則之效果,此弟所未能印可者。須知,若不見體,則所謂道德法則便純由外鑠而無內(nèi)在的權(quán)度,此告子義外之論,所以見斥于孟子也。唯見體故,斯有道德之法則可言。孟子所謂居安資深,取之左右逢源者,乃無往不是天則,無時無在而非當下合理。宋儒詩所謂“等閑識得東風面,此喻見體。萬紫千紅總是春”,可謂善于形容。到此境地,佛謂之“大自在”,儒者謂之“樂”,《涅槃經(jīng)》亦謂之“樂”。

儒者的然實證本體,而不務論議,專在人生日用間提撕人,令其身體力行,而自至于知性知天。知性知天即證體之異語。故儒家之學,自表面觀之,似只是倫理學,而不必謂之玄學,實則儒家倫理悉根據(jù)其玄學,非真實了解儒家之宇宙觀與本體論,則于儒家倫理觀念必隔膜而難通。

儒家注重踐履,此其所長。而由此不務敷陳理論,則了其精義宏旨者,僅少數(shù)哲人。而大多數(shù)人乃無從探索,而不見其有何物,此亦儒術(shù)所以衰也。

《華嚴》四法界,歸于事事無礙,到此與儒家無二致,會通四子、六經(jīng),便見此意。

弟每欲有所論述,顧衰世百艱,苦無意趣,若有少數(shù)同志隨時短簡商榷,必不無所解發(fā)。朱子詩云“舊學商量加邃密”,至有味也。

附張東蓀答函云:二次復書拜悉。弟意尚有未伸者,請再為公陳之。弟以為所謂玄學的與道德的云云,甚至于本體論、宇宙論、認識論之分別,皆基于西方學術(shù)重分析之精神而出,遂有此種分別部居之事。至于東方則根本上為渾一的,故謂宋明儒學為道德的一語,卻決不包含有宋明儒學為非玄學的之義在內(nèi)。以在西方所謂道德的與玄學的二義可以互相排斥,而在東方中國則此二義非但不相排拒,且常并為一義,不可強分。尊函論及本體一層。弟自西洋哲學之觀點以觀,覺稍有伸論之必要。蓋弟始終以為本體論為西方哲學之特色。有人謂認識論為西方所獨有,殊不知印度哲學上之認識論實甚精微。印度哲學亦講本體,但其本體即是所謂如,并不是一件東西,以西方術(shù)語言之,乃系以宇宙論代替本體論也。中國思想亦然。中國最古之玄學自是《易經(jīng)》。《易經(jīng)》只講宇宙論,而無本體論。若以不甚正確之言表之,則可謂西方確有本體論,印度只是以宇宙論當本體論講,中國又只是以人生論當本體論講。吾謂宋明儒者修證之結(jié)果得一“樂”字者,其玄學的背景當然根據(jù)于《易》,此即生生不息之理。以大宇宙之生生不息,遂致小宇宙即個人。能有此心活潑潑地之一境也。因其玄學的背景不同,故佛家之修證與宋明儒者亦不同。弟嘗謂佛家之修證在于得見,其為見也,猶如庖丁解牛;宋明儒者之修證在于所行,其為行也,恰似行云流水。因其為見,故為當下直指;因其為行,故為遍體流行。其結(jié)果,得見者只能得一“澈”字;而得行者乃可得一“樂”字。此二者之別也。且弟始終覺得西方之道德觀念與宇宙見解、本體主張可以相關(guān)聯(lián),但仍必為三者,不可混而為一。中國不然,其道德觀念即其宇宙見解,其宇宙見解即其本體主張,三者實為一事,不分先后。此種態(tài)度,在西方則統(tǒng)名之曰神秘主義而鄙視之。弟則以為中國思想之優(yōu)點亦正在此,特如何以保留此種優(yōu)點而仍能卓然自立于西方文明大昌之今日,則頗為問題。誠以東方之自得之樂與西方之馭物之智,如何融合并存,不得不大費苦心矣!弟極思有以解決之,而深感一人之力有限,此則非區(qū)區(qū)短箋所能盡述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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