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說教育
吳漁川口述的《庚子西狩叢談》五卷,以前曾經(jīng)閱過,近日得上海新翻印本,寒夜聽窗外風聲,重讀一遍,多所感觸。關(guān)于庚子資料,龍顧山人《庚子詩鑒》所集已多,唯吳君所述者系其親歷,自別有親切有味之處,但是不佞特別有感者,卻在于筆述者甓園居士之論斷。居士總論拳亂之根本癥結(jié),不外二端,一則民智之過陋,一則生計之窳薄,易言之即是愚與貧耳。其論民智之過陋云:
“北方人民簡單樸質(zhì),向乏普通教育,耳目濡染,只有小說與戲劇之兩種觀感,戲劇仍本于小說,即謂之小說教育可也。小說中之有勢力者無過于兩大派,一為《封神》《西游》,侈仙道鬼神之魔法,一為《水滸》《俠義》,狀英雄草澤之強梁,由此兩派思想渾合制造,乃適為構(gòu)成義和拳之原質(zhì)。故各種教術(shù)之統(tǒng)系于北方為獨盛,自義和團而上溯之,若白蓮天方八卦等教,皆不出于直魯晉豫各境。據(jù)前清嘉慶年間那彥成疏中所述教匪源流,蓋亡慮數(shù)十百種,深根固蒂,滋蔓已遍于大河南北,名目雖異,實皆與拳教同一印版,被之者普,而入之者深,雖以前清之歷次鏟刈,而根本固不能拔也?!焙竺嬲摪伪救粗?,以為應(yīng)從改革民眾社會著手,也分為二端,一則注重于普通教育,一則注重于普通生業(yè)。其論普通教育云:
“改良小說,改良戲劇,組織鄉(xiāng)約里社,實行宣講,以種種方法,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逐漸接近,以相當之知識,遞相輸灌,使多數(shù)民眾略明世界大勢與人類生存之正理,勿侈言學校普及,炫難得之遠功,而忽可能之近效,則事半而功自倍?!闭撋嬤@一方面本來也頗有精義,現(xiàn)在只抄取關(guān)于民智這一部分,其脈案其方劑都很得要領(lǐng),殊不易得。特別是注重社會教育,欲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逐漸接近,又使多數(shù)民眾略明世界大勢與人類生存之正理,這兩點很是切要,自有特殊的見識,非一般知識階級所及。劉君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民國十六年,現(xiàn)在又已過了十六年的光陰,重復(fù)聽到,還覺得極有意義,但中國國內(nèi)情形之無甚進步,也即此可見了。
下級社會與中上級游離,固然是不好的事,但是中國的現(xiàn)象,又顯得中上級社會的見識漸與下級接近,其重大性也極值得考慮。大家知道,庚子事變的遠因在于中國民智之過陋與生計之窳薄,其近因在于外國教士之跋扈,政府諸要人之荒謬,這末一件事易言之即是官與拳匪同是一般見識。剛毅奏稱董福祥是臣的王天霸,此軼事已膾炙人口,證明他的知識不出戲劇小說,此外袒拳諸臣工既已明見處分,其荒謬是無可疑的了。但是舉朝袞袞諸公,幸免于拳案的懲戒者,不知其中究有若干人,不信奉關(guān)圣帝君與文昌帝君的?關(guān)圣原來也是拳匪所奉,即信仰文昌帝君,此又與鴻鈞老祖有何區(qū)別?小說教育,可以說是中國的國民教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此為本,這里已經(jīng)分不出什么上下或天澤之辨了。翁方綱在《陶廬雜錄》序中云:
“梧門蒙古世家,原名運昌,以與關(guān)帝號音相近,詔改法式善。”關(guān)帝號者何?云長也。這與運昌二音平仄陰陽均不一致,卻奉詔避諱更名。詔者何?乾隆皇帝之命令也。據(jù)說戲子唱三國的戲,扮關(guān)羽的報名必曰,吾乃關(guān)公是也。這樣便兩極端碰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圈子了。中國人心中有兩個圣賢英雄,曰關(guān)羽岳飛,有兩個奸臣惡人,日曹操秦檜。這是從那里來的?大家知道這出于兩部書,一曰“三國演義”,一曰“說岳全傳”,其支流則有說書與演戲,使之漸益普及與深入。士大夫如讀宋朝史書以至野史雜記,有感于靖康之際,慷慨奮發(fā),痛三字獄之冤,大罵秦檜,此猶是人情之常,若閱陳壽《三國志》關(guān)羽傳,乃極致傾倒,則為無理矣。今既輕信小說,關(guān)岳并尊,又接受萬歷時之亂命,稱關(guān)羽為伏魔大帝,種種神怪之說益多,悉見于文人之記載,由上及下,變本加厲,士子供關(guān)帝像誦《明圣經(jīng)》,而老百姓乃練拳舞刀,關(guān)圣附身矣。故小說教育殆已遍及于中國上下,而士大夫?qū)崬橹?,雖時至今日,政體變革,新式教育已實行四十年之久,此種情形大旨仍無異于昔日也。本來小說非不可讀,且并非不可用之于教育,只要用得其道,簡單的說就是當作小說去看。藝術(shù)據(jù)說原從宗教出來,宗教極是嚴肅的東西,但是一步退后,不加入巡行禮贊的行列里,保持著一點距離,立著觀看,即是由宗教的體驗出而入于藝術(shù)的賞玩了。俗語云,只看見和尚吃饅頭,弗看見和尚受戒。受戒與吃饅頭,在和尚雖是苦樂不同,有義務(wù)與權(quán)利之別,但都是正經(jīng)事,唯在家人旁立負手而觀之,或有興趣與才能,作為略畫,則漸移而為藝術(shù),蓋其苦樂之情固尚存在,而中有距離,非如身受者之切迫而無回旋之余地也?!度龂贰墩f岳》本是演義,《封神》《水滸》更是假作故事,都很明了,不必多說,即是古代神話,如希伯來希臘所有者,最初實是教典史書,人民所共信守,但是時代轉(zhuǎn)移,也就被視為文藝作品,其影響及于后世文學美術(shù)者極大,如宙斯大神今固已非復(fù)君臨阿林坡斯山上之帝君,然其威嚴的像與故事則仍儼然存在也。中國的讀書人不知怎的把許多事都弄顛倒了,史書只當作寫史論的題目資料,拿來一段千數(shù)年前的往事,也不細問前因后果,但依據(jù)正名之說,加以褒貶,如念符咒,以為有益于人心世道,而演義說部則視若正史,大是奇事。一般士人能作詩文,談性理,似非民眾所能企及,但除此而外,其思想感情殆無甚大差異。史傳中朱溫之惡甚于曹操,張弘范吳三桂輩之惡甚于秦檜,老百姓不讀史,只聽演義,故不知曹秦之外尚有朱張吳等,士人讀史而亦只信演義,故知有朱張吳而亦仍只恨曹秦,其見識結(jié)果與老百姓一樣,但白多讀了許多書而已。照這樣情形看來,最先應(yīng)做的乃是把中上級的知識提高,隨后再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接近,減去小說教育之勢力,民智庶幾可以上進。至其方法,不過在于使士大夫知道正當讀書之法,即是史當作史讀,小說當作小說看而已,別無其他巧妙,所難者只是千年舊習不易猝改,又學徒眾多,缺少良塾師忍坐冷板凳而為之指教耳。
總而言之,中國現(xiàn)今本來還是革命尚未成功,思想界也依然還是舊秩序,那是當然的事。要打破這個渾沌情形,靠外來思想的新勢力是不行的,一則傳統(tǒng)與現(xiàn)狀各異,不能適合,二則喧賓奪主,反動必多,所以可能的方法還是自發(fā)的修正與整理。我想思想革命有這兩要點,至少要能做到,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一是道誼之事功化。中國儒家重倫理,此原是很好的事,然持之太過,以至小羊老鴉皆明禮教,其意雖佳,事乃近誣,可謂自然之倫理化,今宜通物理,順人情,本天地生物之心,推知人類生存之道,自更堅定足據(jù),平實可行。次則儒者常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語固亦甚佳,但個人可以用作修身之準則,若對于家國人民,必須將道誼見諸事功,始能及物,乃為不負,否則空言無補,等于清談也。上述兩點原來也頗平凡,看去別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是我覺得極是切要,可是也非常難辦,比兩極端的主張為尤甚,蓋中庸的做法在舊的嫌過激,新的又嫌保守,大抵兩不討好也。此事還是著重在知識階級,須是中學教得好,普通學科皆能活用,常識即已完具,再予以讀書之指導(dǎo),對于古今傳承的話知所取舍,便可算成功了。中堅層既已造成,再加推廣當不甚難,甓園居士的理想乃可實現(xiàn),否則騎瞎馬者還是盲人,與庚子前后情形無大差異,民智與民生之改進仍無希望。我時時想起明季的李卓吾,他的行為不免稍有怪僻處,但其見識思想多極明白通達,甚不易得,而一直為世人所惡,視若二毛子,無非因有帶有思想革命之傾向耳,由是可知此種運動以至提倡實大不易,我輩現(xiàn)今得以略略談?wù)務(wù)?,實在乃民國之賜,正不可不知感激者也。
(民國癸未十二月大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