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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敏求記 作者:錢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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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注書,類有體例。漢唐諸大儒,依經(jīng)疏解,析理精妙,此注經(jīng)之體然也。史家如裴松之之注《三國志》、劉孝標(biāo)之注《世說》旁搜曲引,巧聚異同,使后之覽者知史筆有所料揀,非闕漏不書耳。若夫郭象注《莊》,晉人謂《離》、《莊》自可成子,是亦一說也。至于集選,宜詮釋字句所自出,以明作者之原委,如善注《文選》其嚆矢焉。善注有張伯顏重刻元板,不及宋本遠(yuǎn)甚。予所藏乃宋刻佳者,中有元人跋語,古香德菱,閱之不免以書簏自笑。

宋刻《五臣注文選》,鏤板精致,覽之殊可悅目。唐人貶斥呂向,謂“比之<善注>,猶如虎狗鳳雞?!庇山裼^之,良不盡誣。昭明序云:“都為三十卷?!贝霜q是舊卷帙,殊足喜耳。

韓元吉記云:“世傳孫巨源于佛寺經(jīng)龕中,得唐人所藏“古文章”一編。莫知誰氏錄,皆史傳所不載,《文選》所未取者,因以《古文苑》目之。今次為九卷,刊于淳熙六年六月。卷中《柏梁詩》,每句下但稱官位而無名氏。有姓有名者,惟郭舍人東方朔耳。世所行注本《古文苑》,于每句下各增名姓?!?

按漢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詩,乃得上座。今注本太常曰周建德,則建德先于元鼎五年,坐擅由太樂令論矣。大鴻臚曰壺充國,《年表》太初元年,充國始為此官,去臺成作詩之日,則遠(yuǎn)隔五年矣。少府曰王溫舒,則溫舒已于三年徒矣。右扶風(fēng)曰李成信,則成信此時為右內(nèi)史矣。蹐繆如此,《古詩紀(jì)》仍其訛而不知,故特為正之。

賜書樓藏舊抄本,與《唐書》互有異同,存之以備參考可也。

是集原本東朝,先事天監(jiān)。流俗本妄增詩幾二百首,遂至子山竄入北之篇,孝穆濫擘箋之曲,良可笑也。

此本出自寒山趙氏,予得之于黃子羽。卷中簡文尚稱皇太子,元帝稱湘東王,未改選錄舊觀。牧翁云:“凡古書一經(jīng)庸妄手,紕繆百出,便應(yīng)付蠟車覆瓿,不獨此集也?!迸[之余,復(fù)視牧翁跋語,為之掩卷憮然。

《焦仲卿妻詩》:“新婦初來時,小姑如我長?!碧m雪堂活字本《玉臺集》于“初來時”下添“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qū)逐”二句。初觀之,亦不覺其繆,及再四尋繹,始知妄庸子以顧逋翁《棄婦詩》誤為添補耳。逋翁詩云:“及至見君歸,君歸妾已老?!眲t扶床之小姑,何怪其長如我?此詩前云:“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卑驳萌晡粗?,小姑長成遽如許耶?此刻于至正年間,未改原詩之舊。吳門刻《左氏樂府》,反據(jù)訛本增入,并改“寡婦赴彷徨?!睘槠疳葆?,文理違背。書之日就舛錯,將使誰辨之,而誰正之乎?

蘇若蘭《織錦回文詩》,天冊金輪皇帝序冠首簡。仇東之云:“程篁墩嘗出衍圣公藏本。詩僅百四十余首,謂天下能讀者,無復(fù)過之。后見黃山谷絕句:‘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臺暮雨何?亦有英靈蘇蕙子,更無悔過竇連波?!蛑焦缺貒L讀至千篇。且愧予之自狹也。起宗道人繹是詩,分圖為七,共一百七十四段,得三、四、五、六、七言詩至三千七百余首。星羅棋布,宛若天成。起宗錄以見贈,贊嘆之余,為書于是?!?

起宗吳僧,名定征。徐髯仙有《哀定征詩》云:“起宗肉食相,齒不啖蔬甲;時時聳吟肩,為怕袈裟壓。諦思回文中,百千演讀法;頗取匏庵重,文字交最洽。奈何圓寂早,明鏡掩塵匣?!逼錇橥ㄈ祟嵉谷舸?。

予謂此詩作者繹者,皆天壤間閑氣所出,俾后人得曉然讀之,何其幸歟!

別一本乃東海顧德基用晦所編。用五彩分章,析為十圖。另一讀法,亦可令人解頤。但用晦頗以未見起宗本為恨耳。

予藏《才調(diào)集》三:一是陳解元書棚宋槧本;一是錢復(fù)真家藏舊抄本;一是影寫陳解元書棚本。閑嘗論之,韋縠選此集,每卷簡端題《古律雜歌詩一百首》,概絕句于律詩中,南宋人不復(fù)解此。今之詩家并不知絕句是律矣。格律之間,溯流窮源,未免有詩亡之嘆。

渤海高仲武自至德元首終大歷暮年,采二十六人詩,總一百三十二首。命曰《中興間氣集》,每人冠以小序。鑒公衡平,果自鄶以下非所敢隸焉。此本從宋刻摹寫,字句絕佳,即如朱灣《詠三》詩首句:“獻(xiàn)玉屢招疑?!比I(xiàn)玉也。次云:“終朝省復(fù)恩?!比∪家病nh聯(lián):“即哀黃鳥興,還復(fù)白圭詩。”三良三復(fù)也。頸聯(lián):“請益先求友,將行必?fù)駧煛!币嬲呷眩诵幸?。結(jié)云:“誰知不鳴者,獨下仲舒帷?!比瓴圾Q,三年不窺園也。后人不解詩義,翻疑“三”為訛字,妄改題曰《詠玉》,凡元板至明刻本皆然。不知唐人戲拈小題,偶吟一律,便自雋永有味,非若今之人詩成而后著題也。世有玄對吾語者,始可與言詩矣。

“聯(lián)珠”之義,蓋取一家偕列,即“歷法”五星如聯(lián)珠也。詩凡一百首。常字中行;牟字貽周;群字丹列;庠字胄卿;鞏字及封。人各一傳刊于淳熙五年。此乃影宋舊抄也。

從來唱和之作,無有如魯望襲美,驚心動魄,富有日新者,真所謂凌轢波濤,穿穴險固,囚鎖怪異,破碎陣敵,卒造平淡而后已。此從宋刻影錄,前二卷猶是絳云燼余北宋槧本。弘治中劉濟(jì)民刻是集,都元敬為之校仇,初視之甚古雅,惜非宋本行次,為可恨耳。

寶祐第六春,菏澤李莽和父編。共僧五十二人,得詩五百首。此系元人抄本,舊藏楊君謙家,予獲之于孫岷自。岷自購一《古圖記》,刻鏤孫江字絕佳,苦愛之,即改名江。亦吾鄉(xiāng)俊民也。

五七言律詩二百四十七章,屬和者十有五人。取“玉山策府”之名,命之曰《西昆酬唱集》。楊億為之序。憶丁亥戊子歲,予始弱冠,交于己蒼,定遠(yuǎn)兩馮君,時時過予商榷風(fēng)雅,互以搜討異書為能事。一日己蒼先生來,池上安石榴正盛開,爛然照眼。君箕踞坐幾上,矯尾厲角,極論詩派源流。格之何以為格?律之何以為律?西江何以反乎西昆?反復(fù)數(shù)千言,開予茅塞實多。但不得睹《西昆集》札共相惋惜耳。未幾,君為酷吏磔死,屈指已三十六、七年,泉路交期,頻于夢中哭君而已。予后得此集翻閱之,因記《滄浪吟》卷曰:“西昆體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者?!卑础拔骼ァ敝麆?chuàng)自楊、劉諸君及吾遠(yuǎn)祖思公,大年序之甚明。其詩皆宗商隱,故宋初內(nèi)宴,優(yōu)人有“挦扯義山”之謔。今云即商隱體而兼庭筠,是統(tǒng)溫、李先西昆之矣。且及之云者,楊、劉反似西昆繼起之人,疑誤后學(xué),似是實非,積學(xué)君子,排斥嚴(yán)儀,高棅不少寬假者,豈好辨哉。今世奉吟卷為金科玉條,何也?

宋綬序《傳芳集》云,“彭城公纂其宗門歌詩,凡得格律長言四十五首,合為一編。族子仙芝又纂為五卷,目曰后集。”今此本乃忠靖公十二世孫楞所刊者,上卷自吾祖武肅王至浙東提刑,共二十四人;下卷自澹軒先生至石泉先生,共三十八人??傇娨话偃祝粗c宣獻(xiàn)公所序本合否?吾祖《還鄉(xiāng)歌》曰“三節(jié)還鄉(xiāng)兮掛錦衣,碧天朗朗兮愛日輝;功臣道上兮列旌旗,父老遠(yuǎn)迎兮來相隨。家鄉(xiāng)山巷兮會時稀,今朝設(shè)宴兮觥散飛;牛羊撫字兮民無欺,吳越一王兮駟馬歸?!薄段宕贰穭h為四句,雖見歐公剪裁之妙,然非此集未由得見吾祖之全壁。且歌中豪放之氣,誠有足配漢高皇者,吾子孫其知之。

洪邁《唐人絕句》目錄三卷,七言七十五卷,五言二十五卷,六言一卷.趙宦光所刊,統(tǒng)而一之。圣經(jīng)所以有好自用之戒也。

宋宣獻(xiàn)公綬裒集前人歲時篇什,編成二十卷名曰《歲時雜詠》。紹興丁卯,眉山蒲積中致和又取歐陽、蘇、黃、荊公、圣俞、文潛、無已輩,逢時感慨之作,附《古詩》后,列為《今詩》,卷次厘然,洵大觀也。此等書除宋刻繕寫外,別無刊本流布,將來蕪沒無傳,甚可惜耳。

咸淳壬申,靜傳居士董嗣杲作《西湖百詠詩》,序以行于世。和之者余姚陳贄惟成也。

幽蘭一炬,遺山為金源逸民,以詩雄鳴于太原平陽間。集中麻革信之、張宇彥誠、陳賡子揚、陳庾子京、房灝希白、段克己復(fù)之、段成己誠之、曹之謙益甫諸老,咸與遺山游。大德辛丑房祺編次此集,得古律二百一首,而遺山弗與焉。今觀其序,所以張遺山者特甚。蓋以一時宗匠尊之,故不錄其詩于集中耳。

天臺賴良善卿編輯一時名人詩?;蛉艘黄?;或人數(shù)篇,勒成一集,鐵崖道人名之曰《大雅》,首冠以序??谥琳梢?,席帽山人又為后序,書于卷末。

《谷音》二卷,共二十九人,人各一小序,總詩一百首。徐于王跋云:“杜本伯原所輯宋遺民之作?!贝藶橛谕跛?,牧翁所校正者。予觀諸人,皆具阻塞磊落之才。微此書幾有名氏翳如之嘆。

陳谷《閑閑先生傳》曰:“先生諱鷹,字仕端,誠意伯基之嫡孫,參政君璉之冢嗣也。洪武庚午襲封,以叔閣門使事有連,遣歸里。筑室西雞山之下,名曰‘盤谷’。掇其景之最勝者八,賦詩與海內(nèi)名公唱和。此集之所由作也”?!秱鳌酚衷疲骸昂槲涠〕笙壬勱I朝賀,上不悅,遂有酒泉之貶。太祖賓天得還。今上肇登大寶,先生入覲,恩眷尤隆。終不奪其林泉之志?!?

觀此,則永樂中先生尚在,而《吾學(xué)編》諸書謂“襲封之次年九月卒者”皆謬也。此傳附于集后,微此傳對先生罷官遣戍之本末皆莫得而考矣。執(zhí)史筆者其知之乎?

《聲畫集》八卷,不著編者名氏。古今題畫之什,咸采聚焉。卷初《老子畫像》詩為劉莘老所作,后人寫書目,竟定為莘寵集者誤也?!沧ⅲ菏菚谓B遠(yuǎn)編。紹遠(yuǎn)字稽仲,號谷橋?!?

《梅花詩》“自枝橫花繞”擅美于前;“疏影暗香”踵華于后。雖有繼聲者,難乎其成詠矣。青丘復(fù)能削去繁詞,獨標(biāo)新致。牧翁謂此諸公從眾香國來,與梅花持世各數(shù)百年。然予吟老杜:“幸不折來傷歲暮”句,覺梅之遠(yuǎn)神,又不在“前村深雪”、“縞衣扣門”時也。郭君采眾言以為己長,天真獨發(fā),如出自然,下視中峰百詠,海粟移日倚和之,彼為笨伯矣。

書刊于至正辛亥,字畫勁秀,亦如梅之老干虬枝,亞影疏窗,殊可愛也。

東國夙被聲教,崇尚文雅。卷中詩彬彬可觀。其新羅納祗王《憂思曲》,與古詞《鵄迷嶺》二篇,可補《東史》闕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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