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在繪圖師家里

革命文豪高爾基 作者:鄒韜奮


第四章 在繪圖師家里

高爾基和外祖母雖從山林中所采集的漿果,硬殼果,以及蕈類的東西,售賣所得,頗足以供給他們自己,有時還可留些作“靜默的慈善”之用,但是外祖父還責(zé)罵他們愉懶。等到多雨的秋季來到的時候,外祖父替高爾基在一個繪圖師的家里尋得一個“真正的職業(yè)”。這個繪圖師就是外祖母的一個妹子的兒子,和高爾基算有了些親戚的關(guān)系。這個局面的改換是有很大的差異。山林中的印象還在高爾基的腦際盤旋著,他忽被送到一個可厭的城市里的一間分租的屋子里,作最可厭的一班人的奴隸。他的主人有一個母親,一個長舌的老太婆;有一個妻子,長得好像一塊白面包;還有一個弟弟,是一個粗率的紈绔子弟。他們住在不舒服的設(shè)備得可笑的房間里,饕餮成性,瞎三話四,彼此常常爭鬧,尤其是婦女們?yōu)樯?。那個老太婆一早就把高爾基叫醒,一直使他忙到深夜。他要劈柴搬柴,要燒茶水,要起灶火,要揩擦地板樓梯,要擦鍋,要洗碗碟,要摘菜,要從市面上把菜物搬回來,以及其他各種奔走的事情;還不止此,后來他還要照顧嬰孩,每星期中有一次要到一個公共的泉旁,替一家人洗些衣服。他對于這樣工作倒不在乎,排空場面的環(huán)境,安逸淫佚而偽裝神圣的臭架子,他覺得還是鄉(xiāng)下的粗劣生活來得直截爽快。

這便是外祖父替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尋著的職業(yè),要叫他藉此增進他的教育,并鞏固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山林中的愉快的冒險的生活已成泡影,他此時被強迫著忍受這個繪圖師的家里和其附近的惡劣空氣。在這個家里的對過還有一所屋子,里面住的都是軍界中的所謂上等人物,他們的無數(shù)的服務(wù)兵及仆人和女仆,廚子,洗衣婦等等的暖昧行為,臭聲四溢,爭吵時聞,而那班自高身分的公民如繪圖師的家人一類的,就在膳桌上將此等事作為談資。在這種一團漆黑的惡劣環(huán)境中,高爾基怎樣能替他對于神話中的仙境的渴望尋出一條出路呢?他往往跑到閣樓里面去,拿出有顏色的碎紙,用剪刀剪成幻想的模型,貼在屋椽上面。

不久他又想作第二次的逃遁了。有一次他老實不客氣的對他的主人說,他為什么不教他技藝,只叫他倒污水桶。他覺得奇怪的是他的主人并不因此開除他,反給他紙和畫具,叫他從別一張紙上摹繪一所屋子的正面圖。他有些機會做干凈的工作,換換口味,高興極了,欣然以全副熱誠從事。但是他的幻想叫他忘其所以,他覺得這個屋子的正面圖怪討厭的,遂竟畫蛇添足,在屋頂及檐板上畫著各種各色的鳥,在地上畫著屈著腿躲在傘下的人物,在全紙上畫著許多斜線當(dāng)作雨。這種異想天開的圖,在繪圖師當(dāng)然是不適用的,但是他的主人倒并不責(zé)備他,還給他相類的工作,叫他在空的時候畫。可是老太婆的干涉來了!這位老太婆雖是他的外祖母的妹妹,但為人恰恰和她相反。這位老太婆為著她自己的幼子,大發(fā)醋勁,深怕高爾基的良好成績要破壞她小兒子的前程,她用盡方法阻止高爾基從事“干凈的工作”,想出種種家里的苦役給他做,把油倒在他的繪圖用的紙上,最后竟打傷他的面部,又在家里大吵大鬧,使全家不得安寧。她的兒子不得不對她讓步,于是高爾基要學(xué)習(xí)文雅職業(yè)的第一次企圖便告終止了。

遇著星期六的晚上,或在例假日,高爾基便到教堂里去做禮拜。在這金綠色含糊微光中,他立在教堂里的一個角上,注視著燭光映輝中的嚴(yán)肅的神像,作他的夢想。他此時和每日環(huán)境中的可厭的現(xiàn)實隔離,好像重新奪回他的外祖母所信仰的和諧的上帝,在他的面前背誦從外祖母聽來的圣詩。到教堂里去做禮拜,是高爾基被準(zhǔn)許的唯一的娛樂。但是他往往在風(fēng)雨最大的晚間才到教堂里去,那個時候路上大雪紛飛,教堂里更為舒適;他那時在那兒休息,好像他在山林里和田間的時候一樣,他的小小的心境,已飽經(jīng)憂患,就在那含糊微光的境域中,浴于熱烈的夢想里面。遇著天氣好的晚間,他往往獨自一人偷溜出去,在靜寂的街上游蕩,“孤零零的好像天上的明月”,隨處傾耳靜聽著,觀察著。他的幻想總轉(zhuǎn)到奇異的不知道的事物方面去。在街上隨處的窗里一陣一陣飄出的從未聞過的味道,傳出從未聽過的樂器的聲音,這個孩子常發(fā)呆的立著,嗅著,傾聽著,心里想象著那些味道和聲音所暗示的一種異乎尋常的文雅生活。他尋得在一個屋子里,常有人拉低音的梵啞鈴,他喜聽極了,這個地方成為他心所向往的目的地,每于晚間到教堂做禮拜之后,總要彎到這個地方去,希望再能聽見這種天上人間的音樂。他雖因此回家遲了挨打,也不在乎。

這種晚間的游蕩不但可以略慰他對于仙境的渴望,而且也增銳了他對于現(xiàn)實的感覺。他有著天生的藝術(shù)家的無所顧忌的好奇心,每在街上游蕩,總喜歡伸著脖子向窗里觀看那里面的生活。因為他所看得到的只是下層的或地室的沒有窗幕掩著的窗內(nèi)情形,所以在他而前顯露的都是那些下等階級的生活。那些上層的,有窗幕掩蔽著的窗內(nèi)生活,不是眼睛所能看得著的,只不過供給他浪漫想象的材料。從下層里,他的敏銳的眼睛看見了形形色色的現(xiàn)實。他看見其中有人在祈禱,在擁抱,在打架,在賭博,在默然相對中的心神不寧的神情,看見了下層生活的全景。其中有悲劇,有喜劇,互相混合著。在他看來,人生并不像在他工作的地方那樣一致的粗暴。他有一次望見一個地室里面有個長發(fā)的青年對著兩個婦人高聲朗誦;她們很嚴(yán)肅的傾耳靜聽著,其中有一個忽然把手掩著她的眼睛,她的雙肩抖戰(zhàn)起來,這個青年跪下來,吻著她的手。這景象是真實的,但在高爾基覺得奇異而新穎;在這個時候,書里的理想世界,在他還是門外漢,還未曾看到。

觀察境域的擴大,增廣了他對于人和事物的了解,教了他評判的辨別的態(tài)度。高爾基這樣充滿了種種印象和發(fā)現(xiàn),回到可厭的家里之后,他能超越于他的環(huán)境的上面,不為環(huán)境所拘牽,他不為個人的痛恨所蒙蔽,對于他的左右的人都能用超然的客觀的眼光看去。

許多印象和觀察增廣了高爾基的眼界,使他不再犯一切人類的傾向,喜作抹煞一切的責(zé)備,但同時也使他不肯輕易作無條件的容納。他的評判的辨別的態(tài)度,就是對于他所從小敬佩的外祖母,也表現(xiàn)了出來。她幾次到他的雇主家里來訪問的時候,他看見當(dāng)前的情形,總覺得外祖母不該那樣的忍辱含垢,使他心里發(fā)生不喜歡她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外祖母總是從后面樓梯進來,很謙卑退縮的樣子,恭恭敬敬的坐在廚房里污水桶的旁邊。她的妹子卻詬罵她,責(zé)備她和她的外孫,繪圖師的妻子覺得自降身分的過來招待她。后來她們走開了,只剩下高爾基和外祖母兩個人的時候,高爾基責(zé)備外祖母不該在那些無價值的人們前面屈辱她自己。外祖母強作笑顏,擁抱著他,很迅速的低著聲附耳對他說這一切她都知道的,但是不得不這樣敷衍她們,因為要想藉此討她們的歡心。依約他的雇主應(yīng)給他一年工資六個盧布,恐怕一毛不拔,這樣一來,也許可使她們肯給他至少一個盧布。外祖母并訴說她對外祖父及她的幾個外甥的困難情形,請求高爾基要在那里忍耐著多做幾時,做到他長大強壯時才好。她一定要他答應(yīng)肯忍耐著再做兩年。高爾基過意不去,勉強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

但是高爾基竟不能實踐他答應(yīng)外祖母的話。他雖愛外祖母,并敬佩她所信仰的上帝,卻不能贊同她的機會主義。外祖母所以能有她的愉快的人生觀,全靠她的標(biāo)準(zhǔn)和需求可有彈性,能偷安適應(yīng)而不覺得有何重要的犧牲,能忽視甚至擱置根深蒂固的罪惡和令人難受的侮辱。她的外孫卻不能和她一樣。他是另一種材料造成的,具有嚴(yán)格的絕對的態(tài)度。誠然,他俯首于人生的桎梏,屈伏意志于人的專制,也有了好幾年,但是他從來不肯笑著甘心屈服,他從來沒有軟化了他的倔強性。忍耐,他的長輩所教他遵守的,甚至雖為外祖母所教的,在他看來,都不能算為一種道德。于是他又下決心打算另謀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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