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總才華，豈不與徐、庾并驅(qū)，乃與孔范等十人，稱叔寶狎客。八婦迭倡，十客賡和，君臣沈緬，男女淫褻，擘箋未幾，入井隨之，《玉樹》方闋，黃塵已斷，璧月瓊枝，千古同誚，江、孔之罪，可勝誅乎？孔范已入《佞幸傳》，江總豈宜在詩人之列！雖然，六朝才子，責(zé)以人品，能有幾人？斯又可同付之太息也！

江文通《擬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然皆有意為之。如富貴人家園林，時(shí)效竹籬茅舍，聞雞鳴犬吠聲，以為勝絕，而繁華之意不除。若陶詩則如桃源異境，雞犬桑麻，非復(fù)人間，究竟不異人間；又如西湖風(fēng)月，雖日在歌舞濃艷中，而天然淡雅，非妝點(diǎn)可到也。

自玄暉后，如沈約、江淹、王筠、任昉諸君，皆慕玄暉之風(fēng)，而皆不能及。休文復(fù)倡為聲病之說，音韻稍促，遂開古詩近體分途之漸。蓋江東顏、謝之體，至玄暉而暢，至沈約輩而弱，至陳、隋而蕩矣。愈變愈新，因而愈衰，是六朝之詩，亦自為初盛中晚也。

徐凝“一條界破青山色”，子瞻以為惡詩。然入填詞中，尚是本色語。若梁昭明《擬古》詩云：“窺紅對(duì)鏡斂雙眉，含愁拭淚坐相思，念人一去幾多時(shí)”三句，竟是一半《浣溪沙》矣。至“眼語笑靨近來情，心懷心想甚分明。憶人不忍語，含恨獨(dú)吞聲?！庇质恰杜R江仙》換頭也。然則齊、梁以后，不獨(dú)浸淫近體，亦已濫觴填詞矣?；蛑^唐人近體盛而古詩元?dú)馑毂?，不知唐人一副元?dú)?，流浹在近體中，能使三百余年不落宋、元詞曲一派者，非古詩存之，而近體存之也。

詩語可入填詞，如詩中“楓落吳江冷”，“思發(fā)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填詞屢用之，愈覺其新。獨(dú)填詞語無一字可入詩料，雖用意稍同，而造語迥異。如梁邵陵王綸《見姬人》詩“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與秦少游詞“照水有情聊整鬢，倚欄無緒更兜鞋”，同一意致。然邵陵語可入填詞，少游語決不可入詩，賞鑒家自知之。

李太白不作七言律，孟浩然五言古不出四十字外，古人立名之意甚堅(jiān)，每不肯以其拙示人。后世才不逮古人，集中諸體皆備，五言詩至滿百韻。又唐人和詩不和韻，宋人和韻，往往至五六首，雖以子瞻、山谷、少游之才，未免湊泊，他集則如跛鱉矣。此皆好名而不善取名之過也。

嚴(yán)儀卿謂“律詩難于古詩”。彼以律詩斂才就法為難耳，而不知古詩中無法之法更難。且律詩工者能之，古詩非工者所能，所謂“其中非爾力”，則古詩難于律詩也。又謂“七言律難于五言律”。彼謂七言律格調(diào)易弱耳，而不知五言律音韻易促也。五字之中，鏗然悠然，無懈可擊，有味可尋，一氣渾成，波瀾?yīng)毨?，名為?jiān)城，實(shí)則化境，則五言律難于七言律也。若“絕句難于八句，五言絕難于七言絕”，二語甚當(dāng)。惜未言五言古難于七言古耳。

前輩有教人煉字之法，謂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dòng)沙虛”，是煉第三字法，“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第五字法之類。不知古人落想便幻，觸景便幽，“飛星過水白”，與《人日》詩“云隨白水落”皆當(dāng)時(shí)實(shí)有此境，入他想中，無非空幻?！奥湓聞?dòng)沙虛”，則滿眼是幻，不可思議，但非老杜形容不出耳。豈胸中先有“飛星水白”、“落月沙虛”八字，而后煉“過”、“動(dòng)”二字以欺人乎？“天清木葉聞”與孟浩然“荷枯雨滴聞”，兩“聞”字亦真亦幻，皆以落韻自然為奇，即作者亦不自知，何暇煉乎？落韻自然，莫如摩詰，如“潮來天地青”，“行踏空庭落葉聲”，“青”字“聲”字偶然而落，妙處豈復(fù)有痕跡可尋？總之本領(lǐng)人下語下字，自與凡人不同，雖未嘗不煉，然指他煉處，卻無爐火之跡。若不求其本領(lǐng)，專學(xué)他一二字為煉法，是藥汞銀，非真丹也。吾嘗謂眼前尋常景，家人瑣碎事，說得明白，便是驚人之句。蓋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如飛星過水，人人曾見，多是錯(cuò)過，不能形容，虧他收拾點(diǎn)綴，遂成奇語。駭其奇者，以為百煉方就，而不知彼實(shí)得之無意耳。即如“池塘生春草”，“生”字極現(xiàn)成，卻極靈幻。雖平平無奇，然較之“園柳變鳴禽”更為自然?！皸髀鋮墙洹?，“空梁落燕泥”，與摩詰“雨中山果落”，老杜“葉里松子僧前落”，四“落”字俱以現(xiàn)成語為靈幻。又如老杜“杖藜還客拜”，“舊犬喜我歸”，王摩詰“野老與人爭(zhēng)席罷”，高達(dá)夫“庭鴉喜多雨”，皆現(xiàn)成瑣俗事，無人道得，道得即成妙詩，何嘗煉“還”字、“喜”字、“罷”字以為奇耶？詩家固不能廢煉，但以煉骨煉氣為上，煉句次之，煉字斯下矣。惟中晚始以煉字為工，所謂“推敲”是也。然如“僧敲月下門”，“敲”字所以勝“推”字者，亦只是眼前現(xiàn)成景，寫得如見耳。若喉吻間吞吐不出，雖經(jīng)百煉，何足貴哉！

詩家化境，如風(fēng)雨馳驟，鬼神出沒，滿眼空幻，滿耳飄忽，突然而來，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詮，不可以跡相求。如岑參《歸白閣草堂》起句云：“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東望白閣云，半入紫閣松。”又《登慈恩寺》詩中間云：“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guān)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辈晃┳髡咧链?，奇氣一往，即諷者亦把捉不住，安得刻舟求劍，認(rèn)影作真乎？近見注詩者，將“雨在八九”、“云入紫閣”、“秋從西來”、“五陵”、“萬古”語，強(qiáng)為分解，何異癡人說夢(mèng)。

前輩有禁人用啞韻者，謂押韻要官樣，勿用啞韻，如四支與十四鹽皆啞韻，不可用也。而不知詩家妙處，全在押韻，押韻妙處，決不在官樣。果禁啞韻，則孔子訂詩，當(dāng)預(yù)作四韻刪正，“燕婉”、“戚施”之句，必不列于《風(fēng)》，而“昭假遲遲”，“式于九圍”，不列于《頌》矣?？蔀閲婏?。

楊升庵譏少陵《麗人行》云：“《詩》刺淫亂，第曰‘雍雍鳴雁，旭日始旦’而已，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鄙w謂少陵無含蓄耳。王元美駁之云：“彼所稱者，興比耳，詩固有賦，以述情切事為快，不必盡含蓄也?！痹辣鎰t辨矣，而未盡也。就“雍雍鳴雁”本章言之，雉鳴求其牡，非比興乎，何嘗含蓄？且鄭、衛(wèi)刺淫，至于“期我桑中”、“車來賄遷”等語，皆無含蓄。姑不必盡舉，即如同一刺衛(wèi)宣姜也，有直陳者，《新臺(tái)》之篇所云“燕婉之求，籧篨不殄”，《墻茨》之篇所云“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鶉奔》之篇所謂“人之無良，我以為君”是已。有隱諷者，《君子偕老》一篇，但述其象翟之盛，鬒發(fā)之美，眉額之晰，至于“胡天胡地”，而猶未已；且綴以“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則并其褻衣之纖媚而形容之，而以“邦之媛也”四字結(jié)之。羨美中有憐惜慨嘆，愛莫能助之意，略無一語及其淫亂。少陵《麗人行》，全從此詩得之。首贊其態(tài)濃意遠(yuǎn)，肌理細(xì)膩，乃至頭上背后足下種種殊妙，富貴氣焰，無不動(dòng)人，而“青鳥飛去銜紅巾”，則與“蒙彼縐絺”語同一生動(dòng)矣。惟《君子偕老》篇首章微露“子之不淑”四字，而后章不復(fù)補(bǔ)綴。少陵則末語微露“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字，而前此全不指破，手法微換耳。彼其意以為如此人，如此事，與其直指其穢，徒令人鄙，不若悉舉其美，乃令人恨也。

從來美人失身，才子從逆，千古以后，供人唾罵，必甚于他人。如讀漢史至劉子駿陳符命，華子魚弒國后，每令人擲卷而起，以為在他人不足恨，以劉子駿、華子魚為之，則深可恨也。蓋以憐才慕色之誠，迫為嫉惡，其嫉惡更深，所以反復(fù)嘆美如此。其用意倍苦，而其刺淫倍刻矣。蓋嘲笑甚于罵詈，而憐惜尤甚于嘲笑也。吾方謂少陵含蓄太深，不為《墻茨》、《新臺(tái)》而為《君子偕老》，用修乃謂其不肯含蓄乎？若其所論《毛詩》舛謬處，則人人知之矣。

太白《夢(mèng)游天姥吟》、《幽澗泉吟》、《鳴皋歌》、《謝脁樓餞別叔云》、《蜀道難》諸作，豪邁悲憤，《騷》之苗裔。

詩文中“潔”字最難。柳子厚云：“本之太史以著其潔?！蔽┨纺軡崳┝幽苤錆?，潔可易言哉！詩如摩詰，可謂之潔。惟悟生潔，潔斯幽，幽斯靈，靈斯化矣。摩詰之潔，原從悟生，而摩詰之潔，亦能生悟，潔而能化，悟跡乃融。嗟乎！悟、潔二者，今人棄如土矣。王元美云：“摩詰才不逮沈、宋?！必M以其潔減價(jià)耶！

詩中之潔，獨(dú)推摩詰。即如孟襄陽之淡、柳柳州之峻，韋蘇州之警，劉文房之雋，皆得潔中一種，而非其全。蓋摩詰之潔，本之天然，雖作麗語，愈見其潔。孟、柳、韋、劉諸君，超脫洗削，尚在人境。摩詰如仙姬天女，冰雪為魂，縱復(fù)瓔珞華鬘，都非人間。而諸君則如西子、毛嬙，月下淡妝，卻扇一顧，粉脂無色，然不免熏衣沬面，護(hù)持愛惜。識(shí)者辨之。

太白仙才，然其持論，不鄙齊、梁；子美詩圣，然其持論，尚推盧、駱。譬之滄海，百川細(xì)流，無不容納，所謂“不薄今人愛古人”也。虛心憐才，殊為可師。今之名流，遞相掊擊，拔幟立幟，爭(zhēng)名喪名，較之李、杜，度量相越，豈不遠(yuǎn)哉！

少陵云：“李陵、蘇武是吾師?！鄙倭瓿列垲D挫，與蘇、李淡宕一派，殊不相類，乃知古人師資，不在形聲相似，但以氣味相取。然淵明氣味大近蘇、李，少陵既師蘇、李矣，奈何詆淵明為枯槁耶！

少陵不喜淵明詩，永叔不喜少陵詩，雖非定評(píng)，亦足見古人心眼各異，雖前輩大家，不能強(qiáng)其所不好。貶己徇人，不顧所安，古人不為也。

武人詩如楊素、高駢輩，風(fēng)雅所收，不必論已。他若曹景宗僅能識(shí)字，及在席上拈競(jìng)、病二韻云：“去時(shí)兒女悲，歸來笳鼓競(jìng)。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去病?！彼恼Z風(fēng)韻灑落，翻覺楊素、高駢胸中多卻數(shù)卷書。又如斛律金目不知書，及作《敕勒歌》云：“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天然豪邁，翻覺曹景宗目中多卻數(shù)行字。以此推之，作詩貴在本色。

作詩必句句著題，失之遠(yuǎn)矣，子瞻所謂“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如詠梅花詩，林逋諸人，句句從香色摹擬，猶恐未切；庾子山但云“枝高出手寒”，杜子美但云“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而已，全不粘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當(dāng)也。如子美《黑白二鷹》詩，若在今人，必句句在“黑白”二字尋故實(shí)，子美卻寫二鷹神情，只劈頭點(diǎn)出黑白。如一幅雙鷹圖，從妙手繪出，便覺奇矯之骨，摶空之氣，驚秋之意，俱從紙上活現(xiàn)，只輕輕將粉墨染黑白二色而已。又如劉希夷《嵩岳聞笙》詩云：“月出嵩山東，月明山益空。山人愛清景，散發(fā)臥秋風(fēng)。風(fēng)止夜何清，獨(dú)夜草蟲鳴。仙人不可見，乘月近吹笙?！鼻捌呔鋺{空說來，不露“笙”字，而笙中天籟清機(jī)，已繚繞耳邊矣。至第八句方出“笙”字，便接以“絳唇吸靈氣，玉指調(diào)真聲，真聲是何曲，三山鸞鶴情”四句，抬出吹笙者于云霞縹緲之上。至“昔去落塵俗，愿言聞此曲。今來臥嵩岑，何幸承幽音。神仙樂吾事，笙歌銘夙心”六句，方輕點(diǎn)“聞”字，而以低徊容與結(jié)之，絕不粘笙，卻句句是笙，句句是聞笙，句句是嵩岳聞笙也。又如李頎《琴歌》云：“主人有酒歡今夕，請(qǐng)奏鳴琴廣陵客。月落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樹風(fēng)入衣。銅爐華燭燭增輝，初彈《淥水》后《楚妃》。一聲已動(dòng)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從此始。”只第二句點(diǎn)出“琴”字，其余滿篇霜月風(fēng)星，烏飛樹響，銅爐華燭，清淮云山，無端點(diǎn)綴，無一字及琴，卻無非琴聲，移在箏笛琵琶觱篥不得也。又如岑參《宿東溪王屋李隱者》題，若只將隱者高處贊嘆，便是俗筆。

岑詩云：“山店不鑿井，百家同一泉。晚來南村黑，雨色和人煙。霜畦吐寒菜，沙雁噪河田。隱者不可見，天壇飛鳥邊。”只寫山中幽絕景況，已有一高人宛然在目矣。又如太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云：“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shí)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清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睙o一字說“道士”，無一字說“不遇”，卻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訪道士不遇”。何物戴天山道士，自太白寫來，便覺無煙火氣。此皆以不必切題為妙者。不能盡舉，姑以數(shù)首概其余耳。

作詩有一題數(shù)首，而起結(jié)雷同，最是大病。如陳正字《感遇》諸篇起句云“吾觀龍變化”，又云“吾觀昆侖化”，又云“深居觀元化”，又云“幽居觀大運(yùn)”是也。且其病不止于此，凡感遇詠懷，須直說胸臆，巧思夸語，無所用之。正字篇中屢用“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侖”等語者，非本色也。若張曲江《感遇》，則語語本色，絕無門面矣，而一種孤勁秀淡之致，對(duì)之令人意消。蓋詩品也，而人品系之?！安菽居斜拘模吻竺廊苏邸?，三復(fù)此語，為之浮白。大抵正字別有佳處，不專在《感遇》數(shù)詩?！陡杏觥啡似?，雖矯矯不群，然吾所愛者，“吾觀龍變化”一首耳。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為此詩。”《節(jié)南山》之卒章曰：“家父作誦，以究王詠?！笔谴倘苏卟恢M其名也?！夺赂摺分湔略唬骸凹ψ髡b，穆如清風(fēng)?！薄墩裘瘛分湔略唬骸凹ψ髡b，其詩孔碩。”是美人者不諱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毀不避怒，譽(yù)不求喜，今則為匿名謠帖、連名德政碑矣。偶觸褊心，則丑語叢生，惟恐其知；忽焉搖尾，則諛詞泉涌，惟恐其不知也。至于贈(zèng)答應(yīng)酬，無非溢詞；慶問通贄，皆陳頌語。人心如此，安得有詩乎？獨(dú)唐人為之，尚能自占地步。如儲(chǔ)光羲《張谷田舍》詩云：“縣官清且儉，深谷有人家。一徑入寒竹，小橋穿野花。碓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自說年來稔，前村酒可賒?！贝说抡娨?，頌處在“自說年來稔”句，以野人語為“縣官清儉”之驗(yàn)，卻從“深谷人家”內(nèi)看出。野人、徑竹、橋花，幽雅恬熙，有花滿雉馴景象。五句見茨梁之豐，六句見蠶絲之富。前村賒酒，居然襦褲興歌，鳴琴在室矣。然其題是《張谷田舍》，其詩似一幅《桃源圖》，無一語及縣官，較李頎“寄書河上神明宰，羨爾城頭姑射山”語，更為蘊(yùn)含矣。又子美《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詩，遭田父泥飲與嚴(yán)中丞何干，發(fā)題便妙。詩云：“步屧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仡^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飛騎籍，長(zhǎng)番歲時(shí)久。前日放營(yíng)農(nóng)，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yáng)揚(yáng)，須知風(fēng)化首。語多雖雜亂，說伊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shí)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篇中政簡(jiǎn)俗龐，家給戶饒景象，盡從田父口中寫出，卻將大男放營(yíng)一事，點(diǎn)綴生動(dòng)，前后形容，只一“真”字，別無奇特鋪張，而頌聲已溢如矣。既自古地步，又為中丞占地步，又為田父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態(tài)也。姑舉二詩，以例其余。

詩中有畫，不獨(dú)摩詰也。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寫生，其便娟之姿，逸宕之氣，似欲超王而上，然終不能出王范圍內(nèi)者，王厚于孟故也。吾嘗譬之，王如一輪秋月，碧天似洗；而孟則江月一色，蕩漾空明。雖同此月，而孟所得者，特其光與影耳。

自皎然有三偷之說，因指子美“湛湛長(zhǎng)江去”同于“湛湛長(zhǎng)江水”，“江平不肯流”同于“潮平似不流”，而后人遂謂少陵詩未免蹈襲。如“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游”，沈佺期詩也，子美“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特襲沈句耳。

不知少陵深服沈詩，時(shí)取沈句流連把詠，爛熟在手口之間，不覺寫出。觀唐諸家，語句相似頗多，大抵坐此，非蹈襲也。且“人如天上坐”不及“船如天上坐”，加“春水”二字作七言，卻更活動(dòng)。而“老年花似霧中看”，描寫老態(tài)，龍鐘可笑，又豈“魚似鏡中游”可及哉！《古詩十九首》中，有意用他家句者，曹孟德亦然。不獨(dú)寫來無痕，試取前后語反復(fù)諷詠，反似大出古人之上。非如今人本無佳句，偶盜他語，便覺態(tài)出，如窮兒盜乘輿服物，一見便捉敗也。

王右丞詩境雖極幽靜，而氣象每自雄偉。如“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暮云空磧時(shí)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歸鞍競(jìng)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等語，其氣象似在“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之上。如但以氣象語求之，便失右丞遠(yuǎn)矣。

高、岑五言古、律，俱臻化境，而高達(dá)夫尤妙于用虛。非用虛也，其筋力精神俱藏于虛字之內(nèi)，急讀之遂以為虛耳。以此作律詩更難。如達(dá)夫《途中寄徐錄事》云：“落日風(fēng)雨至，秋天鴻雁初。離憂不堪比，旅館復(fù)何如？君又幾時(shí)去，我知音信疏?？斩嗪D中贈(zèng)，長(zhǎng)見右軍書?！薄熬帧?、“我知”等虛字，豈非篇中筋力，但覺其運(yùn)脫輕妙，如駿馬走阪，如羚羊掛角耳。且其難處，尤在虛字實(shí)對(duì)，仍不破除律體。太白雖有此不衫不履之致，然頗近古詩矣。李于鱗諸公謂高、岑有五言古詩而短于五言律，此豈高、岑知己哉！

晚唐七言絕句妙處，每不減王龍標(biāo)。然龍標(biāo)之妙在渾，而晚唐之妙在露，以此不逮。

鍾伯敬云：“常建詩清微靈洞，似‘厚’之一字，不必為此公設(shè)?！贝苏Z甚當(dāng)。但常建詩亦自有常建之厚，古人所謂溫厚者，常建之詩是也。其“清微靈洞”俱從溫厚中出，所以內(nèi)外俱徹，如琉璃映月耳。

“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jī)。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睆埱娨??！皾M”字“減”字纖而無痕，殊近樂府，此題第一首詩也。曲江方正，能作是語，何怪廣平之賦梅花耶！

晉人詩能以真樸自立門戶者，惟陶元亮一人。唐詩人能以真樸自立門戶者，惟元次山一人。次山不惟不似唐人，并不似元亮。蓋次山自有次山之真樸，此其所以自立門戶也。

作詩須一意渾融，前后互映。如李頎《送王昌齡》詩云：“漕水東去遠(yuǎn)，送君多暮情。淹留野寺出，向背孤山明。前望數(shù)十里，中無蒲稗生。夕陽滿舟楫，但愛微波清。舉酒林月上，解衣沙鳥鳴。夜來蓮花界，夢(mèng)里金陵城。嘆息此離別，悠悠江海行！”因第二句有“暮情”二字，自此后，不獨(dú)夕陽微波，月上鳥鳴，夜來花界，夢(mèng)里金陵，種種暮景，而滿篇幽淡悲涼，字字皆“暮情”也。暮景易寫，暮情難描，此為獨(d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