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叫你認(rèn)得我

次日早上，大成如約來拿信。他把家里僅存的一套黑灰布褲褂，罩在短衣上面，下面又穿上他補(bǔ)過兩次底的黑皮鞋，這已不是昨天在江邊賣橘柑的窮小販了。西門博士交給他信件，又吩咐了一些話。李大成聽話已畢，走出書房，正要下樓，黃小姐由里面屋子里走出來，正是晨裝初罷，脂粉滿面，長發(fā)梳得烏云簇?fù)?，手里提著皮包，笑道：“密斯脫李，我們一塊兒走?！?

大成有些感到不自然，向后退了一步，望著她道：“黃小姐也到區(qū)家去？力她道：不，我是過江。你回來得早的話，可以找我去，我請你吃頓小館子?！彼Φ溃骸岸嘀x，可是黃小姐不必叫我密斯脫李了。我老早不是學(xué)生，這樣稱呼我，我倒有些慚愧?！蔽鏖T夫婦在一旁都笑了。

青萍笑道：“其實(shí)我這樣稱呼你，是該接受的。我還記得我們同學(xué)時候那番友誼，一叫你，就把往日的稱呼叫出來了?！蔽鏖T太太道：“你們往日的友誼很好嗎？”她說這話時，臉上帶著很濃的笑意，向兩人看了一眼。李大成道：

“不……”他剛說了一個不字，立刻覺得是不應(yīng)當(dāng)否認(rèn)的，豈能當(dāng)了同學(xué)，而說沒有友誼，于是將那個“不”字拉長了尾音。接著道：“不過是同學(xué)之誼而已。”西門太太很俏皮地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后向青萍笑道：“你們同學(xué)也很多呵！”青萍小姐究是個滄海曾經(jīng)的人，倒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順適，只是笑了一笑。李大成呆站在房門口，卻是不能繼續(xù)把話說下去了。

西門德便來解了圍，笑道：“大成，昨天說了沒有什么幫忙的，黃小姐在輪渡上來來去去，可以和她提提行李。現(xiàn)在不用提行李，你護(hù)送過江吧！”大成受了人家那樣大的恩惠，自然是無可拒絕，就在前面走著。他在路上走的時候，回頭看到黃小姐穿得這樣華麗，再低頭看著自己這樣寒素，只有默然的行著路，相隔一丈多遠(yuǎn)，并不說什么話。青萍遙遙在他后面，倒微笑了幾次。直到上了輪渡，兩人方在一處坐著。

青萍笑道：“密斯脫李，你瞧，我又這樣稱呼了?！贝蟪梢残α?，點(diǎn)點(diǎn)頭道：“那也沒關(guān)系。”青萍道：“我們同學(xué)的時候，糊里糊涂過著活潑的青春，哪里會知道有今日之事！”大成道：“可是這話不應(yīng)當(dāng)你說呀！你依然是活潑的過著青春呀！”青萍整理著自己的衣襟，嘆了一日氣，于是彼此默然著好久，沒有說話。

輪渡靠了重慶碼頭，青萍才道：“大成兄，你可以同我到溫公館去一趟嗎？我想亞男也許在城里?！贝蟪傻溃骸斑@區(qū)家大小姐，也是在溫家作客的？”青萍道：“不，她那脾氣，有些古怪，不肯和我們在一處混?？墒撬@也是對的?！闭f著話，兩人在人叢中擠上了岸，她在江灘上站了一站，見附近無人，接著幾分鐘以前的話道：“有時候，我想到亞男是對的，你見著她就知道了。不過我算完了，我就這樣混下去吧！”

大成站在江灘上面，面對著她，見她帶了幾分懊喪的情緒，倒不知其意何在，怔怔的望著，不知說什么好。她忽然笑道：“是了，你瞧，我說話說出題外去了。她有個本家姐姐，是住在溫家的，她如在城里，她姐姐會曉得的。”大成道：“老師是叫我送信給區(qū)家老太爺，我當(dāng)然要把信送到他家。至于舍妹的事，也不忙在一天，將來再托她好了。黃小姐叫轎子上坡去吧，我還要去趕班車，先走一步了?！鼻嗥伎粗?，想了一想，抬起一只手，理了幾下頭發(fā)，點(diǎn)頭道：

“那也好?！贝蟪牲c(diǎn)了點(diǎn)頭，提快步子跑上了登岸的幾十丈坡子，回頭看她還在江灘上站著發(fā)呆。經(jīng)自己回頭一望，她倒是抬起手來，將一條手絹在空中揚(yáng)了幾揚(yáng)。大成揮了揮手，自去趕他的路。

這日到了區(qū)家所住的疏建區(qū)，照了信面上所開地點(diǎn)，向人打聽，走入了到山坡上的小路，行人稀少，遇到了分岔路，就不免站著躊躇起來。就在這個時候，看見一個穿厚呢大衣的少年，踏著一雙嶄亮的黑皮鞋，由正面踱著步子走來。只看他兩手抄在大衣袋里，走路很是從容，便是個不干緊張工作的人，不免向這人看了一眼。這人倒更是透著有閑工夫，也向他望了一望，見他手上拿了一封信，“咦”了一聲道：

“這信是送給我家的呀！”大成問道：“你先生貴姓區(qū)嗎？”那人道：“我叫區(qū)亞杰，收信的人是家嚴(yán)，他現(xiàn)時不在家里，在街上坐小茶館，我?guī)闳ヒ娝?。”大成不想遇到這樣一個簡便的機(jī)會，自隨了亞杰到小茶館來。老太爺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張木桌上下象棋，看到了西門德的信，上面注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學(xué)生，便格外向他客氣一番；因?qū)喗艿溃骸叭思疫@樣遠(yuǎn)趕了來，陪人家去吃頓便飯吧?！贝蟪呻m然說是要趕回去，無奈亞杰極力將他拉著，只好隨他到街上小館子里去了。

兩人揀了一副座頭坐下，亞杰首先問他在哪里念書。李大成以為博士來信，曾要求區(qū)小姐幫忙，家中寒素的事情，不能隱瞞，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說了一說。亞杰將桌子輕輕一拍，笑道：“這就對了！老弟臺，你猜我是干什么的？”他們對面坐著，亞杰看了他，向他微笑。大成見他那西裝小口袋里，垂出一截金表鏈子，黃澄澄的，他也有他淺薄的社會觀感，因笑道：“區(qū)先生當(dāng)然不是公務(wù)員，是不是在銀行里服務(wù)呢？”亞杰笑道：“我想縱然你猜得到，你也不肯說。老實(shí)告訴你，我是個司機(jī)?！崩畲蟪陕犓@話，不免對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因道：“區(qū)先生說笑話！”亞杰道：“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海棠溪汽車碼頭上的情形，你當(dāng)然知道一二。跑公路的司機(jī)，是不是人人都有辦法？刀李大成道：那倒是真的。不過區(qū)先生一家，全是有高深知識的人，不會去找這種工作吧？”亞杰道：“老弟臺，你若是還抱定這個思想，你就要苦到抗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或者才有翻身的希望。如今必須抱定只要掙錢，什么事都干的方針，才有飯吃。老實(shí)告訴你，我是個初中教員，可以說哪一門功課，我都可以對付，可是就混不飽肚子，沒有法子，我就改作了司機(jī)。僅僅是跑了一趟仰光，一趟衡陽，我就是這一身富貴?！闭f時，笑著把呢大衣領(lǐng)子提著，抖了兩抖，接著道：“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飛機(jī)回來的，這附近有我們一個貨棧，來看看貨，順便回家來休息兩天。不但是我，還有幾位同行，那派頭比我還足。原因是他們比我多跑了兩趟路。這年頭不要提什么知識的話，知識是一點(diǎn)也不賣錢的?！?

李大成對他周身看了一看，微笑著。亞杰道：“你可以相信了，我們是同志，你大遠(yuǎn)的跑了來，大概肚子還餓著，叫點(diǎn)東西吃吧。――幺師！怎么不來個人？”這飯館子里的茶房立刻走了過來，拿了一張紙片，遞給他，很謙恭的彎了腰，低聲向他笑道：“預(yù)備三位的菜，剛才高先生來過了，他說同區(qū)先生一同吃飯?！辈璺窟€未曾退去，只見一個穿麂皮夾克的人，頭發(fā)梳得烏滑光亮，兩手插在馬褲袋里，一搖一擺的走了進(jìn)來。那人口角上銜了一支煙卷，上下?lián)u擺著，道：“今天吃飯，算我的?！彼f著，走近了座位，抬起一只烏亮的皮鞋，將凳子勾開了，待要坐下去。亞杰向他介紹著大成，他由褲子袋里伸出手來，和大成握了一握，也不說什么話，由袋里掏出一只賽銀煙盒子來，大概是有彈簧的，只一按，盒蓋子開了，他伸到大成面前，說了一個字：

“煙”！大成起身說是“少學(xué)”。他才坐下去。亞杰道：

“老高，這頓飯，你不必客氣，是我請客。”老高把嘴角里銜的那半截?zé)熅硗铝顺鰜?，笑道：“四海之?nèi)，皆是朋友，你的朋友，我就不能請嗎？不但請你吃飯，晚上還要請二位捧場聽?wèi)??！眮喗苄Φ溃骸袄细撸氵@是何必？那個歌女，相當(dāng)?shù)挠突覀冃列量嗫鄴炅藖韼讉€錢，不能這樣花掉?！?

老高扶起擺在桌上的筷子，反過筷子頭來，在桌上畫著圈圈，低了頭笑道：“喂！她的臺風(fēng)，實(shí)在不錯。你若說她架子大，那也不見得。今天早上，在館子里吃早點(diǎn)，遇著了她，她笑著和我點(diǎn)點(diǎn)頭，請我多捧場，南京話并不受聽，可是由她口里說出來，像小鳥叫一樣，真是……他表示著無法形容他聽了以后的愉快，搖了搖頭。接著把筷子平了，向桌上一扳，啪的一聲響，昂起頭來大聲道：管他媽的，再跑一趟仰光的錢，都花在她身上吧?；ㄍ炅?，我們可以再跑?！?

大成聽他這話，曉得他也是一位司機(jī)，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亞杰笑道：“李兄，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同志?！彼@句話，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觀察的意味。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發(fā)紅，因笑道：“我怎樣比得上二位呢？”

老高將筷子倒拿著，點(diǎn)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若比我，你有什么說不上！我就只進(jìn)過四年小學(xué)。像這家伙！”說著，把筷子指點(diǎn)了亞杰道：“人家可是一個中學(xué)教員，其實(shí)呢，不會掙錢，當(dāng)個博士也是枉然?！?

亞杰正因大成是博士的高足，怕他說下去更唐突，便笑道：“你也沒有喝酒，先就說醉話了！”老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記了?！闭f著，他高高舉起一只手，向店伙召了兩招，伙計(jì)走了過來。他道：“昨天那種好酒，還有沒有？有，盡管拿來，一百塊一斤我們也喝！”伙計(jì)答應(yīng)著有，笑著去了。不到五分鐘，菜和酒都拿來了。

大成看那酒瓶子，是一種淺灰色的陶器，小小的口子，時了紙塞子，是茅臺。那些菜第一盤是栗子雞塊，第二盤是只紅燒大蹄膀，盤子都是一尺的直徑，不是尋常家數(shù)。老高拿了三只大茶杯放在面前，撥開塞子，就向里面傾酒。大成站起來，先取過一只杯子，然后點(diǎn)了頭道：“高先生不必客氣，我不會喝?！崩细哒逯破沉怂谎鄣溃骸安灰形腋呦壬?，叫我老高吧。――為什么不喝呢？這年月把錢留在身上，那是不合算的。今天花一百元，可以吃一頓飯，你留這一百元到明天去吃，只好吃個八成飽了！”他說話的時候，透著興奮。

正在這個時候，這邊桌子上繼續(xù)上著菜，一大盤青菜燒獅子頭，一大盤紅燒全魚，一盤炒腰花，一盤雞雜。最后，是個大瓷缽，盛著雜燴湯。大成到了上最后三樣菜的時候，他連連說道：“菜太多了！菜太多了！”老高道：“一個人吃兩樣菜，也不算什么多，不過盤子大一點(diǎn)。老弟臺，有得吃，我們總是應(yīng)當(dāng)吃?！比苏诔缘酶吲d，上面一張桌子，有三四位穿西裝的，剛剛坐下，卻哈哈大笑起來。老高回頭一看時，不由眼睛里向外冒著熱氣。

亞杰低聲道：“老高，喝我們的酒，不要理他們?！崩细叩溃骸斑@幾個人，就是昨晚上和我們比賽叫好的那幾個人。吳妙仙倒是很敷衍他們。他媽的，我曉得他們是干什么的，不過是揚(yáng)子江公司里的幾個職員。聽他笑聲，笑我們兩個人是司機(jī)，不配和他比高下來捧角，好嗎！我們晚上見，看是哪個有顏色！”亞杰道：“隨他們?nèi)バξ覀兯緳C(jī)，他想干，還不夠資格呢！”

大成聽了他們的話，雖不十分明白，就自己而論，總有三年沒有這樣大吃一頓過，青年人食欲容易勾引起來，對著這些肥雞大肉，自是忍耐不了，也就低了頭自吃他的飯。飯后，就向亞杰道：“區(qū)先生，你再引我去見老先生吧，不知道有回信沒有？”亞杰道：搿你今天還想回去嗎？時聞上已是來不及了，就是來得及，我們這位高兄，今天有事請你幫忙，他也不放你走。大成笑道：“有請我?guī)兔Φ牡胤絾?？恐怕我?guī)筒涣耸裁疵Α！崩细咝Φ溃骸斑@個忙，你一定可以幫的。”說著哈哈大笑。

大成說著話，看看店外街頭的天色，業(yè)已十分昏黑，雖然還不過半下午，這重慶的霧季，很可能四點(diǎn)鐘就要點(diǎn)燈，大概今天要走，也趕不上汽車。只好默然的坐著，看那老高興致勃然的，端了酒杯子，繼續(xù)喝著茅臺。那上面一桌穿西服的人，也不住向這邊打量著。其中有個戴眼鏡的人，頭發(fā)梳得烏亮，穿一件有五成新的厚呢大衣，在領(lǐng)子上露出圍著脖子的白綢巾，舉止有幾分浮滑氣。他看了看這方面，向同桌子的人笑道：“我們今天晚上的戲票子，買了沒有？我們無須乎去拉人幫忙，大概就憑我們極熟的朋友，自由買票，也可占二十個座位?！彼f這話時，故意把嗓音提高，分明是說給這桌上人聽的。

老高手里端了一杯酒，向亞杰舉了一舉，和他丟了一個眼色，微微一笑，笑時又將頭微微擺了兩擺。亞杰已懂得了他的意思，也端起杯子來向他回舉了一下，笑道：“好的，咱們哥兒們努力?！彼p輕的說了一句北京話。老高很高興，一口氣把杯子里酒喝了下去。大成看這樣子，明知道他們這里面含有用意，卻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事，好奇心越發(fā)讓他不肯回去了。

飯后，老高一抬手向亞杰搖著道：“不忙，歸我會東?！庇谑撬麢M跨出凳子，奔向柜臺去。亞杰也就掏出煙盒子來坐著吸煙。不一會，老高捏了幾張小票，走回座上，向口袋里揣著。亞杰笑道：“吃了你多少錢？”他又是一伸腿，將凳子橫跨過來坐下去，笑道：“不算多，連酒在內(nèi)，不滿六百元，比昆明便宜一半有余。”

大成聽著，卻是一驚。心想：黃小姐一筆幫助我一千七百元，已覺得近乎豪舉，不想這位高司機(jī)，吃頓小館子，花上六百元，他還說是揀了便宜。他們司機(jī)先生，比人家大小姐還要闊呢！他心里奇怪著，就默然的坐下去。

那店伙卻十分客氣的恭維這兩位司機(jī)，用干凈瓷盆和雪白的新毛巾，舀了熱氣騰騰的洗臉?biāo)畞矸旁谧雷咏巧?。這邊三人正在洗臉，那店伙也正向那邊西裝客人送著油膩而且灰黑色的手巾把。那穿西服的人，擦著手巾，嗅了一嗅，卻向旁邊那桌子上一扔，因喝道：“我們不是一樣的給小費(fèi)嗎？為什么人家用那樣雪白的手巾，我們就用這種有汗臭的手巾？”伙計(jì)笑道：“別個是自己買的新手巾。你先生要買新手巾，我們一樣替你跑一趟路?！崩细呗犃诉@話，昂頭微笑，向那邊掃了一眼，那邊才沒有說話了。

三人走出了飯館子，老高自去干他正當(dāng)?shù)墓ぷ?，亞杰卻把大成帶回家去。李大成見過區(qū)老先生和老太太。恰好亞男小姐也在家里，她已經(jīng)從西門德信上，知道了大成妹妹的事情，在老先生當(dāng)面坐著談話，就很興奮的站著道：“這件事，毫沒有問題，我們一定幫忙，我也是正在城里忙著演義務(wù)戲的事，聽說三家兄坐飛機(jī)回來了，我特意趕回來看看的。”

亞杰在身上掏出一個扁平的賽銀煙盒和一只打火機(jī)，坐在她對面睡椅上，正要取出煙卷來吸。亞男望了他笑道：

“三哥出門去這短短的時間，一切都變了。戰(zhàn)前紙煙那樣便宜，你也不吸，現(xiàn)在紙煙這樣貴……”亞杰取了一支銜在口角里，按出打火機(jī)上的火焰燃著煙頭，深深的吸著，從容的將打火機(jī)與煙盒子揣到西裝袋里去。然后右手三個指頭夾著煙枝，在空中將無名指緩緩彈著煙枝的中段，使煙灰落下，噴出一日煙來，笑道：“入一幫，學(xué)一幫。你看我們的同行，哪個不吸紙煙？三五個人坐在一處……”亞男笑道：

“不談這小事了，三哥怎么坐飛機(jī)回重慶了？你的車子呢？”亞杰道：“我后天就走。我怎么坐飛機(jī)回來，你問這原故嗎？你可知道當(dāng)年在上海作交易所生意的人，家里裝三四個電話，打起急電來：比我們寫明信片還稀松。作生意買賣，目的是掙錢，只要能掙錢，一天坐一趟飛機(jī)，也不要緊。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把旅費(fèi)都加在物價(jià)上，還要掏自己的腰包嗎？”亞男道：“這個我曉得，有什么好生意，你搶著回來做呢？”亞杰吸著煙，看看大成坐在一旁，因道：“這里并無外人，我老實(shí)說吧，我去仰光的時候，我們主人曾對我說一句心腹話，在冬季的時候，蟲草和白木耳，南洋有極好的銷路，假如行市好的話，要趕運(yùn)一批貨出口。因?yàn)樗幌嘈盼遥裳哼\(yùn)到推銷，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所以我飛回來把商情告訴他，又親自押運(yùn)一批貨物出去?！眮喣行Φ溃骸澳惚纫诉€忙。西門博士知道，又羨慕死了。他現(xiàn)在晝夜都做著經(jīng)商的夢，只是要爸爸幫忙，你何不助他一把呢？”老太爺皺了眉毛，插嘴道：“一個作大小姐的人，胡亂批評人，現(xiàn)在誰不作經(jīng)商的打算！”亞男這才想起前面坐著西門德的一個學(xué)生，只笑了一笑。大成也是笑了一笑，把這話題就告終結(jié)了。

老太爺告訴他，對于西門博士的來信，在回信上有詳細(xì)的答復(fù)，當(dāng)然是盡力而為。大成有了收獲，經(jīng)亞杰的邀請，又隨他出去散步。晚上六點(diǎn)鐘，被他再約到那家菜館子去吃晚飯。到了那里時，見老高約了四五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吃飯。桌子上雖也擺下了四個盤子，顯然已不像中午那樣豐富。

老高更有一種匆忙的表現(xiàn)，站在地上，一只腳踏在凳子上，捧了一碗湯面，唏哩呼嚕響著，挑著向嘴里送。他看到兩人走來，將筷子招著，笑道：“快來快來！我以為你兩個人直接去了呢。”大成已知道他今天晚上約著去聽?wèi)?，并知道這戲班子里的臺柱是一個南京歌女，名叫吳妙仙。大概老高對這吳妙仙，頗有點(diǎn)迷戀，所以邀了朋友去捧場。至于他為什么這樣匆忙，這卻不知道。

他跟著亞杰走進(jìn)了館子的食堂，老高就問道：“吃什么面？對不起，這頓晚飯，可來不及喝酒了?！贝蟪尚Φ溃?

“我又要叨擾！”老高拿了筷子亂敲一陣，笑道：“談不上！談不上！我們交朋友，誰拿得出錢，就吃誰。”他說著，又是唏哩呼嚕一陣響，向嘴送著面下去。亞杰向大成笑道：“真對不住。老高是個性急的人，若不依了他，他會跳起來的，其實(shí)用不著這樣著急。”

老高見店伙由身旁經(jīng)過，一手將他抓住，又將筷子指了二人道：“給他們來兩碗面，什么面快，就來什么面?？欤?！”幺師望望他，又望李、區(qū)二人，笑著去了。那老高放下筷子，端起碗來，將最后一口湯喝下去了，放下了碗，抽出褲子袋里的手絹，擦抹了嘴上油漬，一面向柜上打招呼。

他站在柜臺外，將手抬起，對坐在柜臺里的老板，連招了兩招，因道：“吃了多少錢？我存了三百塊錢在你這里，縱然不夠，所差也有限，明天再算吧！”他的話未曾說完，已走出店門去了。

這時，李大成也就隨在亞杰之后，站在那大家圍住的一張桌子邊吃面。因?yàn)槌悦娴娜硕?，而且多是趕著吃，所以并未坐下。這家館子對于這位高司機(jī)，有著特別濃厚的感情，雖然客人是這樣的忙碌，也不會讓客人感到招待不周。桌上四個九寸的葷素碟子，不讓碟子吃空，吃了立刻又有新的添加了下去。這些站著吃面的人，臉上都帶了三分笑容，左手端了大碗，右手將筷子挑著面，連湯帶汁向嘴里送，只聽到呼嚕呼嚕的響。

有一個人說：“我們要看著老高的指揮，他一揮手，我們就叫好?！彼莻€穿漂亮西裝的，怕吃得忙了，湯會濺贓了他的西服。右手將筷子挑了面，左手將碗托住，微微的彎了腰。另一個人放下面碗，將筷子夾住碟子里一塊咸蛋，笑著答道：這個不成問題，問題還是前三排座位，是不是有這多人填滿？“第三個人是穿皮夾克的，在袋里沒有摸索到手絹，就拿了桌上擦筷子的裁紙，在嘴圈上擦著油汁答道：這當(dāng)然是我們的事，老高的面子，也是我們的面子，我先走了?！闭f著，一扭身出去了。

李大成看這情形，料到他們這些人是忙于替老高向吳妙仙捧場，但如何忙碌到這種樣子，自己都還猜想不出來。因?yàn)橹形绯缘眠^飽，這時只吃了一碗面，就不想吃了。亞杰亦復(fù)如此，放下碗向他招招手，將他引到一邊，低聲笑道：

“今天是那老高拉人去捧場，不去當(dāng)然是不可以，但是去得太早了，也很覺無聊，你隨我到小茶館里吃碗茶去?！贝蟪筛麃淼讲桊^里，茶房送茶碗到旁邊矮幾上放著，招待二人在躺椅上坐，而且破了重慶所有茶館的例，擰了兩個熱手巾把來。

大成拿著那手巾在手上，覺得是雪白柔軟，因笑問亞杰道：“大概這也是自備的?！眮喗苄Φ溃骸斑@都是老高的玩意。今天在飯館子里洗臉，不是占了那桌人一個上風(fēng)嗎？他覺得這是得意之筆，所以到這茶館來，他又買了兩條新手巾放在這里，等那幾個人來喝茶，也故意讓茶房打了新手巾把上來?！贝蟪尚Φ溃骸斑@有多大意思？和小孩子鬧脾氣差不多了！”亞杰笑道：“干我們這行的人，還不都是小孩子嗎？”大成望了他，倒有些不解。亞杰笑道：“我的話是以所受的教育而論。實(shí)不相瞞，憑我這份資格，在同行里面至少是一個博士身份，有時還不止是博士，簡直是個偉人。姑且不用說我還是教過幾年書的人，就是你當(dāng)學(xué)生的人，肯像今天這樣胡鬧嗎？我是沒有辦法，加入了他們這一行，非跟著一處起哄不可。不然，將來在公路上出了事，要找朋友幫忙，那就難了?！?

正說著，只見一群西裝朋友，說說笑笑的由門口過去。

亞杰突然停止了說話，望了他們，口里一二三四的數(shù)著，一直數(shù)著人全走過去了，才自言自語的笑道：“我們不會受到威脅?！贝蟪蓡柕溃骸皡^(qū)先生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笑著打了一個哈哈，突然站了起來，兩手扯扯西服襟擺，笑道：“既然他們?nèi)チ耍覀円簿透グ?。至于是些什么原因，你到了那里自會知道。”說著他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交給茶房。

茶房接了鈔票，向他望著，有話還沒說出來，他笑道：

“找不出零錢，不要緊，我們老主顧，天天來喝茶的，算先付你兩三個禮拜的茶錢就是了?！闭f著，將手一擺，走出茶館去，大成看到，心想，這又是一件新鮮事，喝茶的人整百元的存柜，預(yù)備慢慢來喝，錢多得有點(diǎn)發(fā)燒嗎？他這樣暗想著，跟了亞杰走去。

在這鄉(xiāng)場街的盡頭，有一所草棚戲館子，在門口竹子橫梁上，懸了一盞汽油燈，氣扯得呼呼作響。陰白色的亮光中，映照著篾席棚的圍壁上，貼了大小紅紙戲報(bào)。篾席棚的圍壁前，有架木柵柜臺，小竹梁上懸了兩盞三個火焰的菜油燈，照見半圈子人，圍了柜臺，在那里買戲票。但聽到人說，前幾排早已賣光了。大成心里明白，這是用不著自己買票的。所以老實(shí)退后一步，讓亞杰走上前去。其實(shí)亞杰也用不著買票，那老高已是在篾篷的入場門口上站著，將手招了兩招。李、區(qū)兩人走過去，他對站在身邊收票的人，說了一聲“兩位”，兩個人就大步走了進(jìn)去。

這時，戲臺上還是剛剛演戲，戲座中也只坐了十成中的六七的人?？墒乔叭诺淖?，已經(jīng)坐滿了人。有一個穿夾克的小伙子，和老高的裝束差不多，正站在人行路口，向前面望著，看到亞杰來了，也是招招手，那只手招的特別的高，舉過了一切人的頭。亞杰走過來，他笑道：“你幾乎來晚了，我們定的三排座位，全坐滿了，后來的人，對不住，只好請?jiān)诤竺孀??！彼f著這話，臉上得意之至，眉毛揚(yáng)著，眼珠轉(zhuǎn)動著，嘴角上止不住的笑容。大成笑著跟在亞杰后面，擠入第二排座位上坐著。兩旁鄰座的人，全都點(diǎn)了個頭，帶著愉快的微笑，而且不時有人向后面回了頭看去。

原來這第四五兩排座位上，就坐有一二十個穿西裝的人，彼此談著話，大概是一群。其中有幾個人，便是在飯館子里用言語譏諷過的那班人。大成心里明白，原來他們是老高捧吳妙仙的敵手。老高邀了這些人聽?wèi)?，替吳妙仙捧場，還在其次，最大的作用，是擺一擺威風(fēng)給這些西裝朋友看看?？墒强茨切┪餮b朋友，也并不因?yàn)檫@里人多，比著有什么慚愧，他們笑嘻嘻地看戲，臉上也帶著幾分得意，似乎他們也有其他的反攻準(zhǔn)備。

大成正在這樣想著，鄰座一個穿工人褲子，套著毛繩衣的人，低聲向他說道：“你看這班小子，得意洋洋，毫不在乎，似乎他們還有什么手段沒有用出來。”亞杰笑道：“你著急什么呢？無論他們使出什么手段來，我們這些個人，還會讓他比了下去嗎？”大成笑道：“區(qū)先生，可不會鬧出什么亂子嗎！”亞杰搖搖頭道：“你放心，那不會。他們?nèi)谴蛩惚P過日子的人，膽子最小，你別作聲，向下看新聞吧！”大成聽了，也就忍著向下看去。

一小時后，那位吳妙仙的全本玉堂春開始上了臺，滿園子里空氣立刻現(xiàn)著緊張。老高兩手插在馬褲袋里，嘴角上銜了煙卷，走到最前面的一排座位上坐著，挺了胸，睜了兩眼，向臺上望著。等臺上的電燈一亮，吳妙仙扮著玉堂春出來了，他把手一舉，前三排的座客響應(yīng)著他這個指揮，立刻轟雷也似的叫了一聲“好”。在這個叫好聲中，又是震天震地的一陣鼓掌。他們鼓完了掌，叫完了好，便回頭向后兩排的人看一下。

自吳妙仙出臺起，借著可以喝彩的機(jī)會，就是這樣舉動著。那后面一二十位西裝朋友，倒也不和這里比什么高下，只默然的坐著。到了吳妙仙出場的第四次，在那汽油燈光的臺柱子下，卻貼出了一張紅紙條，上面用墨寫著茶杯口大的字，乃是“方先生點(diǎn)吳妙仙戲一千元”。這條子貼出之后，那后兩排，突然有一陣掌聲，似乎表示了他們得著最后的勝利。

老高把頭擺了兩擺，冷笑了一聲，就向亞杰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又招了一招手。亞杰由座位縫里擠了過去，站在他身后彎了腰，低聲問道：“什么事？”老高在座位下伸過手來，碰了他一下道：“你身上帶有多少現(xiàn)錢？”亞杰道：“大概不到兩千塊錢?！彼溃骸澳呛芎?，你都交給我，明天一早我還你?！眮喗艿溃骸澳闶裁词乱缅X！”老高站起身來，扯著他的衣袖道：“你隨我來?！彼膊粏杹喗苁欠裢?，拉了他就走出戲座，到前面票柜外站定，隨著就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數(shù)了一數(shù)，道：“我這里一千六，你給我湊一千四?！?

亞杰笑道：“你又要出這樣一個風(fēng)頭！”老高橫了眼道：“廢話什么？錢拿來，我們不能讓人比下去?！闭f著伸出了一個巴掌。亞杰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說什么，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數(shù)了一千四百元給他。

他拿著鈔票走到票柜前，向里面招了兩招手，于是出來一個短衣胖子，向他笑著點(diǎn)了一個頭，眼睛可向他手上的鈔票射了一下。老高揚(yáng)了脖子道：“那姓方的，點(diǎn)一千塊錢戲，你事先為什么不告訴我？”胖子連點(diǎn)了頭道：“事先不知道，他們是剛才交來的錢?！崩细邔⑹帜玫囊痪礅n票，向他面前一伸，瞪了眼道：“拿去！我點(diǎn)吳妙仙三千元的戲。這不算什么，以后我還可以大大的捧場。只有一個條件，你在臺柱子上貼的紅條子，要加倍放大，把條子貼出來，快去辦，越快越好！”那胖子接了鈔票，就連鞠了兩個躬。

老高睬也不睬，挽了亞杰一只手道：“再去坐著，看我們風(fēng)頭怎樣！”亞杰含了笑，和他再走進(jìn)戲場。果然是辦得很快，也只有十分鐘之久，另一支臺柱上，又貼出一個紅條子，有四尺長，一尺寬，上面寫著飯碗大的字，乃是“高先生點(diǎn)吳妙仙戲三千元”。

這張條子貼出以后，這戲館子里像放了一個炸彈，又像決了堤，一種猛烈不可捉摸的嘈雜聲浪，突然涌起，乃是叫好聲、笑聲、鼓掌聲、頓腳聲所構(gòu)成的。老高兩手插在褲子岔袋里，挺了肚子坐著，帶了笑昕著。這股聲浪過去了他回轉(zhuǎn)頭來向后兩排西裝朋友看了一眼，將右手伸出，舉起一個大拇指，歪了脖子笑道：“叫你認(rèn)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