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 懺悔地回轉(zhuǎn)故鄉(xiāng)
下午二時,瑀的房內(nèi)又聚集許多人,阿珠和清,偉,翼,佑,四位青年。他們雜亂的幫瑀整理好行李,——他的行李很簡單,一只鋪蓋,一只舊皮箱,一只網(wǎng)籃。箱和網(wǎng)籃里大半是舊書:數(shù)學(xué),文學(xué),哲學(xué)都有。別的東西很少,只有面盆,碎了蓋的那把茶壺,沒油帶的洋燈等。而且清又代瑀將幾只酒瓶和藥瓶送給阿珠。三天以前清送他的兩盒餅干,還沒有拆過;這時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網(wǎng)籃之內(nèi),給他帶回家去。托爾斯泰的相片,偉也很恭敬的拿下來,夾在《康德傳》的書中。一邊,房租也算清了。
現(xiàn)在,房內(nèi)滿堆著廢紙。箱,鋪蓋,網(wǎng)籃,都放在床上。桌也移動得歪了。房內(nèi)飛涌著灰塵?,r坐在床邊倚墻靠著,眼倦倦閉去,好似休息。清坐在他的旁邊。偉還在收拾,有時連廢堆中,他都去檢查了一下。佑和翼向窗外依著。阿珠立在門邊,眼看著地板,呆呆的,似不忍別離。
天氣很好,陽光淡淡的籠罩著,白云如蝴蝶的在藍色的空中飛舞。不過這時的房中,顯示著灰色的傷感的情調(diào)罷了。
以后,清說,
“我們可以動身了,到那邊總要一點鐘,離開船也只有一點鐘了?!?
偉和著說,
“可以動身了,早些寬氣一點?!?
于是佑回過頭來問,
“我去叫車子,——三輛么?”
瑀卻立刻阻止叫,睜開他似睡去的眼,
“慢些,請你們慢些,我還沒有說完我的話?!?
他們沒有聲音,可是瑀又不說。
這樣又過了二十分鐘,清覺得等待不住,他們無法地向瑀催促,
“瑀哥,你有什么話呢?”
瑀仍不動,清又說,
“瑀哥,你有話,請快些說罷,否則,我們只好明天去了。”
瑀還不動,清又說,
“瑀哥我們動身罷,你還要說什么話呢?”
這時瑀卻再也制止不住,暴發(fā)似的叫道,
“天呀,叫找怎樣說呢?我的愚笨會一至于此,我何為而要有現(xiàn)在這一刻的時候!時間之神呀,你停止進行罷!或者你向過去之路倒跑罷!否則,叫我怎樣說呵!”
停了一忽,他急轉(zhuǎn)頭向阿珠叫,
“阿珠,請你走到我的前面來?!?
這位愚蠢的女子,依他的話做了。癡癡的,立到窗的前面來?,r仰頭望著天花板,急急的接著說,
“懺悔么?不是,決不是,我何為要對你懺悔?但我不能不說明,阿珠,不能不對你說明幾句。在這過去未來將不再現(xiàn)的時候,我要對你說幾句。這是最后的話,或者是我對你的忠告。阿珠,請你靜靜地聽著,留心地聽著?!?
這時清和偉是十分難受,蹙著眉發(fā)怔地看著。堅執(zhí)是瑀的習(xí)慣,他們是無法來阻止他說話,他們只有順從。否則,他又會什么都推翻了,不回家了,跑去了,他們又奈他何呢?他們只屏息地聽著。
“阿珠,我恨你!你真使我苦痛,好像我墮落的種子,全是你們女人賜給我似的。因此,我也要想傷害你。你的母親,你應(yīng)當(dāng)殺死她!她實在不是一個人,她不過戴著人的臉,喘著人的一口氣。她是一個魔鬼,是一個罪惡的化身,你在這獄中活著,你一定要接受你母親的所賜!你要救你自己,你應(yīng)當(dāng)殺死她!阿珠,求恕我,我望你以后兇兇地做一個人,也要做一個有力的人!因為社會是惡的,你應(yīng)當(dāng)兇兇地下毒手,你千萬不可馴良,庸懦。否則你就被騙,你就無法可想。阿珠,你能聽我的話么?你能兇兇地去做你自己的一個有力的人么?你能將這個惡婦人殺死么?你能殺死她,你自己是得救了。”
停一片刻,又說,
“我的莽闖,并不是酒醉。因為我恨你,同時要想傷害你了。我對你起過肉的幻想,憎惡的愛。唉,上帝的眼看的仔細,他使我什么都失敗了,但你對我錯誤,你為什么不聽你母親的話,將我送到牢獄中去呢?你太好了,怕要成了你墮落的原因,你應(yīng)當(dāng)狠心下手?!?
一息,又說,
“阿珠,你做一個罪人罷!這樣,你可以救你自己,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我呢,因為自己不肯做罪人,所以終究失敗了。雖則,在我的行為中,也可以有使人目我為罪人的成分,但我是不配做罪人,我的命運已給我判定了!我已無法可想,我也不能自救。雖則母弟朋友,他們都在我的身邊努力設(shè)法營救我,但這不是救我的良法,恐怕都無求了!我已錯弄了自己,我現(xiàn)在只有瞑目低頭向卑隘的路上去求死!我有什么最后的方法?我不能殺人,又不能自殺,我以前曾經(jīng)馴良,現(xiàn)在又處處庸懦,到處自己給自己弄錯誤了,我還有什么自救的方法?我當(dāng)留在人間不長久,阿珠,我希望你兇兇地做個有力的人罷!再不要錯弄了你自己,去同這社會之惡一同向下!阿珠,做一個罪人,做一個向上的惡的人,和現(xiàn)社會的惡對壘,反抗!”
朋友們個個悲哀,奇怪;不知道他到底指著什么。而阿珠,也只癡癡的聽,又那里會明白他的意思。這樣,他喘了一息,又說,可是聲音是無力而更低弱了:
“阿珠,我想再進一步對你說,請你恕我,請你以我的話為最后的贈品。在你母親的身上,好似社會一切的罪惡都集中著;在你的身上呢?好似社會一切的罪惡都潛伏著。阿珠,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你真是一個危險的人,而且你也真是一個可憐的人!在你的四周的人們,誰都引誘你,誰都欺侮你,你很容易被他們拖拉的向下!因此,你要留心著,你要仔細著,最好,你要兇兇地下手,將你母親的罪惡根本鏟除了,再將你自己的罪惡根本洗滌了,你做一個健全的向上的人,你能夠么?你能殺死你的母親么?阿珠,你做一樣克制毒物的毒物罷!你算是以毒攻毒的毒罷!你是無法做一個完全的善的人。在你這一生,已沒有放你到真美的幸福之路上去的可能了,你一想起,你會覺得可憐。但可以,你做一個克制毒物的毒物罷!這樣,你可以救你自己。阿珠;你能領(lǐng)受我的話么?”
又喘了一息,說,
“阿珠,在今天以前,我永沒有起過愛你的心,你不要誤會。到今天為止,我相信你是個純潔的人,你是天真而無瑕的。但你呢,你也曾經(jīng)忘記過你自己的了。你想從我的手里討去一點禮物,人生的秘密的意義。但你錯誤了!你竟完全錯誤了!我能給你什么呵?我除出困苦與煩悶以外,我能給你半文的禮物么?你要我的困苦與煩悶么?因此,我拒絕了,我堅決地拒絕了!這是你的錯誤,你以后應(yīng)該洗滌。你那次或者是隨便向我討取一點,那你從此勿再轉(zhuǎn)向別人討取罷!阿珠,你能以我的話為最后的忠告么?”
他的聲音破碎而低,一時又咳了一咳,說,
“我也不愿多說了!多說或者要使朋友們給我的回家的計劃失敗了。并非我切心要回家,這樣,是對不起這幾位朋友的賣力。他們要將我的身搬到死國去,我已允許他們了。阿珠,這幾位朋友都是好人,都是有才干的人,都是光明磊落向上成就的人。唉,假如還有五分鐘的閑暇,我可以將他們介紹給你。但沒有這個閑暇了!”一邊轉(zhuǎn)頭向偉,但眼睛還是瞧著天花板的說,“偉,這是一個將下水的女子,你能不避嫌疑的救救她么?”
偉是什么也答不出來。于是他又說道,
“哈,我是知道以你們的力量,還是不能救她的。”于是又轉(zhuǎn)向清說,
“清,你能負責(zé)救一個從不知道什么的無辜的女子的墮落么?”
清卻不得已地悲傷的慢慢的答,
“我能?,r哥,你又為什么要說到這種地方去呢?你已允許我們,你可制止你的話了?!?
“哈,”瑀接著又冷笑了一聲,說,“我不多說了。阿珠,可是你還是危險,你還是可憐!”
很快的停一忽,又說,
“現(xiàn)在,我確實不多說了,我心很清楚、和平。我最后的話,還是希望阿珠恕我無罪,領(lǐng)受我祝她做一樣克制毒物的毒物的愿望?!?
說到這里,他息一息。四位朋友,竟迷茫的如眼前起了風(fēng)雹,不知所措的。阿珠雖不懂他的話,卻也微微地跳動她的心頭。
房內(nèi)靜寂一息,瑀又說,
“現(xiàn)在我很想睡,不知為什么,我很想睡。但你們不容我睡了,將我的床拆了,被席擲了,不容我睡?!?
這時阿珠突然開口說,
“到我這里去睡一息罷,朱先生,到我這里去睡一息罷?!?
“不,不要?!爆r急答,她又說,
“有什么要緊呢?媽媽敢罵我么?你現(xiàn)在有病,又要去了,她敢罵我么?船也不會準時開的,至少要遲一點鐘,很來的及,朱先生,到我這里去睡一息罷?!?
“我又不想睡了,不知為什么,又真的不想睡了?!?
阿珠自念似的說,
“有什么要緊,你現(xiàn)在有病,又要去了,媽媽敢罵我么?有什么要緊?!?
于是瑀說,
“不,我不要睡。我要睡,地板上也會睡的。”
阿珠默了一息,又問,
“你要茶么?”
一邊又轉(zhuǎn)向他們問,
“你們也要茶么?”
“不要?!?
“謝謝。”
偉和清的心里,同時想,
“怎樣奇怪的一位女子呵!”
阿珠又微笑的孩子般說,
“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了?”
“不要再見罷!”瑀說。
這時清惟恐他又引起什么話,立刻愁著眉說,
“瑀哥,話完了么?我們再也不能不動身了?!?
“是呀,我們再也不能不動身了。話呢,那里有說完的時候?!?
偉也說,
“還是走了可以平安一切?!?
“是呀,”瑀微笑的,“過去就是解決。進行之尾,會告訴人們到了解決之頭。否則,明天是怎么用法呢?”
“那么我們走罷?!鼻逭f。
“隨你們處置?!?
這樣,佑就去叫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