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五 藝文部

小豆棚 作者:曾衍東


文酒

蜀人萬秋池,工詩文,豪于飲。飲少為詩文輒艱澀;飲能盡其量,則下筆有神,文異水而泉涌矣。窮于遇,世無知者。值闈中酒禁綦嚴(yán),不得攜杯酌往一暢其志,遂屢躓名場。然性酣曲蘗不顧也。繼且飲資匱乏,無所為謀,往往去衣去食。

一日游郊外,見一人坐石上,倚巨罌,瓢而飲,酣笑自得,旁若無人。萬涎之,曰:“飲士無伴,孤哉!孤哉!”其人曰:“子欲飲乎?先酬以文?!比f曰,“身將飲,焉用文之?”乃假瓢而吸,頃刻告罄。萬呼曰:“酒之興也,其于中古乎?飲酒者,其有憂患乎?屈原宜醉而獨醒,故沉汨羅而不悔;李白宜醒而長醉,故溺采石而不辭。山公之貴,吾弗為之;嵇康之禍,庶幾免夫。阮籍胸中塊礌,自取澆焉;劉伶醉后吱唔,妻難戒也。謝朏告弟,此中惟宜飲酒;袁種謂盎,但云日飲幾何。古之人皆然,如之何而不飲?予豈好飲哉?予不得已也?!逼淙讼苍唬骸帮嬚咭病!彼炫c訂交。問其姓名,曰公孫氏,字伯雅。期以詰朝相與痛飲。如是者常相過從,遂無虛日。

公孫問萬曰:“有舍宇否?”萬曰:“聊蔽風(fēng)雨。”公孫曰:“我當(dāng)移樽就教,庶幾卜晝而兼卜夜也。”是夕,伯雅至,萬曰:“我貧不能為酒,奈何?”伯雅指幾上何書,萬曰:“醉中草耳?!辈耪棺x,至《紅梅花賦》,曰:“此篇可釀一罌,以盡今宵之樂?!比f不之信。公孫令汲泉一器,投以賦稿,斟之杯中,沉碧芳香,不同凡酒。萬狂喜。味之微覺酸苦,伯雅曰:“苦為上,辣次之,酸又次之,甜斯下矣。然亦足下為文之病也?!比f曰:“古人之文,勝我者多,皆可為用乎?”伯雅曰:“為陳言務(wù)去之,其精氣皆久耗矣。足下文只一半可用,馀則糟粃,即成之,亦索然無味耳。雖然,靠此區(qū)區(qū)心血,安能填我二人溪壑?且有旨酒,必得佳肴。焉得甕中常滿,杯底不空,取不窮,用不竭,若水之源源來?計惟以是子母權(quán)之,乃可為常,否則錦囊不足恃也?!?/p>

公孫乃于臨市筑一小樓,掛青簾焉。一時沽者飲者,接踵相望,咸嘖嘖為飲中第一之樓。夜則二人杯盆錯雜,倚檻豪吟,相與枕藉乎其中。偶有佳作,即成醇醴。伯雅又以二人寂寞,呼弟仲雅、季雅至。從此四座不虛,滿浮大白。嘗于更闌月上,談衷懷,無不傾倒。仲雅忽曰:“萬兄年四十,尚未占鳳。吾有一婢名婪春,年及笄,頗不俗惡,誠未敢以文君自詡,但作當(dāng)壚人甚妙,更善釀事。”萬起謝。

逾夕,季雅攜一婢來,見萬展拜。萬見女美無倫比,真如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欲絕。萬就內(nèi)寢,伯雅樓居,仲、季時往來其間。婪春自入廚后司酒政,指點澠醑,法無不備。又或投以名花,雜以異香,液為瓊玉,滴以珍珠,并各標(biāo)題名目。有一種“豐亭白”者,味之多脂粉香,此婪春自為也。婪春曰:“吾之為酒也,硯田以種之,墨池以漉之,筆花以灌之,書倉以儲之;又使劉、李諸仙,拍浮其中,豈僅淳于、高陽之徒,狂飲一石哉!”

一日,樓中有飲者至,豹額虬須,呼酒頻頻,幾盡百盞。既而使酒罵坐,拍案驚人。時伯雅已作醉鄉(xiāng)侯,聞喧出曰:“何物傖楚,飲吾酪而噂沓為?”飲者掀須曰:“吾飲乎爾,敢醉吾乎?”伯雅傾倚而前,欲與之較。飲者大吼,奪拳一擊,伯雅仆地成一銅爵。飲者懷之,下樓欲去。季、仲趨而出,跪乞其還。飲者怒,從袖中擲出石階上,鐺然裂而為二,仲、季驚懼,亦遂杳然?;仡欙嬚撸嗖恢渌?。

萬拾爵歸而合之,款識完好,上有箴曰:“無怒惡,無思慮;輯爾顏,柔爾氣。君子歡焉,小人是戾。漢初平三年,伯雅之箴。”萬告婪春,婪春泣曰:“物之成毀,各有其時,乃知一齊彭殤,皆為妄作。伯雅其亡乎!”乃作醮祭而招之曰:“嗚呼,伯雅!爾為才子,奈何碎身于閣下?爾非美女,奈何墜身于樓頭?爾何不邀鴻門之賜,而適類釣臺之會?奈之何濡首不戒,腐脅痛傷!我登糟丘之上,呼曰:魂歸來兮!吾知其一滴九泉,舉杯對月而騎鯨。吁嗟乎!如范亞父之撞玉斗,豈淮南王之遺金臼?”

后仲雅、季雅皆絕跡焉。萬詰婪,婪亦不答。婪育一子,名衡,亦能傳其業(yè)。萬年七十四卒。婪送葬之墓,哭于旁,遂歿。咸以為仙。

次年春,萬墓旁發(fā)芍藥一枝,潔白可愛,名為婪尾春者是也,至今猶傳。成都佳釀,蓋萬之遺制與?

夢花記摘略

乙酉歲,史子小峰館授生徒。課業(yè)之馀,攤書藜床。

夢游一山,芙蓉秀削。循麓涉登,抵山腰,繚垣袤延,朱扉洞開,仰視額書懸云際,為“碧落九層天源”,疑古剎也。入觀之,假山而起,青童倚立,顧笑無言。又過溪灣,清泚水鳴,度略彴。中起大殿,西轉(zhuǎn),精舍翳修竹,題“紫萼房”。踅入,闃無人,設(shè)鉛槧。

旋聞彈指聲,窺之,一小鬟徙倚階除,冉冉殿后去。躡其跡隨而入,宏敞深邃,旁夾花樹。循中迤里行,遙望隆樓杰閣,磊塊崇敞。堂中二姝對弈,門角女侍若招手狀,二姝睨而弗動。及檐,榜曰“定宮”。延史入,見其靈顏玉瑩,真天人也。室東西壁,牙簽插架,目不給賞。旭彩射晶窗,光爍爍照人。幾玉鉤金,琉璃硯盒,翡翠筆床,精麗不類人世。案頭鋪一箋,題一七律云:

畫簾不啟舊朱門,誰向春衫問淚痕。

自是馮元生命薄,何勞宋玉賦招魂。

森森暮雨花猶落,草草西風(fēng)日易昏。

多感跫音相過賞,此身雖死性常存。

款書“延陵花史吳慕娥”。

心異之,詢焉。娥斂衽曰:“妾恨人也。幼隨任會稽,十二父死,旋歸蘇閶。慈母愛女如珠,阿兄揮金如土。不數(shù)年家資蕩盡,計難全活,適有駐鉞之武夫納為小星,獲金八百,妾不羞為下賤者,為母兄計耳。誰知一入侯門,便成苦海;遠(yuǎn)人之別淚未干,獅子之吼聲頓起。從此朝朝暮暮,盡是愁魔;月月花花,都無顏色。百年薄命,片刻秋風(fēng);一縷芳魂,半場春夢。既已不樂有生,寧復(fù)悲夫就死!紅爐焰燼,傷弱骨之能灰;白練絲長,悼幽情之未泯?!倍鹩忠鞫^云:

一紙西風(fēng)薄命詞,空憐藕折短于絲。

傷心淚漬黃泉水,六十娘今沒女兒。

又云:

日暮空山海氣昏,夜籬零落水為村。

片風(fēng)吹散朝云影,不必閑尋覓返魂。

前一姝對弈者,號冰夫人,把詩觀玩,微吟云:

秋水盈盈寫淚痕,春山淡淡銷愁魂。

無端題起傷心事,腸斷江南烏桕村。

復(fù)贈史子小峰一絕云:

孤桐山下老名家,憔悴窮經(jīng)鬢有華。

黃葉江南秋水句,吟毫依約夢中花。

小峰答云:

姓氏仙班定幾家,紅箋佳句掃鉛華。

可憐一笑拚憔悴,徒對春風(fēng)詠落花。

冰夫人謂慕娥曰:“今日眾姊妹相邀赴會,午后當(dāng)回,可往矣?!毙》逶疲骸皶?,可能偕過小齋乎?”曰:“可耳。”

小峰辭出,飄忽至一所。層樓面水,晶簾螺槅掩映交輝?;貞浨凹s,猶在目前。怦怦冀望,坐以待之。俄異香馥郁,眾姝聯(lián)袂至。霞裳云裙,綺麗非常。小峰屏息晉接焉。娥瑰姿艷逸,翩若驚鴻,宓妃之出洛波也。一冷艷全輸,幽芳自賞,號素仙,即冰夫人也。一為椒青,姿容美麗如蕉,乍粉柳舒眉,花睡初醒。一則小鬟鴉青,婉媚有林下風(fēng)致,為謝妙香,侍立娥側(cè)。

既坐,眾姝即事聯(lián)句,各書姓名。起句云:

一爐香篆裊于花,〔謝妙香〕隱映群仙出絳霞。〔椒青〕

題句曾留芝液館,〔梅素仙〕生香不斷蔡經(jīng)家?!矃悄蕉稹?/p>

名山得會還驅(qū)鶴,〔梅素仙〕勝地相逢且駐車?!裁钕恪?/p>

遮莫閑談消永晝,〔椒青〕笑看紅日又西斜?!材蕉稹?/p>

眾姝詠罷,翩翩皆起。梅、椒先去,吳與妙留。娥復(fù)書詞一首:

〔無端說起滄桑事,談笑共嬉游。山中博果,花前索句,竹里彈揪。九馨宮闕,三清玉宇,百尺瓊樓。半潭秋水,千層峭壁,數(shù)點云流?!?/p>

調(diào)寄《人月圓》。時恍惚有陳子香廊在側(cè),香廊已故,蓋硯席友也。

娥跌宕風(fēng)流,性頗游戲,顧頻與香廊謔。小峰曰:“何香濃而峰淡耶?”娥復(fù)書《孤鸞調(diào)》一詞云:

〔何須促迫。俺丹管花司,寒笙貴客。碎玉零香,不過游戲閑筆。博得數(shù)番酬唱,料先生、笑娥羞忒。便道是香濃峰淡,也天青水白。某從今去也,煙霞隔。再休問武陵,桃花顏色??丛乒{縹緲,灑珠淚狼藉。一段靈風(fēng)妙想,都教人、怎生消得??樟羟锛言挘鋷仔袣埬??!?/p>

小峰因問妙香何人。妙曰:“妾亦姑蘇人,蚤折。遇娥,愛妾才姿,納為常侍。因綺語致干仙戒,今已責(zé)譴無葉堂皈依。授記花壇,待海棠著雨再生枝耳?!毙》逶唬骸盁o葉堂安在?”妙香曰:“天無際,水無際,心生即是。”小峰曰:“花史佳詠,已香盈懷袖矣。何不一傾珠玉,光映后先?”妙云:“大巫在前,小巫自阻?!币蚣旁仭秾︾R》一絕云:

卿須憐我我憐卿,〔小青〕午夜憑欄百感生。〔元稹〕

碧落堂中鐘定后,〔定空〕無人知是此時情?!舶赘怠?/p>

自此啜茗清晝,剪燭深宵,恍若數(shù)晨夕者然。

一日西池使來,捧赤錫召歸。仍復(fù)舊職,為香案玉史。娥匆匆別,意甚不懌,妙香亦隨行。既而妙香復(fù)回。小峰訝問之,妙曰:“權(quán)代理司花史,今在九馨宮,盤桓尚有日也。然異境離奇,遙念故山。忽忽既久,思?xì)w殊切?!毙》遒浢钕阍疲?/p>

博得飛瓊下九霄,云窗霧閣話迢迢。

華燈夜夜分嬌面,風(fēng)柳年年見細(xì)腰。

一卷新詞傳綠綺,經(jīng)年苦憶覓紅綃。

眼前已恨蓬山隔,況是東西路幾條。

妙香即答云:

風(fēng)動長沙冷絳霄,亂山寒木路迢迢。

已經(jīng)碧海彈紅淚,難把青山折素腰。

鶴駕千巡歸大域,靈幡一片蕩輕綃。

勞君詩思深如許,投別慚無珂玉條。

又有菱粉者,妙香詩人也。家紅橋,性俊逸,前此未之見,后往來通問。能詩,屈于主人,弗炫也。小峰強(qiáng)之,書一絕曰:

露下銀河海色蒼,青鸞鶴背足徜徉。

交梨火棗非吾好,逢著麻姑索酒嘗。

贊好詩。曰:“戲君耳!此錄玉史舊作也?!弊痔毓っ?。索之,為書數(shù)紙,遒健秀媚。小峰立贈以詩曰:

疊疊飛來足幾弓,楊家羅襪閃驚鴻。

泥中雅羨康成婢,林下真披道韞風(fēng)。

瘦硬通神書最貴,嬌羞作樣眼偏空。

佳人廿四橋邊住,十二闌干亞字紅。

小峰不覺狂喜大叫,灑然而寤,遍體汗浹,栩栩猶弗能也。為之凝思覆憶,情景宛然,詩詞朗朗心目,咄嗟咋舌。嗚呼,奇哉!

〔與劉碧環(huán)同一筆仗,即《聊齋》之《十八姨》等耳。〕

鐘子慕

蓬萊鐘子慕者,負(fù)奇志,有膽氣。嘗曰:“胸有萬卷書,眼不見名山水,下筆時焉得有真境耶?”善琴。

有年航海而南,將游百粵。舶艘晴霽,風(fēng)帆大駛,頃刻數(shù)百里。既而颶虹四起,舟師震恐,乃泊港中。子慕大快志,以為縱觀狂瀾,生平第一快事。因之撫弦動操,宮徵相生,清澈和淪。一舟之人,移情定志,皆不知身在波濤上,而聲之感人深也。俄見舟傍魚出水面,舟人異之,爭相撈取。得一金色小鯉,目間有芒。子慕愛之,盎水養(yǎng)諸幾上。

夜間,相對鼓琴,曲尚未終,忽而海水澒洞,巨艦簸揚。但聞裂帛一聲,人琴欲碎,飄沒在洪濤沉浸之間,有物自其背縛之者。張目諦視,如在琉璃瓶內(nèi),上下澄澈,水波不侵肌膚,縶之者狀皆猙惡。鐘固豪士,不之怖。

至一城,闤闠繁華,珠光貝錦,比戶連甍。見之者犀分翅展,遙立以觀。繼至一第,金碧交輝,光華四射,朱門洞啟,閣道分馳。內(nèi)則五云蔭蓋,六馬金根,鸞旗映日,云昤從星。但聽警蹕傳呼,靜鞭甫動,眾即縶鐘階下。鐘立而不跪,睨視殿上,坐一王者。紫髯方額,怒形于色,以手指鐘曰:“何物鯫生,幾時浪跡,妄竊浮名?簧鼓淫哇之曲,隨波逐流,致使孤掌珠覆盆,罪難淵測。速賜魚腸,驅(qū)諸枯肆,毋赦!”眾縶之出。鐘仰天大笑,格格有聲。王者令之返,曰:“何以笑為?”鐘曰:“一笑大王之不達(dá),又笑臣之不遇也。王試思之:深居九重密勿之中,惡聲不入。即使臣有洋洋流水之志,刺舟海上,豈同過闕轔轔,便爾聲傳禁闥?況魚游潛聽,何關(guān)難起朝飛?昔司馬相如能文善琴,致卓王孫之奇遇。今臣亦能文善琴,而為大王之見殺。何古今之不相及!士之幸不幸,固如是乎?”王曰:“爾既能文,將面試?!泵鳌冻蛇B移情賦》。

鐘索筆札,文不加點,頃刻而就。賦曰:

〔六律昭宣,最關(guān)性情;八音并奏,首重絲桐。胡七弦之善撫,羌三載而未工。悟在寰中,渾無言于至教;神游象外,待響葉夫天風(fēng)。厥有成連,工良心苦。方子春之傳薪,楚伯牙之化雨。刺舟而去,何殊面命耳提;入海以求,即是引商刻羽。蓋藝進(jìn)乎道,理析微茫;技入于神,教通幽杳。云和一撫,居然流水湯湯;樊路非遙,盡是元音渺渺。爾乃俯窺地軸,仰屬圓靈,煙凝山紫,嵐擁峰青。云起水窮,既迷茫而莫辨;氣蒸波撼,亦鞺鞳其堪聽。手揮目送之余,神歸沖漠;海闊天空之際,思入窈冥。況復(fù)迷漫日月,鼓怒黿鼉,既神驚而色變,彌心敏而手和。弟子來斯,希賞音于向若;先生休矣,將雅意之云何?!?/p>

王覽畢大喜,延之偏殿,賜麟脯之宴,歌“鹿蘋”之章。與之言論,日昃不輟。并賜珠瑤奇寶,以示稽古之榮。由是公卿百僚,爭延至家宴飲,款待無虛日,屢蒙召問。

鐘以老母乞歸終養(yǎng),王許之,遣使持鎮(zhèn)海神犀護(hù)送出海。兩旁水皆壁立,中平夷如坦道,直達(dá)涯岸。抵界,眾皆遺其捆載并囊琴故物,倏然不見。海水頓合,煙波萬里,渺渺而已。

十八娘外傳

余幼隨先大人宦游閩嶠、粵海之間二十余年,得啖荔枝佳品,不一而足。如郎官紅、黃玉、陳家紫,莫不飽嚼老饕。后余入蜀,又得味此。今返里十年,時深渴想。所謂鳥啼花落,水綠山青,足增悲悼者,古人不我欺也。因憶幔亭羽客有《十八娘外傳》一通,書之以志想慕,曰:

明皇既幸蜀,失貴妃于馬嵬。十八娘亦歸里中,居晉安城東報國院。至德三載,無疾而終。遂就院旁之隙地瘞焉。

萬歷中有東海生者,閩人也,一日出游東郊,少憩于報國院。晝長假寐,夢至一所,朱戶紅樓,丹檻紫閣,極其壯麗。徘徊間,一雙髻侍兒紅裙翠袖,揖生而進(jìn),曰:“奉十八娘命,敬邀郎君?!鄙鷱闹?。未及百步,香氣襲人。行至一室,匾曰“扶籬別館”。

少頃,見綠紗侍兒導(dǎo)一女郎,年可十八九,衣絳綃衣,顏色殊艷,冉冉而至。生進(jìn)曰:“偶因休暇,駕言出游。既昧平生,敢逢勝果。”女郎曰:“妾開元皇帝侍兒也。以江采蘋之薦,得幸于上。今歸于閩。似與郎君有夙緣,故相屈耳?!币虺鼋鹬?,貯瓊液以酌生。生飲之,甘如醍醐醴酪。酒酣,姬容色轉(zhuǎn)麗,因歌《菩薩蠻》一闋,曰:

〔妾身本是瑯琊種,當(dāng)年曾被君王寵。艷態(tài)斗紅妝,人稱十八娘。絳綃籠玉質(zhì),纖手金盤擘。驛路起塵埃,驪山一騎來。〕

生聞之,愈加嘆賞。

因請聞開元遺事。姬曰:“妾憶在宮中時,正月十五夜,上御長春殿張靈光宴。白鷺囀花,黃龍吐水。遣妾撒閩中錦丸于地,令宮人競拾之,多者賞以紅圈披綠暈衫。又一日,上幸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值妾為貴妃稱觴,上大悅,遂以妾名其樂。左右歡呼,聲動山谷。此皆妾之受寵當(dāng)時,不聞人間者?!鄙勚@駭。

既而侍兒報江、周,陳三姬至。江衣綠,周衣紅,陳衣紫,種種妖麗。三姬曰:“聞吾姊今日有佳賓,故來相賀?!比Ц骷旁姸?。江吟曰:

百般紅紫斗芳菲?!膊琛掣羲畾埾家姰嬕??!膊芴啤?/p>

別有玉杯承露冷,紅妝飛騎向前歸?!参湓狻?/p>

野人相贈滿筠籠,〔杜甫〕時似開元天寶中。〔杜牧之〕

火樹風(fēng)來翻絳艷,〔白傅〕樹頭樹底覓殘紅?!餐踅ā?/p>

凌晨并作新妝面,〔昌黎〕玉碗盛來琥珀光?!怖畎住?/p>

飽食不須愁內(nèi)熱,〔王維〕已分甜雪飲瓊漿?!菜究帐铩?/p>

陳姬吟曰:

何處橫釵帶小枝,〔秦韜玉〕可憐妖冶正當(dāng)時?!舶赘怠?/p>

曾緣玉貌君王寵,〔劉得仁〕莫比潘家大谷梨。〔崔興宗〕

可愛深紅愛淺紅?!捕鸥Α畴x離朱實綠叢中?!仓茉丁?/p>

不知多少開元寺,〔譚用之〕香氣潛來紫陌風(fēng)?!苍患s〕

三姬吟畢,十八娘亦集古二首云:

遙指紅樓是妾家?!怖畎住抄傊θ粘鰰窦t紗?!舶赘怠?/p>

摘時正帶凌晨露?!舶赘怠硲?yīng)服朝來一片霞?!睬叵怠?/p>

曉漱瓊膏冰齒寒。〔包信〕一生長對水晶盤。〔李義山〕

香隨翠籠擎初到?!膊琛抽L得君王帶笑看?!怖畎住?/p>

四姬吟就,十八娘出繡鞋一雙贈生,且囑曰:“愿君以此傳之人間?!奔榷С鲼昴乙缓芗С稣嬷橐活w,陳姬出紫瓊一枚為贈。

生蘧然驚覺,惟見荔枝垂熟,繁星離離。詢其旁,果有十八娘冢云。因賦詩曰:

驪山一騎紅塵起,七日能行數(shù)千里。

丹荔飛來色正新,金盤滿注華清水。

花外遙聞百步香,寒冰一片剖羅囊。

長生殿上連枝進(jìn),太液池頭半醉嘗。

樂王初制梨園曲,小部音聲聽不足。

佳名新賜荔枝香,左右歡呼動山谷。

一聲鼙鼓震漁陽,西幸鑾輿道路長。

蛾眉宛轉(zhuǎn)含情死,馬上君王掩面?zhèn)?/p>

炎方仍進(jìn)青絲籠,垂涕還思當(dāng)日寵。

丹實猶然貢上方,朱顏久已歸荒冢。

妃子妖魂去渺茫,千秋何處識紅妝。

夢中細(xì)說前朝事,不及王家十八娘。

鄖陽太守儉約文

儉,美德也,過則鄙矣。故《詩》刺褊心,謂其不衷于度也。余猶子省軒,本閩籍,歸吾大宗。壬申舉北皿考學(xué),錄為國子先生二十余年。工書法,刻有《集古滋蕙帖》,行于世。

憶其助教成均,日常不給,課讀之余,則為人縫紉易錢鈔。每晨買豆腐渣一塊,或豆芽三斤,煮熟飽食;出門去則傳食餬口,至暮始?xì)w。壇中清水,不計冬夏,飲數(shù)杓;或又作紉事,或抄書,如是者習(xí)以為常。風(fēng)窗雨屋,破絮懸鶉,泊如也??灰话讱?,日讀書寫字,墨瀋淋漓,夜則束身其中。

己丑,升刑曹主政,乃車。車無幃,用高麗紙糊,一老騾御之。每五更早起,開炕爐煮老米飯半鍋,食然后入衙。衙中故有公廚,每頓銀二錢,不肯費。御車者去城外,半日為人載,午迎其主人返。其所得鈔,可辦兩日芻豆。每日晨散衙后,省軒一人兀兀坐,捉筆點畫律例,八年成一書,名《律表》,亦梓行。前大學(xué)士舒以其勤慎列保薦,蒙恩以繁府用。丙申,放湖北鄖陽太守。

蒞任之日,相隨一仆一騾,仆即飼騾者。逾歲,眷屬至。其少子年九歲,會冬冷,子無風(fēng)帽,欲為之購,不肯,曰:“小兒當(dāng)煉頭,不必冠?!彼靷X,以鼻涕死。其妾京中人也,足不弓,嘗著其破朝靴。其家丁皆敝衣決踵,邋遢而環(huán)伺,夫然后顧而樂之。固不知其背面時皆狐裘煌煌也。

不宴客,即宴客亦不飲酒。有同城副將馬某,回教,與省軒早契,三年之中不肯刲一羊相邀宴。

會以審案赴省,謁各上司衙門,日昃不得返,嘗以炊餅納袖。自輿中啖之。人問:“食餅時逢途中,共耳而目之乎?”曰:“我食之以袖籠口,不令人知,人或見我頰動,不過謂嚼檳榔,吸鼻煙耳?!背跚?,著一粗麻布袍,染作米色。衣以示人云:“其質(zhì)有類于羽毛紗,其色不亞于程鄉(xiāng)繭。”

署荊州府,署有樓,相傳有妖物憑之。凡新守至,必牲牢音樂以祭,否則祟。省軒不祭,遂病瘖。有勸之者,輒搖手不行。至卸篆,病亦尋瘥。

余過武昌與省軒遇,相留彌月,每日苦蘗糲餐不可耐。我欲歸,是夜人靜,省軒持金二百,置余床頭云:“不腆為叔贐,且為祖母壽。區(qū)區(qū)飲宴歡聚,比處皆然。一旦驪駒將駕,行者不足為一日之舂,有黯然令人傷心者。吾叔以負(fù)米計,跋涉千里外,諒不為鋪餟來也?!币蚴芷浣?,且拜其言焉。

逾年,省軒告歸閩,年已八十矣。噫,儉則固省軒之謂歟?然其不為淫祀,不作浪費,贈遠(yuǎn)人,安淡泊,其矯世勵俗之行,又當(dāng)世士大夫中所難能而可貴者也。

省軒有《儉約》一篇云:“蓋聞崇儉去奢,本屬持躬之要;辭華就樸,尤為訓(xùn)俗之宜。自世尚虛浮,人鮮樽節(jié)。侈于自奉,爭羨何曾之食萬錢;驕以成風(fēng),輒夸孔融之客滿座。肆筵張樂,笙歌不絕于華堂;開閣宴賓,珍羞日羅于綺席。雖隆禮異數(shù),徒費錙銖;而實意真懷,有何裨益。吾輩從大夫后,為士庶先。淡泊相期,志何取乎大快;紛華奚事,情不用以過隆。敢敬告我同僚,共守清規(guī)。單刺可以通名,何煩全柬;片詞即能達(dá)意,豈必莊陳。至于宴會往還,惟期伸我積素;觥籌交錯,止宜浹彼常情。小酌不嫌于四兩,屈量為佳;大臠僅可以三斤,過飽不取。非必為矯情之舉,聊以表惜福之規(guī)。此約?!?/p>

奸淫變相判

嘉靖間,杭州書生游西湖斷橋下。當(dāng)暑熱,醉后臥舟尾,夜不寐。涼月如水,可鑒毫芒。遙見二人長不盈尺,徘徊沙際。其一多髭,其一婦人。相與語曰:“百十輪回,詰旦為殃。鼎煎刃解,折體裂腸。我傾炎劉,爾覆李唐。千秋萬劫,莫可逃亡!”兩人并肩,相與痛哭而入水中。書生異之。

次日,見漁者釣于橋下,得二鱉焉,徑皆尺許。其一腹有王字,一腹有天字,生乃悟曰:“此曹、武余孽之深也。其一書爵,其一書姓名。至于今,猶顛倒磨折于麟蟲介羽之中,以大快天下萬世之人心。誰謂蒼蒼莽莽間,漫無真宰也哉!”生嘗戲為判曰:

誅已往之奸回,憤余殃之厲氣。阿瞞安在,武氏為讖。或為君而為臣,濟(jì)惡皆同一轍;即成男而成女,厥罪亦可為均。炎鼎移來,繼篡于王莽之后;中宮亂始,倡淫于韋后之先。居然統(tǒng)魏妄尊,竟?fàn)杺沃苜蕴?;濫舉孝廉之目,徒成才人之名。帶劍入朝,漢相實為漢賊;垂簾聽政,唐后即是唐妖。跡其欺妄之罪不殊也。幽二帝于深官,攬權(quán)自附;遷儲君于遠(yuǎn)戍,竊柄為奸。獻(xiàn)帝將嚙指而降詔,掖門之衣帶頻看;高宗乃病目以臨軒,內(nèi)寢之聲聞益厲。挾天子而為令,漢廷之遺老被戕;窺神器以肆兇,唐室之諸宗幾絕。炬北宮于八十萬,猶夸元相阿衡;亂天紀(jì)于十三年,漫擬金輪天冊。而其狡獪之心相類也。欲要榮于勢位,父雖死而亦可共天;思固寵于宮幃,女即殺而不留余地。威能震主,射許田之鹿,萬歲曾叨;功竟貪天,催上苑之花,一詩敢冒。喜扶頭而勿藥,曾聞讀檄于陳琳;驚頓足于夫人,猶訝討文于駱子。上馬提金,關(guān)壯繆之羈留,幾欲牢籠賢圣;當(dāng)朝賜翠,狄梁公之宰輔,真能束縛英雄?;貞涀0l(fā),空王曾下長門之淚;堪笑割須,渭水空驚孟起之軍。宴銅雀于春深,老當(dāng)益壯;比蓮花于年少,耄而愈淫。孽由己作,罪有同條。十八獄之幽囚應(yīng)遍,三十道之輪轉(zhuǎn)備嘗。惟是癉彰有定理,從來生化豈無權(quán)?曠千秋而立案,墮諸畜道而猶輕;懲大惡而從苛,以介蟲而允當(dāng)。

曹月帆

自古金閶繁華第一,至今吳會風(fēng)月無雙。通略彴以垂虹,香流橋下;步山塘于響屟,花滿廛間。船回消夏之灣,幾見霜寒楓冷;人動悲秋之念,猶思莼美鱸肥。是以到處笙歌,競傳南部;而一時粉黛,固無不艷說吳姬者也。

江西曹塘,字月帆,貴公子也。年二十,秀彥軼群,風(fēng)華自詡。一日買妾姑蘇,覓舟南泛。十萬錢纏,不是載將明月;三生愿重,但求嚖彼小星。

越旬抵蘇,客寓胥門,日事流觀。漸且往來稠密,門館喧闐。桃花塢、鶯膠脰水,曾留逸少之名;滄浪館、可中亭,遂有建安之目。其地狹斜最多,既云買姬,則媒紅絡(luò)繹。醉洞庭之春色,面帶桃花;饒鶴市之風(fēng)光,巷穿楊柳。而曹公子素?fù)]霍如糞土。

蘇固有游手之徒,俗名“蔑片”,為人幫閑買笑,設(shè)阱伏機(jī)。以利曹之資,其初也,但鼓翼而附膻,揮之不去;繼也,便含沙而射影,中之即傷。乃設(shè)一局,倩青樓四人,悉擅詩書琴棋名“瘦馬”者,充為良家女子以紿曹。且大索見面錢、遮羞費。

是日也,彩羽齊來,誰識銅街之麗;檐幃并啟,儼同金屋之嬌。曹驚喜欲狂,延之入室。四人并列,一曰環(huán)風(fēng),一曰素珠,一曰夜蘭,一曰碧湘,莫不修眉妙目,素體輕蓮。四人乃各自殷勤而拜曹曰:“公子萬福。妾輩寒微陋質(zhì),自分緣慳,未卜誰為有幸,得以常侍左右。晷影猶早,愿作曉妝,請公子憑幾而觀之?!蹦烁髡{(diào)脂弄粉,啟匣開奩。盤鴉髻挽,還驚蟬鬢之如渦;墮馬妝成,更并螺云之低起。至若繡衣施粉,素襪凌波,自難備述。四人又復(fù)挽長袖,攜素手,謂公子食性未諳,愿作羹湯。同入廚下,驗異時中饋之助。一作金橙縷膾,一作紅虬蘭桂脯,一作芍藥醬鳧,一作紅綾餅餡。誠聞香而口嚼,見色而心迷者矣。食頃,四人復(fù)進(jìn)技以盡其長,為公子壽。環(huán)執(zhí)云陽板,素吹子晉笙,夜彈趙女箏,碧撥太真檀槽。而靡靡之音,宜風(fēng)宜雅,聽之如身在竹林秋曉間,魂與俱銷。又復(fù)拈霜毫,舒素翰,各畫梅蘭竹菊一幅,以贈公子,皆題一絕。詠梅云:

攬得江南勝,為君畫一枝。

殷勤猶迨吉,好詠二南詩。

詠蘭云:

空谷憑誰到,王孫尚未歸。

不知經(jīng)服媚,有夢征燕妃。

詠竹云:

一徑柔條嫩,蕭蕭倚碧流。

漫夸湘水節(jié),敢護(hù)鹿門秋。

詠菊云:

淡寫偏多韻,輕描卻有神。

秋風(fēng)歌一曲,如對李夫人。

公子斯時靜睹芳容,飫餐佳味,繁弦調(diào)急,妙制情深。琉璃屏,孫亮之風(fēng)流,不讓麗姝洛潔;翡翠幃,魏文之愛幸,無殊莫段薛陳。陋趙家之廣袖,一妹偏單;比楊氏之玉環(huán),三姨并集。誠哉美不勝收,樂且莫極。無何,肩輿促駕,夕照銜山,四人移步襝衽云謝,叮嚀而去。公子四顧躊躇,皆期滿志;一時憐愛,盡結(jié)同心。

數(shù)日之后,議聘計售,價增人杳。心逾急者事多左,望過殷者遇偏疏。而來往諸人,固疑其跡,以陰耗其用焉。

既而黑貂裘敝,囊空買玉之資;綠綺琴亡,身乏點金之術(shù)。日復(fù)一日,池榭蕭條,館庭闃寂。公子羈旅寡情,鄉(xiāng)關(guān)動念。諸舊游又私囑當(dāng)途,潛通胥吏,聞有游客曹姓招搖于市,幾被訪緝。曹不得已,竟狼狽歸。嗚乎,風(fēng)情頓減,好事全非!片帆高掛,人歸五老之峰;故道重經(jīng),淚灑九江之水。

迄今事隔年湮,曹君邁老,與二三良友每一談及,竟成笑柄。話到不堪回首處,空縈公子之腸;只今方是點頭時,慢拾佳人之翠。懸遺芳于素壁,對墨痕筆意而猶憐;想往事于他年,擬舞態(tài)歌聲而欲絕。

〔七如不善四六,勉就一篇,尚不俗惡?!?/p>

討蜘蛛網(wǎng)檄

雒城令某,貪而酷。助其虐者,多鷹犬之才,爪牙之衛(wèi)。

一髯奴名摩珂,是長安友人所寄。知文墨,善裁答,令不能物色之也。摩珂嘗居靜室,終日出趁兩頓飯,歸則捉筆書蠅頭字至今,夕輒焚之。

一日,令與幕僚群集,因書屋塵封,蜘絲滿架,戲作《討蜘蛛網(wǎng)檄》,不就。適摩珂自園中執(zhí)花枝一捆,代作薪炭,令呼至前曰:“聞爾亦能文,試作此題?!苯o紙筆。摩珂構(gòu)思敏捷,一揮而就,曰:

〔原夫厲氣所鐘,毒蟲斯螫,貪心遂逞,眾物為殃。既罔惜夫眾生,但徒供其一飽,從未有兇暴貪噬如蜘蛛結(jié)網(wǎng)者。跡其矜善識之名,號無腸之目。畫閣雕甍,巧為陷阱;疏籬淡月,暗伏危機(jī)。絲絲入扣,晴罥幾片紅英;密密排空,冷綴半林黃葉。燕子樓中,任作成灰之恨;春暉閣里,誰傳惹絮之詞。檐前之細(xì)雨霏霏,據(jù)要津而隴斷;樹底之輕風(fēng)習(xí)習(xí),立當(dāng)?shù)酪詸M施。且也雜花幌而左右交通,緣錦屏而遠(yuǎn)近相屬,逞機(jī)心而入彀,作私智以并吞。粉蝶無猜,謾擬四維之舉;綠蟻何罪,不為一面之開。一天花事空虛,斷送憐香之侶;到處蜂房零落,傷心采蜜之蹤。蠛蠓飛來,好似傷弓之鳥;蜻蜓點去,還驚漏罟之魚??桃韵嗬K,疏而不漏;啄馀血食,竭彼脂膏。局然萬目齊張,巧布漫天之計;咸思一網(wǎng)打盡,竟無馀地之留。為爾繭絲,致無辜而被逮;多方羅織,縱有翅而難飛。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既入牢籠之內(nèi),何所逃焉。爾其食甚于蠶,惡盈夫貫。休夸十里之霧,速撤三匝之圍。將滅爾跳梁,且剪爾犄角。畫叉輕卷,寸絲不掛于風(fēng)塵;芳徑無翳,敗類悉歸于剿逐?!?/p>

眾覽其詞,皆相驚愕。令知其謗己也,遂惡之。既而去。

后令坐事系御史臺獄,親友無一人致餉問者。忽摩珂來,裘馬甚都,旦夕至臺門給飲食六十余日。令貶敦煌,摩珂送之關(guān)外。

嗚呼!摩珂賤役也,抱非常之才,遭非常之困。覽其文,雖學(xué)問士不過是也。一言之失,其過亦小,繼而終始周旋,依依急難,誠有賂醫(yī)納玉之風(fēng),豈不賢哉!

〔此文本不純凈,然出自駔獪之手,成于俄頃之際,頗非易易,故存其真?!?/p>

種痘說

種痘不知始于何時。相傳昔有善士,虔奉觀音,得一子。遇道人授種痘法,伊子出痘數(shù)粒,圓潤堅好,不藥而愈,因傳于世,名曰“觀音痘”。

是種痘之方,原本天授。憫嬰兒之遭厄,乃消患于未萌。有回天轉(zhuǎn)日之功,無短折夭亡之禍。相傳已久,奏效甚奇。奈世人不察,或議其矯強(qiáng),或慮其復(fù)出,率多疑阻。即有深信者,亦因循怠惰,遷延時日。迨至天行忽發(fā),燥熱外侵,火毒內(nèi)炙,遠(yuǎn)近蔓延。一經(jīng)傳染,無論為險為逆,命在須臾。即幸遇順癥,亦勞心竭力。幾費經(jīng)營,始獲保全。倘有疏失,悔之無及。若早種痘,決無慮此。

蓋種痘與時痘,利害懸殊。時痘猝然而至,種則可待其時,擇冷暖調(diào)時之候舉行。天時既正,自無否塞之憂。時痘一染便發(fā),種則可視其質(zhì),俟神氣健旺之候下苗,精力既充,自無虛餒之患。時痘之發(fā),人不及之,未熱之時,或冷暖失宜,或飲食失節(jié),或風(fēng)寒不謹(jǐn),或跌撲不防。始既失于保護(hù),后遂多其變更。若種痘,則未種之先,已為調(diào)度,方種之候,即投藥石?;痤A(yù)清矣,毒預(yù)解矣,按期奏績,保無他慮。況時痘之感,有邪有正,正者正慮其險,邪者必至于逆。若種痘之苗,則美中求美。受氣之初,既得其正;則見形之后,自無不順。且所費有限,貧乏者亦可勉為。所出甚稀,人少者亦易照管。種種妥便,難以枚舉。而世之遲疑未決者,亦謂種痘不無偶失耳。

不知不種而失者,十有二三;種痘而失者,十或一二。而此一二者又緣時痘已萌于內(nèi),而種痘又施于外,夾雜感發(fā),以致疏虞。若非時痘之際,斷不壞事。故種痘者,必當(dāng)時痘未發(fā),擇其苗之澤潤圓厚者,擇吉種之,自百無失一,永不再出也。其或庸醫(yī)知謀利,不審嬰兒有無疾病,痘癥未現(xiàn),前疾先增;或病家止貪安逸,竟謂種痘不必謹(jǐn)慎,致外感雜投,變起倉猝。此皆人事之誤,非種痘之咎也。若果擇名醫(yī),選佳種,慎藥食,謹(jǐn)風(fēng)寒,相天之時,因兒之質(zhì),依法種治,則嬰孩咸免夭折,而登仁壽之域矣。

今南方多行之,吾鄉(xiāng)咸以為偽。蓋痘癥最盛于南,又起于中古,亦氣數(shù)之積漸沉溺使然也。猶之乎五谷之熟,上古無樹藝之法而亦熟,自樹藝之法行,而五谷未有不樹藝而熟者矣。今日之視谷,焉知非后人之視痘?故據(jù)所見,為未知種痘者勸。

〔按《醫(yī)宗金鑒》載:“古有種痘一法,起自江右,達(dá)于京畿。究其所源,自宋真宗時,峨眉山有神人出,為丞相王旦之子種痘而愈,遂傳于世?!薄?/p>

秦檜墓詩

秦檜墓在建康,歲久榛蕪。有盜竊發(fā)之,被執(zhí),赴部鞫,末減其罪。蓋惡檜也,非縱盜也。時有詩快之曰:

權(quán)奸構(gòu)陷孤忠殘,二帝中原不復(fù)還。

恨無英主即顯戮,至今遺臭江皋間。

當(dāng)時殉葬多奇寶,玉童金繩恣工巧。

荒蕪無主野人耕,狐兔為群石羊倒。

一朝被發(fā)無全軀,若假盜手得天誅。

于戲浙土鄂王墓,松柏森森天壤俱。

三字獄不報于子孫,而乃假手于異代之盜賊顯暴其身,報不爽矣,詩亦高古。

寺壁詩

丙午之歲,江南大荒,流亡殆盡。有姑嫂二人,不知何許人,且不知其姓氏,乞食吳門,題詩寺壁二首。其一已自涂抹,僅留一首云:

蕭然行李此經(jīng)過,只為年荒受折磨。

踏破繡鞋穿竹徑,吹殘云鬢入風(fēng)渦。

叩門乞食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

欲賦歸與歸未得,夕陽回首淚滂沱。

讀之愴然欲絕。

婦人能詩,其亦窮而后工乎?

上寮翁焙鴨論

上寮翁,不知其姓氏,廣東順德人。居?xùn)|北上寮里,年最高,因呼上寮翁。性恬靜,常獨坐凝思,終日不與人交一語。又或蒙被臥,一日兩日廢飲食。人或問之曰:“翁何思而何慮耶?”翁曰:“古人多所造作以利后世。吾亦渺然中處,豈劇不能創(chuàng)一事、名一技,辟獨出之新裁,離前人之科臼,使天下后世皆知有上寮翁哉!”后翁得焙鴨法,遂以為業(yè)。因傳其論曰:

〔造化一爐錘耳,惟大力者操之,則生氣磅礴,隨處可流衍推暨。茍得其主宰,即返之徑寸而不誣。古人志其大者、遠(yuǎn)者,我小人也,則務(wù)纖悉而亦有合焉。

吾思以雌伏之不多孳也。因集卵千百,為筐數(shù)十,置之暖房,承之土爐,覆以衣被,環(huán)以木屑,種火其下,候氣于旁。文煨武爆,各有其道。或設(shè)虛筐,或列椸架,得火小溫,翌日自熱。寒則閉戶,燥則揭窗。由是三日而之上,六日復(fù)下之。轉(zhuǎn)徙圜周十一朝,乃復(fù)燈影照而日光映,去其蠹而潰者,又悉登之床笫。至所藉之綿草,按時遞減,入其室則童童然,撫其孕則煦煦然。通之月計,而雛孳孳,聲唼唼,啄殼出而振氄鳴矣。

業(yè)是者如穩(wěn)娘,如衽婦,其心不雜,其身欲親,其志須勤,其火候宜勻。其有事于左右之卑幼役力,皆毋許其嘩噪而悖戾。蓋和而群,然后蕃以息也。至耳目官骸,為之收視返聽,若澄潭古井之在前,如是乎雛肥而多,育且速長。凡畜養(yǎng)者,所以挾笯肩柵,競趨吾門之若鶩也。吾用是獲利以衣食與廬。今傳是法已廣云。〕

焙雞較焙鴨尤易。上寮翁,康熙時人。

骨種羊考

羊皮有骨種稱者,春裘也,百金一裼,時人貴之。色純而螺縝,可為冠緣?;蛟唬菏且谎蛞?,何以骨種名?

從來卉植之類,麗土而生,蠕動之物,含氣以育。昔人有種米植羊之喻,謂事理之必?zé)o也。然以骨種之名,則又似有可據(jù)者。按北齊高昂《從征行》曰:“壟種千口羊,泉連百壺酒。朝朝圍山獵,夜夜迎新婦。”浦江吳立夫,有《種羊皮書褥歌》:“嘗道刀羊可食,土城留種羊脛骨。四圍筑垣聞杵聲,羊子還從脛骨生。青草叢抽臍未斷,馬蹄踣絕繞垣行。”楚石大師《還古詩》,有“自言羊可種,不信繭成絲”之句。人以問師,師曰:“大漠迤西,人能種羊。取羊骨,以初冬末日埋地中,初春未日為吹笳咒語,即有小羊從地中出。凡埋骨一具,可得子羊數(shù)只?!?/p>

《雙槐歲抄》:西域人殺羊而食,埋其脛骨,舉杵堅筑。久之,羔從脛骨而生。臍未斷時,馬旁踏振之,即跳躍而起。入饌肥腴,其皮宜作書褥。

《西使記》:壟種羊出西海,以木臍乃斷,即能嚙草。至秋可食,臍內(nèi)復(fù)有種。

《異物志》:大秦國北有羊子生于土中。秦人候其欲萌,為垣繞之。其臍連地不斷,以刀截,擊鼓驚之而絕,因跳鳴食草。

今閩粵有種蠣房、有種蟶田,以殼為灰,按時撒之,則翌歲蠣、蟶叢生其間。由是言之,固然無足怪者,而實則出于四生胎化之外也。

賈鳧西鼓詞

木皮散客,曲阜賈鳧西也。少負(fù)辯才,好說鼓詞。嘗于諸生塾、宰官廳及稠人廣眾中,持小鼓、木板,掀髯開喉為快。自明經(jīng)遷部曹,明鼎革不仕。恒笑罵人,不容于鄉(xiāng)。移滋陽,縣尉挾之。賈怒,起舊官,會奉使里門,執(zhí)縣尉撲于階下,曰:“此桓侯鞭撻督郵故事也?!辈粩?shù)月,引病不得,乃密屬當(dāng)事劾以說稗詞,廢政務(wù),果免歸??祁^跣足自如也。

凡與臣言忠,與子言孝,無不以稗詞,正不屑于尋章摘句,效老生常談。其摹擬古人處,莫不須眉畢現(xiàn)。又別出蹊徑,獨抒胸臆,能使古帝王卿相、哲愚賢奸,是非由我自定,真操乎物所不遁。而沉郁頓挫,亢墜疾徐之間,環(huán)而觀聽者,盡為咋舌。

晚歲著書數(shù)十卷,文字雅俚不倫,與沛縣閻古古、諸城丁野鶴亡命時往來最密。其論語稗詞,為東塘采入《桃花扇》中?!稓v代史略》,余嘗聽人唱演。今于李山亭處,又見“孟子齊人”一段,附錄于后:

話說孔圣人周游列國,用世情殷。王孫賈勸他媚灶,他又說獲罪于天;彌子瑕要送他衛(wèi)卿,他又說得失有命。雖是美玉思沽,到底不肯詭遇求合。這是個萬代宗師,能守出處之正。竟有一班游說之徒,不以為法,執(zhí)鞭欣慕,甚且舐痔吮癰,甘心樂受。在他自己,覺得處世原該如此,那想有幾個睜著眼的看了,替他一陣陣的臉上出火。所以晏平仲家使車的,何嘗不揚揚得意,到捱了他老婆一頓臭罵。你看這個婦人,到還有些志氣,我們男子漢大丈夫,為甚么不挽起眉毛成一個人。在下因取《孟子》中齊人一篇,編成幾句鼓詞兒,要在列位搢紳先生之前,聊為聒耳。

〔自古英雄命運艱,〔就如那〕孔孟原來一脈傳,〔到處里〕秉政當(dāng)朝揚著臉,〔誰肯向他〕下巴底下吸吐涎?!驳谝粋€〕梁惠王〔就是〕錢癆鬼,〔再看他〕養(yǎng)的兒子更不堪?!灿钟袀€〕滕國〔里井田才合起〕了局,〔來了個〕太荒唐〔的許行散〕了班?!残τ乘]賢有了樂正子,〔又遇著〕兔羔臧倉打醋壇?!策b望著〕地廣民稠齊國好,〔無奈他〕掉蛋齊宣性不長。〔都只為〕好貨好色還好勇,〔一說要〕發(fā)政施仁不上前?!步桃话唷彻奉^狗腦胡掇弄,〔苦煞了〕執(zhí)古擋板鄒嶧賢。〕

前言按下不提,單說齊國有一個人,他的姓名不著,里居不詳。只因他八字里喜的是雙妻壓命,又坐著一層狠旺的食神,所以在家有妻妾陪伴,出外就有酒肉飲食。若不扒著他的根子,看破他的行藏,只看他驢屎蛋外面光,那知這個齊人是丟德敗行,真乃下作而不堪之至者。

〔〔是誰人〕教會了〔這個情現(xiàn)成的〕法,〔管保你〕走遍天涯餓不煞。〔整日里〕東蹭西蹭瞎打混,〔這行子〕守〔甚么〕田園顧〔甚么〕家?!舶脒吰啊尘褪撬膫骷覍殻泊蚬贰嘲暨€仗〔著是〕他護(hù)身法。〔只看他〕一上門來先惹怪,〔還在那〕十字街頭弄死蛇。〔只都是〕好吃懶做饞狗嘴,〔積作作〕趕著人家叫爹媽?!?/p>

這齊人終日浪游,乞丐為生,一出門來必然討個醉飽。若是他妻妾知道來由,怎肯與他干休。誰知這齊婦并沒有個耳報神,那齊人卻到有了障眼法。那一日吃的醉醺醺的,從外昂然進(jìn)門,一腔排下,厲聲高叫:“快看茶來!”這齊婦不敢怠慢,不多一時小婆子捧過茶來。齊人吃了,接去杯子,他二人坐著,就刮拉閑話起來。齊婦開言道:“尊聲孩子達(dá),凡你出門去,醉飽才還家,我且問問你,都是和誰呀?”

〔〔待說是〕鄰里鄉(xiāng)黨閑請客,〔也不過是〕一半遭兒話桑麻?!菜颇氵@〕天天有酒天天醉,〔我不懂〕擺席人家為甚嗎!〔待說是〕一家一日車輪會,〔你也該〕一來一往把鋸拉。〔總就是〕男兒慷慨尊常滿,〔你對我說〕也好〔見他媳婦〕謝謝他?!?/p>

這齊婦圓圓款款問了一遍,看這齊人急忙里難以登答。誰知他早已料著有此一問,預(yù)先編就一套瞎話。有枝有葉,便應(yīng)聲答道:“你要問我的朋友,都不是尋常小戶人家哩!你且站一旁,聽我道來?!?/p>

〔〔這齊人〕未曾開口樣先捘,〔高叫聲〕他娘們〔站住〕聽我說。〔那都像〕下等之輩窮朋友,〔怎么能〕整日弄酒蒸饃饃?!差^一個是〕王驩右?guī)燒R國相,〔他與我〕朝暮相見飲宴多?!策€有那〕副相儲子把我請,〔著管家〕騎著馬來牽著驢?!灿钟辛恕绸€馬淳于好酒量,〔他與我〕論斗論石加班駁。〔吃了些〕芻豢悅口秦人炙,〔吃了些〕四境鄰家雞幾窩,〔吃了些〕鮮魚熊掌真我欲,〔吃了些〕胡齕羊羹陳戴鵝。〔遇著那〕莊暴見了往家拉,〔走到了〕沈同門前向里拖。〔那一日〕陳賈求我〔去解〕王慚,〔耽擱下〕距心蚳鼉酒許多?!仓劣谀恰硶r子景丑不須說,〔最厚的〕慣弄嘴頭盆成括?!参易蛉铡彻凶蛹胰サ跣?,〔說不盡〕酒席筵前賓客多?!部上摇硾]有這些閑腿跑,〔那一天〕不接帖子一大鑼。〕

你說這婦人家最是好哄,聽了齊人這一席說話,直喜得抓耳撓腮,齜牙裂嘴,就如受封贈的一般,不由得齊人面前加以奉承,無可不可。點上燈,鋪了床,撮擁著齊人睡下,自己坐在一旁,輾轉(zhuǎn)思量,不覺有幾分狐疑起來。俗語說得好,肩膀齊的是親戚,三錢不合二錢的拱手。我那良人如何就有這些富貴人合他相與?到底想個法兒,巴巴他的根子才好。便抽身來廚房,找著小婆子說道:“我有一句話合你說哩?!逼淦迒酒滏骸罢f件事你聽,提起咱良人,本來是窮精,如何出門去,回家醉酩酊,殆說買著吃,腰里沒半文,方才問他道,他把大話烹?!?/p>

〔〔他就說〕同桌食的無貧賤,〔盡都是〕官宦人家富貴翁;〔都是些〕騎驢壓馬有勢力,〔都是些〕穿袍戴帽大鄉(xiāng)紳?!参蚁雭怼掣毁F人家眼眶大,〔為甚么〕待咱良人這樣親?〔要說是〕貴而忘勢富好禮,〔為甚么〕全然不到咱家中?〔雖然是〕柴門難容車駟馬,〔須知道〕相交何論富和窮?〔這其間〕不知真來不知假,〔只恐怕〕良人是個瞎話精?!参野才拧惩党鎏m房看一看,〔科子呀〕是備〔的休要給俺走〕了風(fēng)?!?/p>

這齊婦對著小婆囑咐一回,轉(zhuǎn)到臥房,自覺心中有事,一夜不曾合眼。忽聽雞叫,他便一骨碌爬將起來,裹了裹腳,櫳了櫳頭,札刮的停停當(dāng)當(dāng),單看良人如何舉動。話說齊人睡到天明,慌忙起身,披了衣服,對齊婦道:“今日是某老大人請吃早飯,須當(dāng)速去?!彼爝~步出門,徜徉而走。他那里知道大令正隨后跟將來也。

〔〔那齊人〕伸頭縮腦前邊走,〔這齊婦〕蹺蹄捏腳在后跟?!材且粋€〕只怕晚了趕不上,〔這一個〕只怕慢了看不真?!惭垡姷谩逞m門口不歇腳,〔眼見他〕駙馬府前不留停,〔早來到〕斗雞市上無人問,〔又過了〕莊岳街市誰欠身?!仓灰娝撑R淄走遍三萬戶,〔沒一個〕路上行人叫一聲。〔看一看〕湫塵隘巷人煙少,〔難道他〕結(jié)識了〔晏相的舊〕兒孫?〔說不盡〕齊婦〔滿懷癡想〕籌思意,〔你看那〕齊人〔一溜進(jìn)星出了東郭〕門。

且說齊人放開大步,頭也不抬,一直出了東門,走盡關(guān)廂,已是墦間的所在。這齊婦跟到此處,把一腔熱腸,也就冷了一半,想來也無好處。待要回去,卻是來做甚么,猶豫一回,把鞋提了一提,牙根咬了一咬道:“既到寶山,那有空回之理,少不得跟他走上一走。”

說起這齊婦,也算放的潑,一路跟了來,何曾住住腳。挨肩擦膀子,不知有許多。無人問一問,一直出東郊。

〔〔望一望〕松林黃土到處是,〔你向這〕荒冢麒麟做甚么?!泊f是〕明日出吊東郭氏,〔卻怎的〕昨夜枕邊沒提掇;〔待說是〕東門祖帳餞行客,〔怎沒個〕良朋折柳灞橋河?!灿种灰姟硯准覊炆峡蘼暟В菜抢铩硵[開一抬大祭盒?!策@齊人〕一見喜的旋風(fēng)轉(zhuǎn),〔來了他〕五臟廟里救命佛?!泊蟛娌健持钡郊垺插X蝴蝶灰〕飛處,〔只見他〕咕咚倒地半截矬?!材切┤恕晨床簧纤材腔ㄗ印诚?,〔給了他〕一壺奠酒〔兩個〕供饃。〔這齊人〕餓狗搶食盡著吃,〔卻不道〕氣殺聽風(fēng)俊俏婆?!菜@里〕撲簌簌〔淚珠兒不住的〕吊,〔他那里〕刮搭〔著嘴皮還四下〕里脧。〔天殺的〕實指望〔華堂開宴吃大〕酒,〔誰知道〕亂葬岡頭扳剩漠?!参一诤蕖钞?dāng)初不該〔來看〕這,〔到弄的〕進(jìn)退兩難無奈何?!策@齊婦〕跢〔了跢〕金蓮回去罷,〔他還在〕墳〔子旁里嚼著骨頭就〕酒呵。〕

卻說齊婦原當(dāng)他良人是個人物,看了回去,好對小婆子說說,大家著實歡喜。誰知是這副嘴臉,只得扭身就走。正是乘興而來,倒做了敗興而返。踉踉蹌蹌到了自己門首,一推而進(jìn),說道:“可了不的了!”

齊婦把門進(jìn),氣的臉焦黃,未曾張開口,擎著淚兩行,說起那孩子,教人痛斷腸。

〔〔每日甲〕擎著他當(dāng)做〔男兒〕漢,〔誰料他〕連〔狗底子孩牙也〕看不上?!矟M城里〕無人和他說句話,〔直走到〕東門以外亂葬岡。〔誰知他〕去跪人前討著吃,〔叫不了〕剩菜剩飯好爺娘?!材悴恍拧吵弥藭r〔去看〕一看,〔未必不〕還掇著〔半碗〕豆腐湯?!策@齊婦〕訴罷良人前后事,〔只紅了〕兩對眼眶淚四行。〔這個說〕管這營生沒志氣,〔那個說〕從今顧他甚么娘,〔這個說〕強(qiáng)人殺的死了罷,〔那個說〕見人怎好把嘴張?!睬也徽f〕二人家中打碟碗,又來了妝模作樣那不良?!部饶氵@〕不覺〔死的鬼兒還起甚么〕調(diào),〔粗喉嚨〕大嗓子〔還叫孩們〕的娘?!舱扯似鹕碜优罂睿部戳丝础骋患铱薜暮闷嗷?。〔住了腳〕支蒙起〔耳朵才聽〕一聽,〔說了個〕東郭墻間就心慌。〔一煞時〕毛遂沒了隱身草,〔可罷了〕火焰山前小猴王?!矝]奈何〕學(xué)了一個縮頭法,〔按下了〕無名妝那忘八腔?!驳珣{你〕千聲萬罵全不理,〔倒做了〕司馬懿〔甘受巾幗韜略〕長。〔這就是〕齊人干的無廉恥,〔最可笑〕沖的甚么楚霸王。

說這齊人初時怎么樣得意,到后來何等掃興結(jié)局。這也是孟夫子遍觀世道,參透人情,咨嗟太息,把這齊人做一個求富貴利達(dá)的榜樣。豈不可笑!豈不可嘆!

〔〔孟夫子〕欷歔欲絕嘆世情,〔都只看〕求利求名〔是甚么〕營生?!惨妿讉€〕轟轟烈烈沒下梢,〔見幾個〕巍巍峨峨〔弄了精打〕精?!惨妿讉€〕嬌妻美妾顧不住,〔見幾個〕蟒玉腰金半截人。〔可笑那〕作法商鞅自丟白,〔可笑那〕范睢當(dāng)年被溺泚?!部尚δ恰惩拼虻膹垉x〔舌頭〕強(qiáng),〔可笑那〕不下機(jī)〔的漢子去〕相秦?!惨粋€個〕沒頭沒腦胡鉆干,〔全不管〕露出馬腳怎充鷹。〔以這些〕不識羞的還打掙,〔都該去〕齊人家里認(rèn)弟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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