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答謝幼偉

十力語要 作者:熊十力


答謝幼偉

兩函均到。前一函云:治新學(xué)者多迷信西說,以辭理之分析為能事,其結(jié)果分析雖精,而了無生氣。此非卓識不能道也。然老迂所感,時人于辭理分析工夫恐不無稍欠耳。學(xué)問之事,畛域分明,而后得以專精。以邏輯還邏輯,而勿輕移邏輯上之概念,以結(jié)構(gòu)哲學(xué)或較妥當(dāng)耶?邏輯無論有若何派別,要之不外為慎思明辨之術(shù)而已,是固哲學(xué)之所必資。然哲學(xué)家之所自得,畢竟由脫然超悟,神妙萬物,初不由思辨之術(shù)。但如僅止于神悟,則恐務(wù)本而遺末,弊不勝言。中哲之失在此。故透悟矣而猶必精研事物,窮散著以觀會通,始證實其所超悟者,夫而后為本末賅備之學(xué),方其精研事物,則慎思明辨之術(shù)不可以不精也。惟其有超悟立于先,則思辨不至流于紛碎與浮亂。辨之明,思之慎,則超悟益引發(fā)而無窮,至此則事事物物皆真也,一切知識皆智也,哲學(xué)所以為活潑有用者在此。承示生不容住,則生與滅等將不可言生。今已言生,則生當(dāng)有住,如電光之一閃一閃,就此一閃言,必有前后可分,必有住之可言,否則此一閃即不能實現(xiàn)也云云。此一問題極緊要,看就何處說耳。《新論·轉(zhuǎn)變章》是就本體流行上立言,明其生而不有則不容住者,乃實際理地也;使其有住,則是依本體而產(chǎn)生別一物事,仍與體對立矣。電之一閃,才閃便滅,何曾留得住剎那頃耶?其一閃一閃自是電之實現(xiàn)。然就彼一閃一閃的本身言,根本無有物事留住,雖灼然妙有,而確爾空無,既亦有亦空,則時間觀念于此本無安頓處。其以一閃一閃分前后者,乃吾人結(jié)習(xí)所為也。生滅之理,惟閃電一喻最切。吾子似疑才生便有住,實則造化微妙,生而無生,無生而生,竟是生不容住,此未可以日常緣物之習(xí)心去推測也。然雖說生不容住,并無礙于吾人所見有住之萬物。自俗諦言,不妨依生滅滅生相續(xù)流故假說有物,才說有物,即是物得住也。此意在上中兩卷亦時說及,下卷《成物章》更加推闡。談理到究極時,總不可說向一偏去,分明是矛盾,而又分明是同于大通;分明是可說,而又分明是不可說。住與不住,兩可言而兩不可言,默識焉可也。

吾書中所說生生化化意思,是就本體流行上說。易言之,即超脫物的觀念而言。如以生物發(fā)展的觀念而推衡吾所謂生化之義,自不能相應(yīng),望更詳之。

十月十三日來函收到,即復(fù)。承示數(shù)點:第一,謂吾平生非孤恃性智而無事于理智者,此則誠然。第二,謂玄學(xué)純恃性智,此“純恃”二字危險極大云云。吾子用意甚善,但吾前信,倉卒間少說一段話,故賢者有此慮耳。吾前信云:見體以后,必依性智而起量智,即昔儒所謂不廢格物窮理之功是也。此但為耽虛溺寂者防其流弊。如陽明后學(xué)盛談本體,而于綜事辨物之知則忽焉而不求,此可戒也。夫量智者,緣物而起也。一切物皆本體之流行也。于流行或萬象而推度其本,本謂體。終止于推度之域,非本體呈露也。夫見體云者,即本體呈露時自明自見而已,非以此見彼也。量智推度時,則以本體為所度之境,如度外在的物事然。故量智起時,本體不得呈露,而何有見體可言?前信云純恃性智者,意正在此。此中義蘊淵微至極,孔子所云默識,從來注家均是膚解,雖朱子亦未得臻斯旨也。寂默者,本體也。識者,即此本體之昭然自識也。若于佛經(jīng)有深徹了解,又必自己有一番靜功,方可于此理有悟。不然,談見體總不能無誤會也。西哲畢竟不離知解窠臼,吾故不許其見體也。難言哉,斯義也。但見體雖純恃性智,而量智并非可屏而不用。萬物既皆本體之流行,則即物窮理之功,又惡可已哉?所患者,逐物而亡其本耳。有智者,悟量智之效用有限,而反諸性智,以立大本,則智周萬物而不為逐物。一皆性智流行,豈謂量智可屏棄哉?學(xué)問須本末兼賅,求本而遺末,不免蹈空之病,非吾所謂學(xué)也。自《量論》言之,“量論”一詞,見《新論》上卷《緒言》中。見體之見,佛家謂之真現(xiàn)量,言真者,簡別五識等現(xiàn)量。亦云證量。若于經(jīng)驗界或現(xiàn)象界求其理則,依據(jù)實測而為種種推度,證驗畢具而后許為極成,佛家說之為比量。證量屬性智,比量屬量智,二者不可偏廢。此中千言萬語說不盡,冀有機緣,得與吾子面論。第三,西哲見體與否?不妨且置。此等問題非憑知見可以判決,須放下知見,別有一番工夫,才可辨其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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