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現(xiàn)在再說老子的思想：我們?nèi)缃裱芯坷献铀枷氲奈ㄒ桓鶕?jù)，便是所謂道德經(jīng)。這道德經(jīng)是否即是史記列傳中所說的“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我們看他書中辭意，有重復(fù)的地方，思想有出入的地方，多少總有經(jīng)后人改竄補(bǔ)充過的痕跡。且細(xì)讀他書中辭句，有“古者”，“昔者”等引伸前人思想語言的辭氣；從這一點看，也許可以說道家的思想發(fā)生在老子以前，而由老子集其大成。道德經(jīng)的體裁頗像宋儒的語錄。今人雖拿他勉強(qiáng)分上下卷，又分八十一章，但有一章中包含著幾個獨立思想的，有數(shù)章聯(lián)合，成一個思想系統(tǒng)的，這顯然當(dāng)初是筆記冊子，后人拿他看得過分尊重，硬拿他分成章節(jié)，又分成上下卷，又加上道德經(jīng)的名稱?！@多么機(jī)械！多么不自然?。?/p>

在漢朝以前，原沒有“經(jīng)”字的名稱，經(jīng)子解題說：

“自漢以后，特尊儒學(xué)，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jīng)”。

后來各尊其所尊，道家因尊老子而尊老子所寫的筆記為道德經(jīng)；推而至于墨子稱墨經(jīng)，莊子稱南華經(jīng)，中古佛學(xué)入中國，佛徒尊稱佛家的書為經(jīng)典?！缃饎偨?jīng)心經(jīng)等。

道德經(jīng)，是三五言有韻的文字，——是散文以前的韻文。因此，頗有人疑他與詩經(jīng)同站在一個時代背景上的。我們讀：

詩經(jīng)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獾兮？

老子——天之道，損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不狩不獵的人，庭有懸獾，這豈不是奉有余？坎坎伐檀的人，反置河干，這豈不是損不足？——即此一點亦可以證明老子確是生在孔子以前時代的人。

老子的思想，主張絕對自然，頗與西方的自然哲學(xué)Nature符合。自然哲學(xué)，是說明物質(zhì)存在之總和及根本；老子也要追溯天地萬物的總和及他的根本，所以說“眾妙之門”“天地根”。但自然哲學(xué)，每產(chǎn)生于不自然的環(huán)境中。老子生在春秋時期，眼看著人欲橫流，天道滅絕。這環(huán)境何等的不自然？我們從老子的文字思想中，隨處可以看見時代的罪惡，最大的，便是當(dāng)時的政府。所以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薄懊癫晃匪?，奈何以死懼之？”這對于現(xiàn)政府表示反抗的色彩何等濃重？而當(dāng)時社會所表現(xiàn)的不平等的環(huán)境，便也可想而知了。當(dāng)時政府以人民為魚肉，只知貪贓枉法，爭城奪地；人民的生命，等于螻蟻，朝不保暮。正如詩經(jīng)中所說的：“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社會因受不良政府的影響，民心日趨于陰惡；只知取巧圖利，人人都把人道的本義忘了。所以老子說：“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張。盜賊多有?！薄懊裰囈云渖鲜扯愔?，是以饑。”稅重，農(nóng)商便受困，谷價物價飛漲，人民一方受生活逼迫，一方因生計艱難，便鋌而走險，流為盜賊；一部份人，憑著他的智巧，去造成奇物淫風(fēng)，求一時的生活。人民風(fēng)俗，便被他引誘得日趨奢侈，奸詐百出，法令也因之日繁，而犯法的也愈多，成了一個腐爛社會，成了不可收拾的現(xiàn)狀。

這些話，都是老子對于當(dāng)時政治社會兩方面的直覺觀念。直覺是不用思想的，所以還不是老子的思想。他生在亂世，深受亂世的痛苦，時時渴望和平無事；一般人心，也都祈求和平。和平，先要人人不貪不爭，要息事，息事才可以寧人。因此，他悟到清靜無為，是政治的極軌。他說：

治大國，若烹小鮮。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yù)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qiáng)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圣人在天下，怵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他又從政治悟到做人，亦當(dāng)以清靜無為為人道之極軌。老子說：

大道廢，有仁義；智惠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

這還是老子的直覺，這里面沒有什么高深的哲理可說。但老子的哲學(xué)思想，也便從這些直覺上產(chǎn)生出來的。胡適之說：“最初的哲學(xué)思想，全是當(dāng)時社會政治的現(xiàn)狀所喚起的反動”，這便對了。

老子被社會政治現(xiàn)狀所喚起的反動是什么呢？他便是一個“無”字的哲學(xué)。他認(rèn)人類萬物，以及宇宙，都有最大的一個原動力，以及共通的一個本性：是永古不滅的，無微不至的，大而無外，小而無內(nèi)，無可反抗，不可言說，超出于一切有形質(zhì)無形質(zhì)有生命無生命以外，而能化生一切有形質(zhì)無形質(zhì)有生命無生命的一個總體。宇宙內(nèi)外，惟無的時間最久，也惟無的形體最大；所以惟無能生有，有仍還于無。無是真的，有是假的；無是主動，有是被動。這個無，便是西方哲學(xué)所說的“大自然”——超宇宙體力以外的。——這個無，便是老子的“本體論”?！⑽姆QOontology又稱實證論是研究實在的終極本性的一種理論。

因為這樣，人是有，天地也是有，有不是真；不能自動，不是最后，不是最大；一切須聽命于無，不但人要無為，天地也是無為。宇宙間一切，受了無的使命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運行變化。老子說：“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边@是歸納的說法。若演繹起來，便是“無生有，有生萬物。”我們做萬物，不要迷失了本性；要得到長治久安之道，便要看破這個有，服從這個無。

但僅僅一個“無”字，終究不能成為名詞，不能表示出他的性質(zhì)來，老子便又找出一個“道”字來做他的代表。但我們要明白這個道字，是一個假設(shè)，不是一個名詞。莊子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之不形乎，道不當(dāng)名?！毙沃恍?，是說世界一切有形的萬物，都從無形生出的，所以名也是從無名生出的。本無名，強(qiáng)為之名，這個名也不是真名了。老子自己也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二個道字，是言說的意思；第二個名字，是稱為的意思。道是不可言說不可稱為的，是要靜心體察，觸類旁通的。無名，便是無形無物；因為我們眼前的形物，不是形物的最初。老子又說：

“大象無形，道隱無名?！薄耙曋灰娒灰?，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p>

老子書中每說及“道”字，總是沒有一定的界說，且亦沒有一定的名詞。你看他說妙，說玄，說一，說樸，又說玄牝，天門，自然，混成，無極，大象，玄德，種種閃爍不定的名詞，正可以看得出他找不到一個正確名詞的痛苦，又可以看得出這老子哲學(xué)思想的對象，實在是不可名的；不可名而強(qiáng)用這許多名辭來表示他，歸根還是一個無名?！缃褡蟮阑笕说牡兰?，便死抱住一個道字，做出這丑陋不堪愚蠢不堪的所謂長生不老煉丹修仙的妄事來。這是何等執(zhí)迷！何等不徹底！何等不自然！徒然辱沒了老子一番美意。

因為老子要說明這個道是假定的，是自然的?！m解自然謂：“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绷簡⒊舱f：“自然，是自己如此?！敝x無量說：“自然者，究極之謂也?！焙m又斥他為“不成話?！倍钍肿I笑胡適解釋得太淺薄。他說：“自然如果只是自己如此，恐怕誰也會得解釋；哲學(xué)上的問題，恐怕不是這樣容易罷！”李又引證章太炎的解釋自然。太炎說道：“夫所謂自然者，謂其由自性而然也。而萬有未生之初，本無自性；既無其自，何有其然？然既無依，自亦假立?！鸺抑苑?，與言自然者，稍殊，要亦隨宣假說，非謂法有自性也；本無自性，所以生迷，迷故有法，法故有自?！崩钭约河纸庾匀坏囊馑嫉溃骸袄献痈舅枷胧菬o名，是無則知自屬假立，本無自性，而自然所以喻體，故道又法自然。總之，自然重在返本復(fù)初，所謂‘莫之命而常自然。’”“返本復(fù)初”，這句話便對了！人與萬物天地，各有一個本，也各有一個初；我人非我人，自己非自己，所謂己者，決非我們眼前有形質(zhì)的東西，是我們未有形質(zhì)以前的這個本，這個初。我們要不忘本，不忘初，那個自己，才能還于天道的自己；而這個如此，才可以做到本來如此，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胡適的所謂“自己如此”，謝無量的所謂“究極”，都可以解得通了?！匀?，是無所為而為；我的形體成于自然，我故無所為也。我所為的，也是動于自然；我所為的，也是無所為也。要無所為，便要無主觀；要無主觀，便要虛靜柔下。老子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薄蹂鲎ⅲ骸暗夭粸楂F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p>

這個不仁，不是說沒有仁心。仁字本來是人造的，在天地本來一切任憑自然；仁也自然，不仁也自然。且天地?zé)o心為仁，而生養(yǎng)萬物，也是他，滅絕萬物，也是他；他的所以如此，只是他的自然。天地生芻狗，萬物互相為芻狗，這也是自然，獸的食芻，人的食狗，是一個自然的適合，天地并不曾為人獸而生芻狗。一切相生相殺，都出于自然，這才到了自然的極軌。我們做人，亦當(dāng)順應(yīng)天道，盡其自然，聽其自然；恩怨成敗，無所究心，好似初生的嬰兒，笑啼都出于不自知。老子要我們死心塌地的服從自然，因也便勸我們學(xué)小孩子；這是他看出天道的原始狀態(tài)，所以我們也要用原始狀態(tài)去適應(yīng)天道。老子說天道，也常常拿小孩子來比喻。他說：

“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薄昂轮瘢扔诔嘧印！薄笆ト私院⒅??！薄献右灾^一到童年，便汩沒了天真；所以他說的“嬰兒”“赤子”正是渾然元氣初生之兒。

嬰兒何以可愛？因他天真未鑿，善惡皆出于自然。在嬰兒是無善惡的，無善惡所以無為，無為所以無名。老子的天道，是絕對的，不是相對的。一有了名，便是相對，便不成為最初，不成為唯一；他所以拿種種現(xiàn)象界來比喻，正是他要用現(xiàn)象來說明本體。他的本體，還是一個無。下面引證的一段，便是老子拿現(xiàn)象來說明無的大用。他說：

“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薄?，是利于用，是幫助的意思，不是用的本體。

輻，是車輪子中央的空洞。埏埴為器，便是摶土為器的意思，各項碗盞器具中央，總是空的。戶牖，是說窗洞門洞，和那空屋。輪有空洞，輪子才能轉(zhuǎn)動。器有空處，才能盛物。窗門有空洞，屋子有空地，才可以流通空氣，安住人物。我們要明白天道，須養(yǎng)得心性空靈，不被眼前的聲色貨利所束縛；虛心容納天道，才能將天道貫徹于胸中。所以無字，正是求真理的不二法門。老子看得人世一切智識道德功利法律，都是窒塞人生智慧的惡物，人看重了一切人造的制度，主觀的思想，便永永不能虛，永永不能見得天道的自然。老子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薄爸腔鄢?，有大偽?！薄懊裰y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薄@是排斥智慧的話。——又說：“絕圣棄義；民復(fù)孝慈?！薄按蟮缽U，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上德不德，是以有德?！Y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這是排斥道德的話?！终f：“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薄@是排斥功利的話?！终f：“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張，盜賊多有?！薄懊癫晃匪溃魏我运谰阒?！”“代大匠斫，希不傷手。”——這是排斥法律的話。——老子究竟要我們怎么樣做人呢？你看老子以下的話：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xué)無憂?！?/p>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累累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p>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常足矣?！?/p>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云洳粻?，故天下莫能與之爭?！?/p>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p>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p>

這種種話，都是老子人生哲學(xué)的歸結(jié)點。本來一種思想的發(fā)生，沒有不受時代驅(qū)使的；而思想的歸結(jié)點，無非也為補(bǔ)救時代起見。不受時代逼迫的，不成為思想；不能補(bǔ)救時代的，也不成其為思想。老子暗示我們處于強(qiáng)暴政府之下，只須用虛靜，不合作，不爭的手段，得到最后的勝利?！?！可憐的不合作！可憐的最后勝利！

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在工讀運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