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同死的恐懼

梁遇春翻譯作品集 作者:梁遇春


史密士(Alexander Smith)

讓我們好奇地來分析永訣和親愛的手最后的一握。讓我對著哭喪的臉孔,點首的羽毛同出喪的慢步微笑。讓我寫下勇敢的,英雄的句子——向死挑戰(zhàn)的句子,正如厚顏的歌利亞向著以色列的軍隊一樣。

“死會在什么時候等待我們是不定的;讓我們到處尋找它吧。死的預(yù)料就是自由的預(yù)料;學會了死之術(shù)的人忘記了什么叫做苦役了。庖盧斯·伊密力阿斯對可憐的馬其頓王,他的囚犯,派來求他不要在凱旋時把他帶回的使者答道:‘讓他去向自己請求吧?!娴?,無論任何事情,若使沒有一點兒天然的底子,??咳斯ね诿闶呛茈y有什么成就的。我本質(zhì)上并不憂愁,卻耽于冥想;我總是老把死的默想來消遣自己,比任何別的想頭都常,甚至于在我最快樂的,最恣情的年紀里。跟姑娘們在一起,最興高采烈的時候,有些人也許以為我一心一意在妒忌著,或卻暗想著一些臆造的希望能否實現(xiàn),其實我卻正在替自己解悶,想起某人前幾天忽然感到灼熱的發(fā)燒,就死去了,他那一次正從像這樣的一個盛會回去,起先腦子里滿是愛情同尋歡這些無聊幻想,正同我那時一樣;據(jù)我所知,也許有同樣的命運等候著我。然而,這種思想并不比別種更使我額上生皺紋。”……“你為什么怕這個末日呢?它并不比別的日子更促成你的滅絕。最后的一步絕不是衰弱的原因,它只是拿衰弱加到我們身上。每天都是向死走去;最后的一天不過抵達那里了。這是我們的母親‘大自然’給我們的好教訓。我常常自己暗自忖度為什么在戰(zhàn)爭時候死的影子——無論我們想到自己的危險或者別人的危險——是遠不如我們舒服地滯在家里時那么可怕(因為假使不如此,那將成為一隊哀啼的懦夫了);還有死雖然到處是一樣的,可是農(nóng)夫同下等人比上流社會受過教育的人卻更有把握,我真相信,我們拿來放在死的四旁的那些可怕的禮節(jié)同設(shè)備比死更令人畏懼;一種與日常完全相反的、新的生活法,母親、妻子同兒女的啼哭,深為驚駭同感動的朋友的慰問,臉孔蒼白、面目哭腫的仆役的服事,四圍點著蠟燭的一間黑暗房子,醫(yī)生同牧師圍繞著的我們的床鋪;總之,沒有別的,只是我們周圍的鬼氣同恐怖使它變成這么可怕,一個人幾乎以為他自己已經(jīng)死過去,安埋了,小孩子甚至于怕他們最親愛的、最熟識的人們,當這班人戴上鬼臉殼時候;我們也是如此:不單人不該戴鬼臉殼,事物也不該戴;把它取下,我們將看出底下沒有別的,只是個普通的死,正如一兩日前一個底下人或者一個可憐的丫頭毫無恐懼地死去那樣。”

“人怕死,好像小孩子怕到黑暗的地方去;小孩子天然的恐懼會因聽到胡說而增加,大人天然的恐懼也是這樣。把死認為是罪惡的代價同到另一世界的道路,這的確是個神圣的,宗教的想頭;但是認為是對于大自然的納貢,這個恐懼是弱者的。然而,在宗教的冥想里常雜有無聊同迷信的成分。你將在一些僧徒著的清苦修行書里讀到他們說,一個人應(yīng)該自己想一下那是多么苦痛,假使他有一只指端被壓或者受苦刑;從這里可以推想死的苦痛是怎么樣,那時整個身體是腐爛同潰爛了;其實死常還不如一只肢體的受磨折那么苦痛。因為身體上最緊要的部分不一定是感覺最靈敏的。呻吟,騷動,失色的臉孔,嗚咽的朋友,喪禮,葬禮,以及其他這類的東西使死變成可怕。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人們心里一切的情感沒有一個是弱得不能制勝同管理死的恐懼;當一個人身邊有這么多守衛(wèi)都能打倒他,死真不是個這么可怕的敵人了。復(fù)仇戰(zhàn)勝死,愛情以死為奴隸,義心希望死,悲哀躲到死那里去,恐懼把死拉來;而且,我們讀過,當鄂國王自殺后,憐憫(那是最柔弱的情感)鼓舞許多人去尋死,完全出于對他們主子的同情,做個最忠實的部下……死同生是一樣自然的事;對于嬰孩,也許這兩件事的苦楚是相等的。專心致志于某事工作時死去的人是像在熱血中受傷一樣,當時幾乎不覺得痛苦;所以一心專注于,傾向于某種善良事情的人可以避免死的憂愁。但是,請相信,在乎一切之上最甜蜜的小歌是,‘主呀,讓你的仆人安詳?shù)仉x開這世界罷’,當一個人做到值得有結(jié)果同希望的時候。死還有這個好處;它打開到令譽之門,把妒忌毀滅了?!?

這兩位小品文家的名言是跟李奧倪大和他的希臘兵同樣地勇敢,同樣地無用。死不大理我們的冷諷同隱譏;向它扔一把標槍或者一朵玫瑰,于它都是一樣的。我們在身邊筑起克情箴言的壁壘,看起來足以啟導(dǎo)人心,但是當恐怖來時,這些卻順服了,好像河里菖蒲打的結(jié)子,擋不住河馬的肩膀。

死只當現(xiàn)在眼前時我們才覺得可怕。當在遠處,或者我們以為是在遠處,我們能夠謾罵它或者低聲喊它,而且,甚至于跟它開玩笑。丑角先生有一次想譏笑某一種定期刊物愛載有用的知識,就從它里面引這句話,“人皆有死”,有些人對這下微妙的滑稽露齒大笑。這句話同它所包含的事實的確是再常見不過的??墒菬o論在任何人們里你假使嚴重地說出這句話,一定會引起大笑。然而死這件事一些隱約的承認卻常雜在人們最通常的生活經(jīng)緯里。這個承認并不叫我們害怕。那只幽靈有最狡猾的假裝,當它在我們身旁時候,我們常常還不知道它是近在咫尺。我們毫沒有料到,死的觀念卻躲在音樂的悅耳柔聲里;我們看見朝霧時所得的欣歡與它也有些相關(guān);它夾在情人熱情的嘴唇中;它活在接吻的震動里。“再掘深一吋,你將發(fā)現(xiàn)帝王的骨頭了?!奔毑煨罋g到它最后的纖微,你將遇見死的成分了。這真是自然一切仁慈的安排里最仁愛的一個,一個纏繞心中的不安感覺會使我們更深切感到我們所獲得的快樂;我們在世暖和日子的和它各種活動的欣歡一部分卻來自茫然地感到它四圍的凄涼長夜,在那夜里沒有手臂舉起來擁抱,也聽不到人聲了。死是自然該遮住的一件丑惡事實,它真遮得不錯。否則,人生是不可能的事了。啞劇演得很起勁;但是當丑角一翻開他的面具,丑夫人就不見了,另一丑角嘴上的笑話凍結(jié)了,另一丑角正在偷東西的手也就在偷竊之中停住了。死所凝視的地方,就是靜默同戰(zhàn)栗。但是雖然他遲早總得向個個人瞧一下,他卻不輕易現(xiàn)出色相,必得等到那定好的時候。他步步走近,好像一隊印度兵,隱身于遮掩同埋伏之后。我們各有各的事要干,他總是遮蓋著,一直等這些事干完了。我們被我們的熱情所激動;我們忙碌地追逐我們的野心,我們正在求名或求利,忽然間,于我們種種希望的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所畏的影子”。自然這樣子老把可憐的凡人騙了。當它打算致人死命的時候,它卻裝出笑臉來;當它揀中一個犧牲品,它送它一朵有毒的玫瑰。任何種快樂,任何樣幸運,任何形式的光榮都有死伏在里面,靜靜地等待它的食物。

死是世界里最普通的東西。它同生一樣地平常;比結(jié)婚和成丁更常發(fā)生。但是死與其他人生經(jīng)驗不同的點是這個:我們不能得到它的消息。死人是明白死的情形了,可是他默然。我們不能從死人強奪來他的秘密。我們不能解釋硬化了的臉孔上一片口舌難盡的安詳神情。因此當我們想到死這件事,我們被孤單同寂寞之感所打擊。在那黑暗的途上我們是沒有伴侶的;我們卻已走得這么遠了,我們聽不見我們朋友的聲音。死的恐懼就在于這個寂寞之感,這樣只覺得自己,此外別無所覺。然而,跟這條路一比,倫敦或北京最熱鬧的市街也好像是一片沙漠了。哪個計數(shù)員能夠替我們統(tǒng)計死人的總數(shù)目。而且,死同彌留這件事,像世上其他許多的事情一樣,也許給我們自己的恐懼同希望形容得過度了。死,在前瞻里是這么可怕,也許回顧起來卻很有意思。若使我們能夠走進那快樂的田地,聽見有福的幽靈談話,我們或者會發(fā)現(xiàn)要戰(zhàn)勝死,一個人只要死去就行;死了之后,恐怖化成一件熟識的事情了,死的回憶宛如昨日陳事的回憶。對于這班幸運的人們,死將只是一個日期,彌留變成個很可以拿來比較的題目,各人可以恬靜地比較彼此的經(jīng)驗。然而,此刻我們還未達到這么含有無限大的內(nèi)容的地步時候,我們既是這么一個血肉之軀,死是使我們害怕,激怒我們,逗著我們。我們的地位既然如此,知道那是不能避免的,我們的思想有時不能不好奇地專注于上面。沒有一件其他事情如是感動我們。高地的圣者自命他能夠看見死神等候的人胸前有尸衣高掛著。若使我們能夠看見一個這么顯著的標記,帶了這個標記的人無論站在什么地方——甚至于他是個奴隸,看該撒過去——總會吸引個個眼睛的注意。在一個皇帝加冕時候,帶上“這個勛章”會使皇帝的衣服減色,撲滅了王冠的輝煌,傳令官的喝道也變成沒有意義了。死使最可鄙的叫化子顯得尊嚴,那種尊嚴就是在王者之前也會露出頭角。就是這種對于一切關(guān)于死和彌留事情的好奇心叫我們珍存起來偉人臨終的話,該從他們榨出一些明白的意義。歌德彌留時所喊的,“光明——光明,更光明!”是一句祈禱呢,是精神經(jīng)驗的報告呢,或者只是說出事實,以為他所躺的房子滿是薄暮的微光了?隨我們各人的性情,我們這樣或者那樣解釋他——我們已經(jīng)無法追問他了。人們對于正法的趣味也出于同樣的理由——從槐特和爾的絞架上的查理斯第一到格刺斯馬刻地方被群眾咒罵的普洛條斯。這班被處決的人沒有病得昏迷,他們也沒有發(fā)燒到精神錯亂了;他們眱著死,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所說的同所干的對于我們具有非常奇特的魔力。

兇手心里想什么呢,當他的眼睛被那該咒的睡帽永遠遮住了?在舉起的斧頭的一閃同查理斯王的頭顱打滾于鋸屑之上中間這一剎那,被殺人的思想凝聚成什么樣子呢?這種空想也許是病態(tài)的,但是不一定是如此。人類一切尖端的經(jīng)驗都能感動我們;尤其死這個經(jīng)驗于我們有極深切的個人利益關(guān)系。從我們所知道彌留的情形,我們極力想抓到一些東西,以破死的幽寂,俾有一點同伴之感,因此可以減輕我們的憂愁。

將死一切可怕的聯(lián)想完全剝奪去是個徒然的試驗。冰山周圍的空氣總是冷的。默想死的時候,我們的精神也許能夠不退縮,但是脈搏同心臟,臉色同口音總顯得出我們是懦夫。沒有什么哲學能夠教他們當這個嚴肅幽靈的前面顯出勇敢。然而有些考究可以使死失掉它的可憎形狀,幫助我們安于死的觀念了。一個人沉靜的愉快是很復(fù)雜的,在某種感動時候,那種時候過去后我們才認出是我們最愉快的時光,一些關(guān)于死的微妙觀念總是雜在里頭。這個愉快時光的特性就從這個混合得來——這個混合分別出一個小孩子的欣歡,那是完全靠著生活力的豐滿和一時的沖動,太輕飄了不能記住,同一個大人真實的愉快,那是瞻前顧后,將現(xiàn)在同未來兩世界都打量一下。大概說起來,我們可以說,人生最甜蜜的時光是來自隱約地承認死這件事實。當然,只是個隱約的,回繞心際的承認;因為若使更進一步,若使那觀念變成明顯的,確定的,現(xiàn)在眼前的,它把一切其他的東西都吞沒了。冬天外面大風的怒號會增加一個躺在床上的人的暖和快感;但是這快感變成完全不同的情緒了,若使大風刮成暴風雨,屋子有吹倒的危險。這個隱約的死的認識可以幾乎老在一個人心里,給他的生活以更深切的興味和風趣。他的燈將因此而更見光明,他的酒將因此而更見可口。因為在暗色的帷帳之前,人物才顯得輪廓非常分明,色彩非常奪目。

若使我們永遠在世上活下去,除開衣食住外沒有別的憂愁,那么生活將變成一件非常無聊的勾當了。那是因為有死的尊嚴而高尚得無限倍了。禽獸同我們一樣地死去;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會死,我們所以別于禽獸就在這點。假使自然狡猾地將死這件事掩蓋起來,讓我們弄完我們的小把戲,那么我們將看出我們知道它是不可避免的,個個人遲早總有一天遇到它,這是我們動作一個極有力的刺激。我們的確于所謂今天里干事情,因為夜一到?jīng)]有人能夠工作了。我們也許還用不著期待它——它也許還沒有派來一個先鋒——然而我們知道一天一天它更接近我們了。設(shè)使我們永遠活在世上,我們也絕不想努力了。但是心里打算有所為,知道了我們?nèi)我惶於加袛嗳坏乇蛔柚沟目赡埽虼司陀星诿愕膭訖C了。我們自然希望在這斷然的阻止發(fā)生以前把那件事辦好,最少也要做得快成功了。曉得他在世之日有限,一個人的工作跟別人比跟自己更有關(guān)系了,借此一股高貴的新潮流來到他的生活里面。若使一個人種一棵樹,他知道別人的手將采到這果實;他種的時候,想別人的手不下于想他自己的了,這樣子,由一個詩人看來,身后的生活比在世的更可愛;后代一聲的稱贊比當時眾人的喝采更來得可貴,就是說那唯錢是務(wù)的人,為他自己掙錢還不如為將來的人的成分多。財富落到稟性高尚的人身上可以生出雙倍的快樂。他有了錢自己覺得愉快,他的愉快更加多了,當他臆想到他兒子或者他侄兒從這上面所得的快樂,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或者他可以拿這筆款做善良事業(yè)??吹轿覀儗τ谌松母綄傥锊荒苡肋h占住,我們就不完全為著自己而生活了。所以我們一向承認為一個缺陷的這個死卻的確大幫我們的忙,去掉人世的無聊了。你我的生活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是件夠無聊的事情;但是我們一想起它必得結(jié)束,一群的考慮,不是關(guān)于自己的,卻是關(guān)于別人的,都奔到心頭,乏味之感登時消滅了。生活假使“如是”永遠過下去將停滯而腐爛了。激動生活同打擾生活的種種希望,憂愁同追悔使生活保留它的新鮮同健康,正如海是因潮流的騷亂而有生氣。在一個都還舒服的世界上,沒有死這件事,我們真不容易看出這些健全的憂愁,追悔同希望會從何方來。照眼前的情形,我們命運里的震動和挨苦是夠多的,但是我們必得記住就是因為有這些震動和挨苦,我們才是呼吸有思想的氣息的動物。我們既已說過,死去掉人生的無聊了。在積極方面,當我們看見世上成千累百可憐的,愚蠢的,下流的臉孔,聽到同那臉孔一樣可憐同愚蠢的胡談,我們?nèi)羰箤λ麄円邢喈數(shù)木匆?,就不得不記起死的嚴肅,那是在靜默地等候他們。最傻的人有一天會顯得夠尊嚴的。這些容貌此刻是難看的,但是最熱烈的眼淚同最深情的擁抱到那時也不覺得過分了。你想叫一個人顯得高貴,你最好的法子是把他殺死。他從他的種族遺傳下來的上等性質(zhì),自然親自給他的上等性質(zhì),到死時候都呈現(xiàn)出來了。那些激動人們的,扭歪人們的,變化人們的烈情永遠消失了,相貌回到大理石一樣的沉靜了,那是人們真正的本來面目。到那時最虛偽的也現(xiàn)出誠懇的臉孔了,最輕浮也現(xiàn)出嚴重的臉孔了——大家多少都有些高尚的氣氛。而且自然絕不至于慌張失檢,泄露秘密。正寢在那里的人也許從前多活得像一只燕子,但是現(xiàn)在——當他能夠說出一些值得聽的話了——金字塔同人首獅身怪都不能比他更堅執(zhí)地保守一個秘密。

然后,請想一下,無常之感多么增加美麗的光輝,提高快樂的內(nèi)容。愁總是隨著美,這種愁使我們的美感更見銳敏,正如深綠色的皺葉更顯出薔薇的慘淡容光。觀者的美感油然而生,但是他知道這是消逝的,他自己也是消逝的,因此添了一種凄然的酸辛;這酸辛同是提高了美的對象和凝眸者的精神。

一切事情都因有危險而加甜了??旄信c毀滅之感相雜,就越來深刻了。沒有遇過最后擁抱同最后訣別的可能的愛人還是柔情的門外漢。夕陽感動我們過于朝暾,無非因為它是落日,會引起成千的聯(lián)想;一個母親最欣歡的時候是當她雙眼溢著淚珠,看她睡著的孩子;她在別的時候絕沒有這么癡心地吻他,她也沒有這么熱烈地為他祈禱;然而,她心里所想的不單是紅的臉頰和黃的鬈發(fā);在這樣至妙的慈母心情中占有和失卻兩種情緒奇怪地混在一起,互相刺激。一切大歡悅都是嚴重的;情調(diào)是要用它的復(fù)雜程度同它的深刻影響來量的。一個音樂家從一個主音也可以奏出妙樂,但是最富麗的音樂是整個樂器的全部力量都用到的,奏的時候個個主音都得顫動;雖然滿是嚴肅的情調(diào)同堂皇的音韻,最后的印象也許是生氣勃勃的,稱心喜悅的。超過感官滿足之上的高尚快樂,它們的銳敏程度是靠著它們所啟發(fā)的思想的數(shù)目和種類。最大的快樂是那種當我們覺得是快樂時候,還能包含死的觀念,就以這種奇絕的凄其情緒來妝飾自己。在心境沉靜的人們心里每個快樂多少都是用這種奇絕的凄其情緒來妝飾自己。

人生里沒有一件別的東西像快樂的來去這么飄忽,這么驚人。若使我們今天在某一地方找到它,明天再到那兒尋覓就是徒然了。你們不能給它安下一個陷阱。它總不至于遇到埋伏,無論你們多么狡猾地萬方設(shè)計??鞓肥菦]有遵守什么規(guī)例的;它絕不依著前次的足跡走路。它令人驚喜地來到我們?nèi)粘5纳罾?,像一只白天鵝從空中投到鄉(xiāng)村普通的湖里;正同天鵝一樣,絕不能找到一個理由,它又舉翼飛回空中了,它離開我們,我們唯一所得的是它的回憶。這是快樂的一個特征,我們絕不能曉得它是快樂,必得等到它已過去了??鞓方^不用手指量一量自己的脈搏。若使我們想偷覷一下它的形相,它登時消失得毫無蹤跡了。那是一堆沒有數(shù)過的黃金的一瞥。因為它本質(zhì)是這樣,我們的快樂原來到了什么程度,也就那樣程度只在我們的記憶里活著。我們沒有聽到原來的聲音,我們只聽到回響。我們當下不覺得快樂;我們只能記起我們曾經(jīng)快樂過。在快樂時光的核心同組織里既然埋伏了隱約的死的觀念,過去快樂所寄身的記憶又總是一種惘然的回憶。所以最俗套的關(guān)于過去青春,少年戀史,以及這類事情的感慨總帶有一股難于形容的詩的氣味,那使我們喜歡,使我們感動。船走過去了所留的痕跡總有一陣愁慘的光榮。近代最美妙的一串詩開頭描寫詩人怎樣矚目于“快樂的秋之田野”,想到“不可再得的日子”。其實說起來,個人真正占有的東西是他的回憶。別的東西不能使他富,別的東西也不能叫他窮。

在我們熱血奔騰,幻想豐富的年少時候,死跟我們還隔得很遠,因此有如遠景之可以入畫。這個猙獰的念頭站在思想里正如一座廢墟站在各花盛開的美景里。年輕人用殮衣同埋尸所這些觀念來做清涼劑,正如熱烈地跳舞的人到露臺去吸收夜的空氣涼爽一下。青年的想象玩弄死的觀念,拿來當一件玩意兒,正如小孩子耍有刃的東西,要等到它把手指割傷了,才知道厲害。最陰氣森森的詩歌是非常年輕、都還舒服的人們寫下的。當一個人心境變成真真嚴肅了,他是不喜歡干這樣無意識的舉動。心頭有了一兩座墓的人用不著徘徊于教堂墳地之旁。年輕的詩人用死來做對照;當他巧言滑舌地用死來做反面文章震動讀者的時候,他認為他寫了非常俏皮的東西。在他最憂郁的心境里他是最不誠懇,最自私,最妄自尊大。年紀老些,智慧多些的詩人躲避這個題目,正如他躲避苦痛的回憶:或者當他提起它時候,他也是用一種凜然的態(tài)度,感到它的尊嚴和它所含的重大意義。拜倫爵士是當那縱飲之年,一八一四,從跳舞會回來脫下衣服時候?qū)懗鏊摹独荨?,他是這樣告訴我們。一面寬衣,一面大概縈心于喜歡他這個人的那班女子的美目。這位當時愛著死人的慘白臉色,要世人相信他覺得最芬郁的酒是沾有墳?zāi)沟幕覊m——然而這種酒他常常喝得太多了——的被人們太縱容了的年輕人寫出這么一行詩。

那個睡眠是最可留戀的,因為它的夢最少。

這里所說的睡眠是指死。這里要使讀者出不了氣:干了這個壯舉,拜倫就枕而眠,覺得自己聰明過人。試將這個和沙士比亞所見遠大的,思想堆得很厚重的名句——那是用同樣象征來代表死的名句——

死去——睡去;——

睡去!也許會做夢;——嚇,這是個麻煩;

因為在死的睡眠里來的是哪一種的夢呢!

你們立刻可以看出一個人更寬闊的經(jīng)驗如何會使他關(guān)于死和彌留的觀念更見深刻。中年可以不怕死不下于青年;但是它懂得嚴重,無心去向瘦削的肋骨開玩笑,或者用親昵的名字喊它像一個愛人那樣,或者插一朵蓮馨花在它獰笑的面頰,從這兩者的絕不調(diào)和得到樂趣。

年紀到了三十的人有時覺得他仿佛從一場大戰(zhàn)走出來。同伴一個一個地倒了;他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什么特別魔力保護著。知道了他朋友們所遭遇的是怎么樣——今天十分健康,明天傷風感冒,于是屋里的百葉窗拉下,家中到處是靜寂,寡婦孤兒哭腫了的臉孔,第二天報紙上提起這件事,還附帶個朋友們肯接收的請求——一個人當他走近中年時候,開始擔心于個個暫時的微恙;怕碰到驟雨,穿濕的鞋子坐著就嚇得打寒噤;他按自己的脈搏;他焦心地對鏡看自己的臉孔,他對于他舌頭顏色很加考究。早年里病是一種享樂,使挨苦的人得到奇怪的,可口的溫存,那可認為苦痛同衰弱的完全賠償了;此后又有復(fù)元這個快樂時期,那是對于肉、飲料、睡眠、靜默都感到無上的欣歡;桌上新采來的一束鮮花,看護婦同朋友們的殷勤照呼同耐心忍受。后來,當一個人居一個位置,要執(zhí)行職務(wù),那是一天一天堆積起來等候他的恢復(fù)健康,病同復(fù)原都不是樂事了。病被認為是日常事情一個殘酷的阻礙,病人總是不安,有個失掉時間和失掉力氣的感覺。他真得失卻戰(zhàn)斗力了;他老是覺得戰(zhàn)爭還是在他四面進行著,而他暫時的撤退是件不幸。當然,除非一個人處于非常不幸的環(huán)境里,他在中年害病的時候也可以有那些使他早年的害病變?yōu)闃肥碌囊磺袗矍椤⒛托耐⒁?;可是他不能安于這些上面了,不能像從前把這些看來十足的賠償了。世界總是同他有關(guān)系:因為他的利益同感情的緣故,他已經(jīng)投身于非常紛亂的關(guān)系和其他依靠的密網(wǎng)里去了,一個致命的結(jié)果——中年時候這是隨時會發(fā)現(xiàn)的——要毀壞這一切關(guān)系和依靠,帶來比淌眼睛更嚴重的事情。在一個人早年的疾病里,他不但用不著解決這么具體的將來問題,而且他更有強的生活力同希望;他有的是時候,能夠等待著;現(xiàn)在躺在室中,他就免不了想起,像塔刻立先生所說的,那種沒有復(fù)元期的病此刻也許來臨了。假使那樣病已經(jīng)來了,怎么樣呢?他真是毫無辦法了,只好耐心忍受這鞭笞,低首相信全能的主宰。若使他病好了,半打左右的人們會高興;若使他的病不好,同樣數(shù)目的人們暫時會受苦;在最近兩三天之內(nèi),認識他的人們在街上相遇會說道——“你聽可憐的某某的消息嗎?真來的突然!誰會料到?星期四在——處再會吧。再見?!本瓦@么結(jié)束了。你的逝世和我的逝世無非對于我們自己算是很重要的。黑羽毛在一小時之內(nèi)將從我們的棺車摘下;淚也干了,傷損的心兒又將傷痕補滿了,我們的墳?zāi)箤⒆兂珊投Y拜堂的墓地地面一樣平,雖然我們不在了,世界還是搖搖擺擺往前行。它并不懷念我們,我們親近的人們,當起先空虛的奇感消失了,也不會很感到我們的去世。

我們對于臨終和臨終的話具有好奇心;我們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樣;從將死的人看來,全部的情形是如何。不幸得很——也許,就全局說起來是僥幸得很——我們不能從這些采到消息。將死的人幾乎是同死人一樣的緘默。從死的環(huán)境,顏色慘白,嗚咽,板滯的眼神,這些情形所得的推論錯與不錯的可能性相等。曼夫勒德喊道,“老頭子,死去并不是這么一件難事!”司特令寫信告訴喀萊爾“死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但是不如旁觀者所以為的那么奇怪?!币苍S大概的情形是如此吧。世界到如今已經(jīng)有六千年了,除開現(xiàn)在活著的人們外,在那上面呼吸過的無數(shù)的億萬人們——堂皇的君王,手拳堅硬的鄉(xiāng)下人,以及思想絕沒有活動過的小孩子——都死了,他們所干過的,我們當然也能夠干,它也許沒有那么難,也許沒有那么可怕,像我們的恐懼對我們所耳語的。死人保守他們的秘密,過一會兒,我們也將像他們那么明白——也像他們那么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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