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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悲哀 作者:魯彥


端陽快到了。

阿英哥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陳家村,向朱家橋走去。一路來溫和的微風(fēng)的吹拂,使他感覺到渾身通暢,無意中更加增加了兩腳的速度,仿佛乘風(fēng)破浪的模樣。

他的前途頗有希望。

美生嫂是他的親房,剛從南洋回來。聽說帶著許多錢。美生哥從小和他很要好,可惜現(xiàn)在死了。但這個嫂子對他也不壞,一見面就說:

“哦,你就是阿英叔嗎?——多年不見了,老了這許多……我們在南洋常常記掛著你哩!近來好嗎?請常常到我家里來走走吧!”

她說著,暗地里打量著他的衣衫,仿佛很憐憫似的皺了一會眉頭,隨后笑著說:

“聽說你這幾年來運氣不大好……這不必愁悶,運氣好起來,誰也不曉得的……像你這樣的一個好人!”

最后他出來時,她背著別人,送了他兩元現(xiàn)洋,低聲的說:

“遠遠回來,行李多,不便帶禮物,……就把這一點點給嬸嬸買脂粉吧?!?

他當時真是感動得快流下眼淚來了!

這三年,他的運氣之壞,連做夢也不會做到。最先是死母親,隨后是死兒子,最后是關(guān)店鋪,半年之內(nèi),跟著來。他這里找事,那里托人,只是碰不到機會。一家六口,天天要吃要穿,貨價又一天高似一天,兼著關(guān)店時負了債,變田賣屋,還債清不了。最后單剩了三間樓房,一年前就想把它押了賣了,卻沒有一個雇主。大家都說窮,連償債也不要。他的上代本來是很好的,一到他手里忽然敗了下來,陳家村里的人就都議論紛紛,說他是賭光的,嫖光的,吃光的,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從前人家向他借錢,他沒有不借給人家;后來他向人家借錢,說了求了多少次,人家才借給他一元兩元。而且最近,連一元半元也沒有地方借了。人家一見到他,就遠遠地避了開去,仿佛他身上生著刺,生著什么可怕的傳染病一般。

美生嫂的回來,他原是怕去拜望她的。他知道她有錢,他相信她和別的人一樣,見著他這個窮人害怕。但想來想去,總覺得她和他是親房,美生哥從小和他很好,這次美生嫂遠道回來,陳家村里的人幾乎全去拜望過她了,單有他不去,是于情于理說不過去的。所以他終于去了。他可沒有存著對她有所要求的念頭。

然而事情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美生嫂一見面就非常親熱,說他常常記念他,現(xiàn)在要他常常到她家里去,并不看見他衣服穿的襤褸,有什么不屑的神情,反而說他是好人,安慰他好運氣自會來到的。而且,臨行還送他錢用。又怕他難堪,故意說是給他的妻子買脂粉用的。這樣的情誼,真是他幾年來第一次遇到!

她真的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他這幾天來還聽到她許多的消息。說是她在南洋積了不少的錢,現(xiàn)在回到家中要做慈善事業(yè)了:要修朱家橋的橋,陳家村的祠堂,要鋪石楔鎮(zhèn)的路,要設(shè)施粥廠,要開平民醫(yī)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說法,但總之,全是做好事!她有多少錢呢?有的說是五萬,有的說是十萬,二十萬,也有人說是五十萬,總之,是一個很有錢的女人!

于是阿英哥不能不對她有所要求了。

他想,倘若她修橋鋪路,她應(yīng)該用得著他去監(jiān)工,若她辦平民醫(yī)院,應(yīng)該用得著他做個會計,或事務(wù)員,或者至少給她做個掛號或傳達。

但這還只是將來的希望,他眼前還有一個更迫切的要求,必須對她提出。那就是,端陽快到了,他需要一筆款子。

他不想開口向她借錢,他想把自己的屋子賣給她。他想起來,這在她應(yīng)該是需要的。她本是陳家村里的人,從前的屋子已經(jīng)給火燒掉,現(xiàn)在新屋還沒有造,所以這次回來就只好住在朱家橋的親戚家里。她只有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人口并不多,他的這三間樓房,現(xiàn)在給她一家三口住是很夠的,倘若將來另造新屋,把這一份分給一個兒子也很合宜。況且連著這樓房的祖堂正是她也有份的,什么事情都方便。新屋造起了,這老屋留著做棧房也好,租給人家也好。他想來想去,這事于她沒有一點害處。至于他自己呢,將來有了錢,造過一幢新的;沒有錢,租人家的屋子住。眼前最要緊的是還清那些債。那是萬萬不能再拖過端陽節(jié)了!年關(guān)不曾還過一個錢,——天曉得,他怎樣挨過那年關(guān)的!……

他一想到這里,不覺心房砰砰的跳了起來,兩腳有點踉蹌了。

阿芝嬸,阿才哥,得福嫂,四喜公……仿佛迎面走來,伸著一只手指逼著他的眼睛,就將刺了進來似的……

“端陽到了!還錢來!”

阿英哥流著一頭的汗,慌慌張張走進了美生嫂的屋里。

“喔!——阿英叔!——”美生嫂正從后房走到前房來,驚訝地叫著說。

“阿嫂……”

“請坐,請坐……有什么要緊事情嗎?怎么走出汗來了……”

“是……天氣熱了哩……”阿英哥答應(yīng)著,紅了臉,連忙拿出手巾來指著額角,輕輕地坐在一把紅木椅上。

“不錯,端陽快到了……”美生嫂笑著說。

阿英哥突然站了起來,他覺得她已經(jīng)知道他的來意了。

“就是為的這端陽,阿嫂……”他說到這里,畏縮地中止了,心中感到了許多不同的痛苦。

美生嫂會意地射出尖銳的眼光來,瞪了他一下,皺了一皺眉頭,立刻用別的話宕了開去:

“在南洋,一年到頭比現(xiàn)在還熱哩……你不看見我們?nèi)珪竦闷岷诹藛??哈哈,簡直和南洋土人差不多呢!……?

“真的嗎?……那也,真奇怪了……”阿英叔沒精打彩的回答說。他知道溜過了說明來意的機會,心里起了一點焦急。

“在那里住了幾年,可真不容易!冬天是沒有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熱死人!吃也吃不慣!為了賺一碗飯吃,在那里受著怎么樣的苦呵!

“錢到底賺得多……”

“那里的話,回到家來,連屋子也沒有??!”

“正是為的這個,阿嫂,我特地來和你商量的……”

美生嫂驚訝地望著阿英哥,心里疑惑地猜測著,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最先確信他是借錢而來的,卻不料倒是和她商量她的事情。

“叔叔有什么指教呢?”她虛心地說。

“嫂嫂是陳家村人,祖業(yè)根基都在陳家村……”

“這話很對……”

“陳家村里的人全是自己人,朱家橋到底只有一家親戚,無論什么事情總是住在陳家村方便……”

“唉,一點不錯……住在朱家橋真是冷落,沒有幾個人相識……”美生嫂嘆息著說。

“還有,祖堂也在那邊,有什么事情可以公用。這里就沒有?!?

“叔叔的話極有道理,不瞞你說,我住在這里早就覺著了這苦處,只是……我們陳家村的老屋……”

“那不要緊。現(xiàn)在倒有極合宜的屋子?!?

“是怎樣的屋子,在哪里呀?”美生嫂熱心地問。

“三間樓房……和祖堂連起來的……”阿英哥囁嚅地說,心中起了慚愧。

“那不是和叔叔的一個地方嗎?是誰的,要多少錢呢?那地方倒是好極了,離河離街都很近,外面有大墻?!彼吲d的說。

“倘嫌少了,要自己新造,這三間樓房留著也有用處?!?

“我哪里有力量造新屋!有這么三間樓房也就夠了。叔叔可問過出主,要多少錢?是誰的呢?倘若要買,自然就請叔叔做個中人?!?

阿英哥滿臉通紅了,又害羞又歡喜,他站了起來,走近美生嫂的身邊,望了一望門口,低聲地囁嚅的說:

“不瞞阿嫂……那屋子……就是……我的……因為端陽到了……我要還一些債……價錢隨阿嫂……”

“怎么?……”美生嫂驚詫地說,皺了一皺眉頭,投出輕蔑的眼光來?!澳悄銈冏约鹤∈裁茨兀俊?

“另外……想辦法……”

“那不能!”美生嫂堅決的說,“我不能要你的屋,把你們趕到別處去!這太罪過了!”

“不,阿嫂……”阿英哥囁嚅地說,“我們可以另外租屋的,揀便宜一點,……小一點……有一間房子也就夠了……”

“喔,這真是罪過!”美生嫂搖著頭說,“我寧愿買別人的屋子。你是我的親房!”

“因為是親房,所以說要請阿嫂幫忙……端陽節(jié)快到了,我欠著許多債……無論是賣,是押……”

“你一共欠了許多債呢?”

“一共六百多元……”

“喔,這數(shù)目并不多呀!……”她仰著頭說。“屋子值多少呢?”

“新造總在三千元以上,賣起……阿嫂肯買,任憑阿嫂吧……我也不好討價……”

“不瞞叔叔說,”美生嫂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說,“屋子倒是頂合宜的,叔叔一定要賣,我不妨答應(yīng)下來,只是我現(xiàn)在的錢也不多,還有許多用處……都很要緊,你讓我盤算一兩天吧?!?

“謝謝阿嫂,”阿英哥感激地說,“那末,我過一兩天再來聽回音……總望阿嫂幫我的忙……”他說著高興地走了出去。

“那自然,叔叔的事情,好幫總要幫的!”

美生嫂說著,對著他的背影露出苦笑來,隨后她暗暗地嘆息著說:

“唉!一個男子漢這樣的沒用!”她搖著頭?!疤镔u完了,還要賣屋!從前家產(chǎn)也不少,竟會窮到?jīng)]飯吃!……做人真難,說窮了,被人欺,說有錢,大家就打主意這個來借,那個來捐……剛才說不愿意買,他就說押也好,倘若說連押也不要,那他一定要說借了,倒不如答應(yīng)他買的好……但是,買不買呢?嘻!真是各人苦處自己曉得!

美生嫂想到這里,不覺皺上了眉頭。

她的苦處,真是只有她自己曉得?,F(xiàn)在人家都說她發(fā)了財回來了,卻不曉得她還有多少錢。

三四年前,她手邊積下了一點錢,那是真的。但以后南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錢也漸漸流出去了。一年前,美生哥生了三個月的病,不能做生意,還須吃藥打針,死后幾乎連棺材也買不起,她現(xiàn)在總算帶著兩個孩子把美生哥的棺材運回來了。這是一件太困難的事!幸而她會設(shè)法,這里募捐,那里借債,哭哭啼啼的弄到了三千元路費?;氐郊亦l(xiāng),念佛出喪,開山做墳,家鄉(xiāng)自有家鄉(xiāng)的老辦法,一點也不能省儉。

“南洋回來的!”大家都這么說,伸著舌頭。下面的意思不說也就明白了:南洋是頂頂有錢的地方,從那邊回來的沒有一個不發(fā)財。無論怎樣辦,說是在那邊做生意虧了本,沒有一個人不搖頭,說這是假話。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個茶房,也能發(fā)財。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處都是,士人把它當沙子一樣看待的!”從前那個做茶房的發(fā)了財回來告訴大家說。大家聽了,都想去,只是沒有這許多路費。現(xiàn)在美生嫂居然在那邊住了許多年,還扛著一口棺材回來,誰能不相信她發(fā)了財呢?許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們還懷疑著那口棺材里面是藏著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窮人不容易過日子,到處會給人家奚落,譏笑,欺侮,平日就假裝有錢的樣子,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當做有錢的人了。因為雖說她是這鄉(xiāng)間生長的女人,離開久了,人地生疏了許多,娘家夫家的親人又沒有一個,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當人家羨慕稱贊她發(fā)了財回來的時候,她便故意裝出謙虛的樣子,似承認而不承認的說:

“哪里的話,在南洋也不過混日子,那里說得上發(fā)財!有幾百萬幾千萬家當,才配得上說發(fā)財呢!”

她這么說,聽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沒有百萬家當,幾十萬是該有的,沒有幾十萬,幾萬也總是有的。于是她終是一個發(fā)了財?shù)娜肆恕?

發(fā)了財回來,做些什么事呢?大家都關(guān)心著這事。有些人相信她將買田造屋,因為她的老屋已經(jīng)沒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將做好事,修橋鋪路,辦醫(yī)院,因為她前生有點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現(xiàn)在得來修點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將開點鋪做生意,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這樣猜想,那樣猜想,一傳十,十傳百,不曉得怎的這些意思就全變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計劃,說她決定買田造屋了,決定修橋鋪路了,決定……于是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有賣田的,賣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紹人……

“沒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說?!拔覜]有錢!”

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只是紛紛的來說情。她沒辦法了,只得回答說:

“緩一些時候吧,我現(xiàn)在還沒決定先做哪一樣呢。決定了,再請幫忙呀?!?

大家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許多大事業(yè)也就更加使人確信起來。

“但是,天呵!”美生嫂皺著眉頭,暗暗叫苦說?!叭兆诱L著,只有五百元錢,叫我怎樣養(yǎng)大這兩個孩子呀!……”

她想到這里,心中像火燒著的一樣,汗珠一顆一顆的從額上涌了出來。

她在南洋起身時候,對于未來的計劃原是盤算得很好的:她想這三千元錢除了路費和美生哥的葬費以外,應(yīng)該還有一千元剩余,家里有八畝三分田,每年收得四千斤租谷,一家三口還吃不了,至于菜蔬零用,鄉(xiāng)里是很省的,每月頂多十元,而那一千元借給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養(yǎng)大孩子是一點也不用愁的了。那曉得到得家鄉(xiāng),路費已經(jīng)多用了,葬費又給大家扯開了袋口,到現(xiàn)在只剩下了五百元。租谷呢,近幾年來早已打了個大折頭,雖然勉強夠吃了,錢糧大捐稅多,卻和拿錢去買差不了好多。鄉(xiāng)里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幾年高了好幾倍,每月二十元還愁敷衍不下了。至于放債,都是生疏的窮人,本來相信不了,放心不下。而現(xiàn)在卻也并不能維持她這一生的生活了。

將來怎么辦呢?橫在她眼前的辦法是很顯明的:不久以后,她必須把那八畝三分的田賣出去了。發(fā)了財?shù)娜艘操u田嗎?那她倒有辦法。她可以說,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們太小,一年兩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說那幾畝田不好,她要換好的,或者說……然而,到處都是窮人,大家的田都沒有人要,她又賣給誰呢?

“現(xiàn)在,阿英叔卻來要我買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這里,心中說不出的痛苦,簡直笑不得,哭不得,連鼻梁也皺了起來。

“呵呵,天氣真熱,天氣真熱!”忽然門口有人這樣說著走了進來?!懊郎┰诩覇??”

美生嫂立刻辨別出來這是貴生鄉(xiāng)長的聲音,趕忙迎了出去。

“剛才喜鵲叫了又叫,我道是誰來,原來是叔叔!”她微笑著說,轉(zhuǎn)過身,跟在貴生鄉(xiāng)長后面走了進來。

“請坐,請坐,叔叔,”她說著,一面從南洋帶來的金色熱水瓶里倒了一杯茶水,一面又端出瓜子和香煙來。

貴生鄉(xiāng)長的肥胖的身子緩慢地坐下椅子,又緩緩地轉(zhuǎn)動著臃腫的頭頸,微仰地射出尖銳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地點了幾下頭,仿佛有了什么判斷似的。

“天氣真熱,端陽還沒到。哈哈!”貴生鄉(xiāng)長習(xí)慣地假笑著說。

“真是!這樣熱的天氣要叔叔走過來,真是過意不去。我坐在房子里都覺得熱哩?!泵郎┱f著,用手帕揩著自己的額角,生怕剛才的汗珠給貴生鄉(xiāng)長看了出來。

“那到?jīng)]有什么要緊。我原來是趁便來轉(zhuǎn)一轉(zhuǎn)的。剛才看見阿英從這里走了出去,喜氣洋洋的,想必你……”貴生鄉(xiāng)長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等待著美生嫂接下去。

“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叔叔……我實在麻煩不下去了,這個要我買田,那個要我買屋……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間樓房賣給阿嫂了?!?

“就是這樣……”

“哦,答應(yīng)他了嗎?”貴生鄉(xiāng)長故意做出驚異的神情問。

“怎么樣?叔叔,你說?”美生嫂詫異地問。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現(xiàn)在做人真難……不留神便會吃虧……”

“叔叔的話里有因,請問這事情到底怎么樣呢?”

“我說,阿嫂,”貴生鄉(xiāng)長像極誠懇似的說,“做人是不容易的,……請勿怪我直說,你到底是個女人家,幾年出門才回來,這里情形早已大變了,你不會明白的……現(xiàn)在的人多么猾頭!往往一間屋子這里押了又在那里抵,又在別處賣的!”

“幸虧我還沒有答應(yīng)他!”美生嫂假裝著歡喜的說,“叔叔不提醒我,我?guī)缀跎袭斄?!?

“你要買產(chǎn)業(yè),中人最要緊?,F(xiàn)在可靠的中人真不容易找。有些人貪好處,往往假裝不知道,弄得一業(yè)二主。老實對阿嫂說,我是這里的鄉(xiāng)長,情形最熟悉,也不怕人家刁皮的……”

“我早已想到了,來問叔叔的,所以答應(yīng)他給我盤算一兩天哩?!泵郎┘傺b著誠懇的說,“給叔叔這么一說,我決計不要那屋子了?!?

“喔,那到不必,”貴生鄉(xiāng)長微笑著說?!暗珕柊⑸俏葑雍弦瞬缓弦四??”

“那倒是再合宜沒有了,離街離河都近,又有大墻,又有祖堂?!?

“他要多少錢呢?”

“他沒說,只說任憑我。說是新造總要三千元。推想起來,叔叔,你說該值多少呢?”

“這也很難說。阿嫂一定要買,我給你去講價,總之,這是越少越好的。我不會叫阿嫂吃虧。”貴生鄉(xiāng)長說著,用手摸著自己的面頰,極有把握的樣子。

“房子雖然合宜,不過我不想買。聽了叔叔的一番話,我寧愿自己造呢?!?

“那自然是自己造的好,”貴生鄉(xiāng)長說著,微笑地膜了她一眼,“不過這事情更麻煩,你一個女人家須得慢慢的來,照我的意思,這里弊端更多著呢:木匠,泥水匠,木行,磚瓦店……況且也不是很快就可以造成的……我看暫時把它拿下,倒也是個好辦法,反正花的錢并不多。況且新的造起了,舊的也有用處的:租給人家也好,自己做棧房也好。不瞞阿嫂說,”貴生鄉(xiāng)長做出非常好意的神情說,“我倒非常希望便搬到陳家村去:一則我們陳家村人大家有面子,二則阿嫂有什么事情,我也好照顧?,F(xiàn)在地方上常常不太平,那一村的人是只顧那一村的人哩?!?

貴生鄉(xiāng)長說到這里,又瞟了美生嫂一眼,看見她臉上掠過一陣陰影,顯出不安的神情來,便又微笑地繼續(xù)的說:

“我因此勸你早點搬到陳家村去,阿嫂。怕多花錢,不買它也好,花三五百元錢作抵押吧。你要是搬到陳家村去了,那你才什么都方便,什么也不必擔(dān)心,我們是自己人,我是鄉(xiāng)長,什么事情都有我在著……”

美生嫂起先似有點抑不住心中的恐慌,現(xiàn)在又給貴生鄉(xiāng)長一席話說得安定了。而且她心里又起了一陣喜悅,覺得他給她出的主意實在不錯。那三間樓房原是她所非常需要的,只因自己沒有錢,所以決計止住了自己的欲望,只是假意的和阿英哥敷衍,和貴生鄉(xiāng)長敷衍。但現(xiàn)在貴生鄉(xiāng)長說只要花三五百元錢作抵押,不由得真的動了心了。說是三五百元,也許三百元,二百五十元就夠了,她想。她剩余下來的五百元,現(xiàn)在正沒處存放,一面也正沒屋子住。這事情倒是一舉兩得。而且,還是體面的事情!還幫了阿英叔的忙,還給了鄉(xiāng)長的面子!

“只是不曉得那屋子抵押給別人過沒有哩?”

“這個我清楚。阿英是個老實人,他不會騙人的?!?

“那末,就煩叔叔做中人,可以嗎?錢還是少一點,橫直將來要退還的。”美生嫂衷心的說。

“那自然,我知道的。我沒有不幫阿嫂的忙?!?

貴生鄉(xiāng)長笑著說,心里非常的得意。他最先就知道這個女人有點厲害,須費一些唇舌,現(xiàn)在果然落入他的掌中了。

“此外,阿嫂有什么事情,只管來通知我?!彼^續(xù)著說,“我是陳家村的鄉(xiāng)長,陳家村里的人都歸我管的。我們有保衛(wèi)團,誰不服,就捉誰。各村的鄉(xiāng)長和上面的區(qū)長,縣長都是和我要好的哩,哈哈!……”他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瞇著眼。

“叔叔才大福大,也是前生修來的功德。要在前清,怕也是戴紅翎的三品官哩?!覀兝习傩杖惺迨宓谋幼o呀!”美生嫂感激的說。

“那也是實話,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雖沒有官的名目,其實也和做官一樣了。只是,這個鄉(xiāng)長卻也委實不易做?!辟F生鄉(xiāng)長眉頭一皺,心里就有了主意?!跋旅嫠艿娜硕际亲约喝?,大小事體頗不容易應(yīng)付,要能體恤,要能公平。而上面呢,像區(qū)長,像縣長,得要十分的服從,一個命令下來,限三天就是三天,要怎樣就得怎樣,絕對沒有通融的,尤其是一些戶口捐哪,壯丁捐哪,大家拿不出來,只得我自己來墊湊,也虧得村中幾個有錢的人來幫助?!┤缱罱厦嬗钟忻钕聛砹?,派陳家村籌兩千元航空捐,就把我逼得要命,航空捐,從前是已經(jīng)征收過好幾次的,一直到現(xiàn)在,錢糧里還附征著。大家都說不愿意再付了,也沒有能力再付了。他們不曉得這次的航空捐和以前是不同的?!睆那笆菫榈拇颉痢寥耍F(xiàn)在是××,我們陳家村能不捐款嗎?但大家是自己人,又不好強迫,你說,阿嫂,這事情怎么辦呢?”

“這也的確為難……”美生嫂皺著眉頭說,她心里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恐慌了。她知道貴生鄉(xiāng)長的話說下去,一定是要她捐錢的,因此立刻想出了一句話來抵制?!拔覀冊谀涎笠哺哆^不少的般空捐哩!收了又收,誰也不愿意!”

“可不是呀!”貴生鄉(xiāng)長微笑著說。“誰也不愿意!幸虧得幾個有錢的幫我的忙,兩百三百的拿出來,要不然我這鄉(xiāng)長真不能當了,而且,這數(shù)湊不成,也是本村的幾個有錢的吃虧,上面追究起來,是逃不脫的。……”

貴生鄉(xiāng)長說到這里停住了,故意給她一些思索的時間,用眼光釘著她,觀察著她的神色。美生嫂是一個聰明人,早已知道這話的意義,把臉色沉了下來。而且那數(shù)目使她害怕,開口就是幾百元,這簡直是要她的命了!她一時怔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非常的蒼白。

貴生鄉(xiāng)長見著這情形,微笑了一下,又繼續(xù)的說了:

“阿嫂,這筆款子明天一早就要解往縣里去了,我現(xiàn)在還差四百元,你說怎么辦呢?照我的意思,——唉,這話也實在不好說,——照我的想法,還得請阿嫂幫個忙,我自己墊一百元,阿嫂捐一百五十元,另外借我一百五十元,以后設(shè)法歸還你。你說這樣行得嗎?”

美生嫂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發(fā)著怔,過了半晌,才喃喃的像懇求似的說:

“叔叔,這數(shù)目太大了……我實在沒有……”

“那不必客氣,阿嫂有多少錢,這里全縣的人都知道的。捐得少了,豈止說出去不好聽,恐怕區(qū)長縣長都會生氣哩!……這數(shù)目實在也不多,這次請給我一個面子吧,我們總是幫來幫去的——啊,阿嫂嫌多了,就請湊兩百元,那一百元我再到別處去設(shè)法,過了端節(jié),我代你付給阿英一百元就是……這是最少的數(shù)目了,你不能少的,阿嫂,再也不能少了……”

貴生鄉(xiāng)長停頓了一下,見美生嫂說不出話來,他又重復(fù)的像是命令像是請求的說:

“不能少,阿嫂,你不能少了!”

“叔叔……”

“上面不會答應(yīng)的呀!”貴生鄉(xiāng)長不待她說下去,立刻帶著命令和埋怨的口氣說。

“唉……”美生嫂嘆著氣眼眶里隱藏了眼淚。

“我們是自己人,阿嫂,”貴生鄉(xiāng)長又把話軟了下來,“我知道阿嫂的苦處,美生哥這么早過了世,侄子們還正年少,錢是頂要緊的,所以只捐這一點,要是別個當鄉(xiāng)長,恐怕會硬派你一千元呢。”

“我好命苦呵,這么早就……”美生嫂給他的話觸動了傷處,哽咽地說,眼淚流了下來。

“那也不必,侄子們再過幾年就大了,一準比爹會賺錢……喔,阿英那里的價錢,我給你去辦交涉,我做中人再好沒有了,”貴生鄉(xiāng)長得意地安慰她說?!鞍⑸┰谶@里出了捐錢,我給你在那里壓低價錢,準定叫你不吃虧,你看著吧!”

美生嫂痛苦地用手絹掩著潤濕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她明白貴生鄉(xiāng)長每一句話的用意,恨不得站起來打他幾個耳光,但她沒有勇氣。她不相信那是什么航空捐,她知道這只是借名目飽私囊——明敲她的竹杠!而區(qū)是不能不拿出來的了。她只得咬著牙齒,勉強地裝出笑臉說:

“就依叔叔的話……以后也不必還了……”她想,還是索性做個人情,反正是決沒有歸還的希望的。

她站起來走到了另外一間房子去。

“那不必,那不必,房子,我會給弄好的?!辟F生鄉(xiāng)長滿肚歡喜的說。

他聽見房子里抽屜聲,鑰匙聲,箱子聲先后響了起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嘆息聲,啜泣聲。

過了許久,美生嫂強裝著笑臉,走了出來,捧著一包紙票,放在貴生鄉(xiāng)長的面前,苦笑著嘲噓似的說:

“只有這么一點點呢,叔叔……”

“呵呵呵,真難得……”他連忙點了一點數(shù)目,站起身來。“再會,再會!”他冷然地驕傲地走了,頭也不回,仿佛生了氣的樣子。

“好不容易。這女人……”他一路想著,跨出了大門,不再理會美生嫂在后面說著“慢走呵,叔叔”的一套話。

“這簡直像是逼債!”美生嫂痛恨地磨著牙齒,自言自語的說?!拔仪吧妨怂裁磦剑 ?

她禁不住心中酸苦,退到床上,痛哭了起來。

第二天中午,阿英哥急忙地高興地從陳家村跑到來聽回音的時候,美生嫂剛從床上起來。

阿英哥想,這事情是一定成功的,這屋子給她住,沒有一樣不合宜。至于價錢,端陽節(jié)快到了,無論她出多少,他都愿意,橫直此外也找不到別的主顧。

“阿嫂,我特來聽消息,我想你一定可以幫我的忙哩。”他一進門就這么說。

美生嫂浮腫著臉,一時不曉得怎么回答,她哭了一夜全沒有想到見了他怎樣說,卻不防他很快的就來了。

“喔,”她吸著聲音說,臉色有點蒼白。她想告訴他不買了,卻說不出理由來,她不能對他說沒有錢。但她皺了一下眉頭,立刻有了回答的話。于是她苦笑地說:

“叔叔,我已經(jīng)想過了,那房子的確再合宜也沒有了……但是,我們總得都有一個中人,才好說話呢?!乙颜埩肃l(xiāng)長做中人,你也去找一個中人吧……我們以后就請中人和中人去做買賣……”

“那自然,阿嫂不說,我倒忘記了,”阿英哥誠實的說,“這是老規(guī)矩,我就去找一個中人和鄉(xiāng)長接洽去……”

他說著,滿臉笑容的別了美生嫂走了。

他覺得他的買賣已經(jīng)完全成功,端陽節(jié)已經(jīng)安然渡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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