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去年(一九三三)七月十四日由上海動身出國,說來湊巧,恰在今年七月十四日又由倫敦動身赴俄。由上海赴歐,比較地是個長期旅行,乘意輪算是最快的了,也要二十三天;在歐洲由這國到那國,只須幾小時的火車路程,原很簡便,但由倫敦乘俄輪渡北海而到列寧格拉,卻須整整五天的海程,所以在歐洲看來,也可算是較長的旅行了。而我在這兩次的動身日期,無意中都恰在“七月十四日”。
往歐洲其他各國旅行,在準備行裝方面,心理上大概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因為在這些地方的旅客生活總是大同小異的;但是打算到俄國去,便多少不免引起新奇的心理,所以在動身以前,遇著曾經(jīng)去過俄國的朋友,總喜歡探問準備行裝方面有什么特須注意的事情。當時有一位中國朋友剛在幾個月前由俄國回到倫敦,據(jù)說在俄國對于穿衣服是很不講究的,穿好的反而被人看作布爾喬亞,反而被人看不起;我聽后便只帶了幾套西裝里面最“蹩腳”的兩套。還有一位英國朋友是在大學里當講師的,兩年前也到過俄國旅行,聽說我將往俄國去,很仔細地開了一張單子給我,列舉著許多要提防的事項,例如開了好幾樣藥品,有的是治瘧疾的,有的是治虎列拉的,有的是治胃病的等等,并叮囑在動身前須打好防疫針,尤其是防虎列拉的針,據(jù)說俄國水多不清潔,非開水不可喝,“沙拉得”(Salad即西菜中常有的生的青菜)以少吃為妙,此外要帶的是草紙(即上廁所用的)和“卻可立”糖,據(jù)說這兩樣東西在俄國都是不易得到的,還有是胰皂,也很重要,不可不帶。這位朋友是很誠意地這樣地下警告,我卻覺得這樣簡直好像準備到南菲洲去旅行似的!我因為行期已迫,來不及打什么防疫針,只帶了一兩樣藥品,兩小捆草紙(外國草紙是雪白潔凈的);我自己雖不是像西洋人——尤其是婦女們——那樣喜歡卻可立糖,但是聽說在俄國這東西看得很重,也帶了三盒,準備送給俄國朋友??墒且篮髞淼膶嶋H經(jīng)驗,除所帶的卻可立糖確為俄國朋友所嘖嘖稱羨外(其實俄國也已有,不過還不及西歐的好吃),其余都是出于過慮的;但這卻不是朋友們?nèi)鲋e,只足以表見蘇聯(lián)的情形是日新月異,時時在進步的路上向前奔跑著。關(guān)于這一點,以后還有機會談到。
且說在今年七月十四日那天的下午一點鐘,友人孟云嶠君陪我上船,船名西比爾(Sibir)。我們上船的時候,已看見三五成群的男女搭客在船上閑談著(搭客中的中國人就只記者一個),孟君笑著說:“這些都是‘Comrade’(‘同志’)啊!”(其實后來知道這些旅客里面很少是黨員,而且有幾個還是十足道地的反動分子,雖則大多數(shù)是同情者,詳情見后。)我看見這次旅客里面有許多男女青年——活潑愉快的男女青年——我們雖還不相識,但彼此相遇,多微笑點頭,他們或她們的和藹親熱的態(tài)度似乎常溢于眉宇間。我想這無他故,我們同道去的目的地是正在積極進行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新國家,這班男女青年跑到那里去,至少都具有觀察研究的好奇心理,就這一點說,同情心當然要比較地豐富了。依我看去,不但在這些旅客間有這樣的“空氣”,就是船上那些穿著藍布制服的水手,和穿著黑絲罩衫的女侍者們,幫我們拿衣箱的拿衣箱(水手),引導我們看艙位的引導者(女侍者),都欣欣然滿面笑容,好像有了什么喜事似的。
我們大多數(shù)坐的是三等艙,在船身前半的下一層,當中是餐室,餐室的周圍都是房間,房間里大多數(shù)有四個鋪位,少數(shù)有六個或八個鋪位(房間較大),還有更少的房間只有兩個鋪位,專備搭客用的。各床鋪上有軟墊,有白色被單及絨毯,餐室內(nèi)有白色桌布,有鮮花,收拾得很清潔,但是因為在下一層,空氣究竟差些,尤其是在臥室里面,因為只有船旁的一個圓窗洞。可是有一個特點,是我們在別國的輪船上所未見的,那便是三等艙的搭客都可用船上的任何層的甲板,都可在頭二等艙的音樂室,吸煙室等處看書,談話,舒散。換句話說,這幾個好地方雖靠近頭二等艙,卻是各等搭客所共用的;坐三等艙的搭客在船上一樣地通行無阻,不像在別國的輪船上,三等搭客不許到頭二等艙里去。
也許還未能做到真正理想的平等吧,這里究竟還分成什么頭等二等三等,雖然他們在名義上把二等稱為“旅客艙”(“Tourist Class”),把三等稱為“特別艙”(“Special Class”),所以我將箱子放在自己臥室里之后,和孟君一同回到甲板上,不謀而合地同聲脫口而出地說道:“我們?nèi)タ纯床紶枂虂喌呐撐辉鯓?!”不但我們倆,隨著我們同走,嘴上也在那里說要看看布爾喬亞艙位的,還有兩三個女青年搭客。我們相視而笑,一同登上樓梯,踏上更高一層的甲板,向“布爾喬亞”的艙里跑。
所謂“布爾喬亞”的艙位,指的當然是頭二等。它們都在船身的中部。頭等在這中部的兩旁,每房里有兩個鋪位(不是像三等那樣疊起來的),二等在這兩排的中間,和兩旁頭等艙隔開的是兩個甬道,二等每房雖也是兩個疊起的四個鋪位,設(shè)備卻比三等艙來得講究些。頭等最大的優(yōu)點是有靠近船旁的長方形的玻璃窗,窗外便是船旁像行人道的甲板,這在空氣方面當然是舒暢得多了。較近船頭而接連這頭二等艙的一方,便是一個大餐室,設(shè)備也比三等餐室講究些,例如有地毯,地位沒有三等的那樣擠,桌子是分開排的長方小桌,不像三等的是用開會式的長桌子。在這頭二等艙的另一頭,便是一個很講究的音樂室,里面鋪著講究的地毯,有鋼琴,有留聲機,有舒服的沙發(fā),有寫字臺等等。吸煙室則在更上一層的甲板,在音樂室前有樓梯直達,里面有很舒適的厚而且大的沙發(fā),圍著絲呢面的桌子。和這個吸煙室在同層甲板上的后面房間,便是船長室。吸煙室和船長室都靠近船旁,兩旁都有像行人道的甲板,這層上的吸煙室,兩旁行人道的甲板,以及下一層的頭二等艙兩旁人行道甲板,音樂室:這些都是在這船上比較最好的地方,也就是全體搭客——不論何等——都可通行無阻,隨意走動坐息的處所。
這船本說下午兩點半開,直等到四點一刻才開。在蘇聯(lián)有個由革命以前遺留下來而尚未除盡的缺點,那便是有些地方要你忍耐著等,等,等!這種“慢吞吞”的習慣,據(jù)說在革命后已積極改善,但在蘇聯(lián)做旅客的人,仍感覺到這個缺點仍有不少的遺跡存留著。在這里算是我此行第一次嘗著“等”的味道。孟君因四點鐘還有他約,不能多“等”,便先和我握別。
在和我們一同參觀“布爾喬亞艙”的幾個女青年里面,有個俄女才十六七歲,一對碧眼,兩顆笑渦,活潑輕盈,那種天真快樂的性格和態(tài)度,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天地間有什么可以憂愁的事情;但是我無意中和她談?wù)劊胖浪擎萑灰簧?,父母都早已去世了,只有一個姑母在加拿大,從小跟著姑母,后來在加拿大一個衣莊里做工自給,苦過日子,現(xiàn)在知道蘇聯(lián)是勞動者的世界,便獨自一人由加拿大經(jīng)英國而回到蘇聯(lián)去尋工作做。她的身世,如用中國的形容詞來說,也可說是“零仃孤苦”,但是她雖沒有了家屬的憑藉,卻有個充滿著希望和熱情的新社會等候著她回去參加努力,這在她卻也很有“快樂”的理由。
(廿三,十一,十四,晚。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