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老者,莫知其所從來,或云薊州人。姓賈氏。山居巖處,人至其前,無貴賤老幼,恒嘻嘻說歡喜語不絕口,人人稱為“歡喜老”,故名字莫得而知焉。居常好唱太平歌,歌多鄙俚;或涉儒墨,或涉黃老,語無倫次。人問之,益入于無稽,而莫知其所指。然味其辭,皆與父言慈,與子言孝,勸人安分為善以尋歡樂。故王公大人亦愛而近之。示之書,曰不識字;不知果識與否也。素性淡泊,與之鮮衣美食,亦不甚卻,余則以周貧乏。得果餌,間袖以啖小兒。所至村童牧豎皆相隨歌舞以為樂,遇大寒大暑,不火不扇。拂逆窘窮,喜笑如常。蓋塵世間之榮枯得喪,了不足以犯其靈臺者,數(shù)十年如一日也。于康熙六十年歲次辛丑七月二十三日,無疾而終,壽九十有四歲。此老也,殆得春氣之多者歟?或曰,人稟五行之氣而生,不可偏勝;太喜毗于陽,有道者不若是。余曰,不然。莊子云,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尤患,其中開口而笑者,四五日而已。而此老獨(dú)能無日不笑。余又聞之抱樸子云,人主有道,國有善政,則四七從度,五星不逆,霜不秋繁,雪不冬泄,喜瑞并臻,災(zāi)厲寢滅。此則天喜。今此老生天喜之世,繼“歌衢”“擊壤”之流,斯陶斯詠于化日之下者,將及百年,非有道者而能若是乎!今葬于樹村大佛寺之后,建塔其上??制淙站枚鴿u泯也,乃刻石而揭之原。六十一年壬寅四月初二日,善慶主人記。
右錄碑文訖。
樹村在北平北郊;從清華園后門去,約六七里。朋友里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地方的是葉公超先生,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最愛出去走;清華園東沿溪一條小道,我們常常去散步的,也是他的發(fā)現(xiàn)。有一回他告訴我們說,有這么一個樹村;村里一塊“歡喜老墓碑”很好。他說歡喜老是清初人,也許是個明朝遺老的兒子。他又說那是個回教的村子;孩子們比較干凈。
當(dāng)時也想去看看那塊碑,但我是懶走路的人,想想就算了。直到去年夏末秋初,一個朋友為了一個什么人苦悶得走投無路;我們夫婦想起樹村,便約他去走走,解悶兒。那是下午。出了清華園后門,便是鄉(xiāng)下;我們沿著土路向西北角迤邐而行,問了好幾回人,過了好幾回橋,才進(jìn)了一個村口。路又闊又直又長,氣象頗好;以為定是所謂樹村,就是那有“歡喜老墓碑”的了。那知這是正白旗,還得往西去。
走進(jìn)樹村,穿出一條窄窄的胡同,便到了正街上。準(zhǔn)對胡同口是一個小攤兒,賣的也就是花生,煙卷之類,那擺攤兒的卻胖得像一尊彌勒佛,一條腿瘸得利害,立起來就非靠杖不可。我們買了幾個銅子花生剝著,一面問胖子“歡喜老墓碑”在那兒。他說從沒聽見過這個碑。攤子原擺在一家油鹽店門外,他便掉頭問里面柜上的人;柜上的人也不知道。他教我們到村子那一頭看看;那頭有個廟。
街上倒也有五六家鋪?zhàn)?,不知是不是下午的緣故,門前冷清清的。孩子不少,可是也不見得干凈;前兩年許好些。廟里設(shè)著私塾,一個戴老光眼鏡的老先生正忙著聽孩子們背書。孩子們將書放在先生桌角上,背過身去,搖擺著,嚷著;我想到三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廟里還是沒有碑,我們已經(jīng)打算回頭走。只我偏不甘心,試向一個老和尚問了一句。他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卻教我們跟他走。原來碑就在廟后面田里。他問,是不是?一看,可不正是“歡喜老墓碑”!
碑身約高四五尺,座子約高三尺。額上雕著二龍戲珠,嵌著一個“壽”字,雕工粗糙得很。字近乎趙體,刻得很淺很隨便。碑文有公安派氣息;歡喜老是個游戲人間的人,他的墓碑也是游戲三昧——所謂文如其人,大約可以這么解吧。那時許多孩子圍著;我們看碑,他們看我們。將花生送給他們吃,有的接,有的不接;一個十四五歲小姑娘還紅了臉,我們那朋友說,她知道害羞呢。
今年夏末,教大兒和一個仆人同去抄那碑文。回來告訴,碑已經(jīng)斜了;孩子們都問他們從那兒來,是誰讓來的;說有一回這塊碑幾乎讓人偷走了?!?yàn)槌居袔讉€字不清楚,我們又自己去校了一回。碑果然斜了,但我疑心是土松了的緣故,未必真有這樣雅賊。往回走時,天已薄暮,在村口卻遇見一個瘋子;問訊了幾句,便東說西說,眼淚直流,又將我們認(rèn)作他的親人。他心里的委屈大概很多;但是村里女人孩子都在笑他,他們在區(qū)里叫出巡警來將他轟走了。
此碑未見著錄;善慶主人也不知是誰。
1934年10月記,載1935年12月1日《宇宙風(fēng)》半月刊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