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公元前201-公元前169），西漢洛陽人。十八歲時就很有才名。二十多歲時，文帝任他為博士。不久，升為太中大夫。任職期間，在政治法制方面提出了不少建議。文帝想讓他擔(dān)任公卿職位，但一些大臣批評他"紛亂諸事"，后來文帝也疏遠(yuǎn)了他，派他做長沙王太傅。四年以后，被召回京城，改任梁懷王（文帝少子）太傅。這期間，賈誼曾幾次上疏陳述對政事的看法。但終未被重用，才能無從施展，因此郁郁不得志。后來梁懷王騎馬摔死，賈誼自傷沒有盡到作太傅的責(zé)任，常?？奁?，一年多后就死了，死時才三十三歲。

賈誼是我國古代有名的政論家和辭賦家。他議論政事多中時弊，犀利激切，有戰(zhàn)國縱橫家的風(fēng)格，對后代有一定的影響。后人將他的政論文輯在一起，名為《新書》。

論積貯疏[1]

管子曰[2]："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3]。"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4]。"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5]，則物力必屈[6]。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7]，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8]，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9]。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10]。殘賊公行，莫之或止[11]；大命將泛[12]，莫之振救[13]。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chǎn)，何得不蹶[14]？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15]，公私之積，猶可哀痛[16]。失時不雨，民且狼顧[17]，歲惡不入[18]，請賣爵子[19]，既聞耳矣[20]，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21]？

[1]疏，古代的一種文體，是上給皇帝的奏議。本文選自《漢書·食貨志》，標(biāo)題是后人加的。戰(zhàn)國秦末之際，由于連年戰(zhàn)亂，社會生產(chǎn)力遭到了很大的破壞。漢初，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些措施，力圖恢復(fù)社會經(jīng)濟(jì)。文帝卽位后，勵精圖治，提倡節(jié)儉。當(dāng)時生產(chǎn)力尚未完全恢復(fù)，很多農(nóng)民棄農(nóng)業(yè)而從事工商。于是賈誼上這篇疏，說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對治國安邦的重要性，要文帝鼓勵人民從事農(nóng)業(yè)，積貯糧食，以防意外。

[2]管，同管?！豆茏印放f題為管仲撰，其實有很多地方是后人在輯錄的過程中偽托的。

[3]見《管子·牧民》，原作"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實，充滿。

[4]見《管子·輕重甲》，原作"一農(nóng)不耕，民或為之饑；一女不織，民或為之寒"。之，代詞。

[5]亡，通無。

[6]屈，盡，竭盡。

[7]孅，通纖，細(xì)致。悉，詳密。

[8]本，指農(nóng)業(yè)。末，指工商。

[9]殘，傷害。

[10]賊，危害。

[11]或，句中語氣詞。

[12]大命，指社稷的命運。泛，通覂(fěng)，傾覆，倒。

[13]振救，拯救。

[14]蹶(jué)，竭盡。

[15]幾(jī)，近。

[16]這是說公家私家還是沒有積蓄，很可哀痛。

[17]這是說百姓因為不下雨，就像狼頻頻回顧那樣害怕。狼性疑，走路愛回頭看。

[18]歲惡，年成壞。入，納。不入，指納不了稅。

[19]指朝廷賣爵，人民賣子。

[20]聞耳，是說傳達(dá)到皇帝的耳朵里。

[21]為，指治理。阽(diàn)，危。阽危，搖搖欲墜。前一個"者"是衍文（依《賈子新書》）。

世之有饑穰[1]，天之行也[2]，禹湯被之矣[3]。卽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4]，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shù)千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5]，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6]；罷夫羸老[7]，易子而咬其骨[8]。政治未畢通也[9]，遠(yuǎn)方之能疑者[10]，并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

[1]穰(ráng)，豐收。

[2]行，道。

[3]被，遭受。指禹曾遭九年水災(zāi)，湯曾遭七年旱災(zāi)。

[4]卽，倘若，假若。

[5]兵，指戰(zhàn)爭。相乘，相因。

[6]衡，通橫，威脅。衡擊，等于說搶劫。

[7]罷，通疲。羸(léi)，瘦弱。

[8]咬，"咬"的本字。

[9]這句是說政治力量還沒有完全達(dá)到各地，也就是說還沒有牢固地控制全國。畢，完全。通，達(dá)。

[10]"能"字是衍文（依《賈子新書》）。疑，通擬，指與皇帝相比擬，即"僭越"。

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1]。茍粟多而財有馀，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zhàn)則勝。懷敵附遠(yuǎn)[2]，何招而不至？今驅(qū)民而歸之農(nóng)[3]，皆著于本[4]，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5]，轉(zhuǎn)而緣南畮[6]，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梢詾楦话蔡煜?，而直為此廩廩也[7]。竊為陛下惜之。

[1]命，命脈，這里指命脈之所系。

[2]懷，來，使動用法。懷敵，使敵對者來歸順。附，使動用法。附遠(yuǎn)，使遠(yuǎn)方的人歸附。

[3]驅(qū)，驅(qū)使，后來一般寫作"驅(qū)"。

[4]著，附著。著于本，指從事農(nóng)業(yè)。

[5]末技，指工商業(yè)。

[6]緣，沿，繞。畮，同畝。緣南畮，指趨向農(nóng)事?！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同我婦子，饁彼南畝。"見第二冊491頁。

[7]本可以做到使天下富足安定，卻造成這種叫人害怕的情況。廩，通懔。廩廩，害怕的樣子。直，等于說卻。

鄒陽

鄒陽，西漢初時齊人。最初在吳王濞手下任職，以文辭著稱。吳王謀反，鄒陽諫而不聽，于是鄒陽改投梁孝王門下。鄒陽為人有智謀才略，慷慨不茍合，因此被人讒忌。梁孝王聽信讒言要殺他，他在獄中寫了這封信。梁孝王看信后，立刻釋放了他，并且把他當(dāng)做上客。《史記》有《鄒陽列傳》。

獄中上梁王書[1]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2]，白虹貫日[3]，太子畏之[4]；衛(wèi)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5]，太白食昴[6]，昭王疑之。夫精誠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7]，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愿知[8]，左右不明，卒從吏訊[9]，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wèi)先生復(fù)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xiàn)寶，楚王誅之[10]；李斯竭忠，胡亥極刑[11]。是以箕子陽狂[12]，接與避世[13]，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14]，毋使臣為箕子接與所笑。臣聞比干剖心[15]，子胥鴟夷[16]。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1]此篇文字參照《史記》、《漢書》、《文選》。

[2]荊軻，戰(zhàn)國末衛(wèi)人。燕丹，燕太子丹。丹曾在秦為質(zhì)，秦始皇對待他很不禮貌，丹于是逃回。當(dāng)時秦蠶食諸侯，燕丹厚養(yǎng)荊軻，讓他去刺秦王。行刺沒有成功，荊軻被殺。

[3]這是說荊軻精誠感動天地，以致天上出現(xiàn)不平常的現(xiàn)象。

[4]畏之，指畏其不去（依王先謙說，見《漢書補(bǔ)注》引）。據(jù)《戰(zhàn)國策·燕策》載，荊軻臨出發(fā)至秦，等一個事先約好一同到秦國去的人，遲遲未發(fā)。太子丹懷疑他是不想去秦了。

[5]衛(wèi)先生，秦人。長平之事，秦將白起伐趙，在趙地長平大敗趙軍，打算趁勢滅趙，派衛(wèi)先生說秦昭王增撥兵糧，被秦相應(yīng)侯范?。ㄊ略敽螅闹衅茐模挛闯?。下文"昭王疑之"卽指此事。

[6]太白，即金星。昴，星宿名，趙之分野。太白食昴，金星運行到昴宿的位置，遮住了昴宿，主趙地將有兵事（依蘇林說）。這也是說衛(wèi)先生的精誠達(dá)於上天。

[7]諭，明白，懂。這里是使動用法。

[8]把計議說盡了，希望〔大王〕知道。

[9]終於聽從了獄吏〔對我〕的審訊。

[10]楚人卞和得璞（玉在石中未經(jīng)治理叫璞），獻(xiàn)給楚武王，武王交給治玉的工匠看，工匠說是石頭，於是武王砍斷卞和的右腳。文王即位，卞和又獻(xiàn)，文王也以為是石頭，又砍斷他的左腳。到成王時，卞和抱著璞在郊外哭，成王讓工匠治理，果然得到寶玉。后代即稱這塊玉為和氏璧。這里說"誅之"，就是"刑之"的意思。

[11]胡亥，秦二世名。二世即位，荒淫無道，李斯上書諫戒，胡亥不聽，反而聽信趙高誣陷的話，把李斯殺了。

[12]箕子，名胥馀，紂的叔伯，因封於箕，故稱箕子。紂荒淫昏亂，箕子諫而不聽，又不肯出走"彰君之惡"，於是假裝瘋癲。陽，通佯，一本即作佯。

[13]接與，參看第一冊199頁注〔1〕。

[14]后，使動用法，把......放在后邊。實際上是說不要那樣。

[15]比干，紂之叔父，極力諫紂，紂大怒，說："我聽說圣人的心有七個竅。"於是剖出比干的心來看。

[16]子胥，即伍子胥，名員(yún)，子胥是字，春秋時楚人。子胥的父兄都被楚平王殺死，子胥逃到吳國，輔佐吳王夫差攻打楚國、滅掉越國。后來夫差想攻打齊國，子胥勸諫，夫差不聽，命子胥自殺，并用皮口袋裝了他的尸體扔到江中。鴟夷，又作鴟鴺皮口袋（依韋昭說，見《國語·吳語》注）。

語曰："白頭如新，傾蓋如故[1]。"何則[2]？知與不知也[3]。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4]；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勁，以卻齊而存魏[5]。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6]；白圭戰(zhàn)亡六成，為魏取中山[7]。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於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8]；白圭顯於中山[9]，人惡之於魏文侯[10]，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11]？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12]，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yīng)侯[13]。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14]，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15]，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16]，徐衍負(fù)石入海[17]，不容於世，義不茍取比周於朝[18]，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19]，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20]。此二人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21]，宋信子冉之計囚墨翟[22]。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23]。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24]；齊用越人子臧，而強(qiáng)威宣[25]。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辭哉[26]？公聽并觀[27]，垂明當(dāng)世。故意合則胡越為昆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象管蔡是矣[28]。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29]，三王易為比也。

[1]這是說：相識多年，直到頭發(fā)白了，還和新結(jié)識一樣，沒有很深的感情；在路上相遇，停車交談，就好像有多年交情一樣。語，俗語。傾蓋，指兩車緊靠著以致把車蓋擠歪了。

[2]何則，為什么。

[3]白頭如新是因為不相知，傾蓋如故是因為相知。

[4]樊於期，秦將，被讒害而逃到燕國，秦王殺了他全家，并用重金購其頭。荊軻要刺秦王，樊於期自刎，讓荊軻用他的頭來做進(jìn)獻(xiàn)的禮物，以便荊軻能接近秦王。藉，借。奉，等於說助。

[5]王奢，齊臣，由齊逃到魏，后來齊伐魏，王奢登城對齊將說："現(xiàn)在你們來不過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不愿意茍且偷生，成為魏國的拖累。"於是自殺。

[6]蘇秦，戰(zhàn)國時的縱橫家。尾生，古代傳說中的極守信的人，據(jù)說他與一個女子約定在橋下相見，女子沒到，大水來了，他抱橋柱而死。這里"尾生"即指極守信用而被人信任的人。蘇秦曾先說秦、趙沒有被用，又以合縱說燕文侯，文侯出車馬金帛，讓他去說諸侯。蘇秦終於成為縱約之長，并相六國。后來諸侯不信任蘇秦，唯獨燕國仍然信任他，使他為相。

[7]白圭，戰(zhàn)國時中山國之將，因失掉六城，中山王要殺他，他逃到魏，魏文侯待他極厚，於是，白圭為魏攻取中山（依張晏說，見《史記集解》）。

[8]怒，指對讒者怒。駃騠(juétí)，一種駿馬。"食以駃騠"是表示敬重蘇秦。

[9]即"白圭因取中山而顯貴"的意思。

[10]魏文侯，名都。魏與韓趙分晉后，至魏文侯始列為諸侯。

[11]移，轉(zhuǎn)移，這里指變心。

[12]司馬喜，戰(zhàn)國時人，據(jù)說在宋受臏刑，后來三次為中山國之相。臏(bìn)，古代刑罰之一，割去膝蓋骨。腳，小腿。

[13]范睢，戰(zhàn)國時魏人。初隨魏國中大夫須賈出使到齊國。回國后，魏相魏齊懷疑范睢通齊，毒打范睢，以至脅斷齒脫，然后把他扔到廁所里。范睢逃到秦國，為秦相，封為應(yīng)侯。拉(là)，折斷。

[14]大意是：深信自己認(rèn)為必然可行的計書。

[15]挾，持。

[16]申徒狄，姓申徒，名狄，商代人，諫君不聽，投水而死。狄先投入雍水而后流入黃河，所以說"蹈雍之河"（依李善說，見《文選注》）。

[17]徐衍，周末人，惡世之亂，自殺。

[18]比(bì)周，結(jié)黨。義不茍取比周於朝，按照道義不肯隨便采取結(jié)黨於朝的手段。

[19]百里奚，見第一冊314頁注〔6〕。這里說"乞食於道路"，未詳出處。

[20]甯戚，春秋時衛(wèi)人。因不被用，於是行商，住在齊郭門之外。齊桓公夜里出來，甯戚唱著歌喂牛?；腹浪琴t者，舉用為大夫。飯，喂。

[21]季孫，即季桓子。齊人送給季桓子女子歌舞隊，季桓子接受了，并且三天不上朝，於是孔子離開了魯國。參看第一冊199頁《論語·微子》。魯君聽信季孫，就等於是逐孔子。

[22]此事出處未詳。

[23]鑠(shuò)、銷，都是镕化的意思。毀，讒言。

[24]由余，春秋時人，其祖先為晉人，后來入居戎地。戎人聽說秦繆（穆）公賢明，派由余到秦國觀察，繆公和他交談，知道他很賢能，於是用計迫他降秦。后來由余替秦謀畫攻打西戎，使秦國能夠稱霸。

[25]子臧，人名。威、宣，指齊威王、齊宣王。強(qiáng)，使動用法。此事出處未詳。

[26]牽，牽制。系，束縛。奇偏之辭，一面之辭。

[27]公聽，公正地聽取〔意見〕。并觀，各方面都看，即不單看一面的意思。

[28]朱，指丹朱，堯之子。丹朱頑兇不肖，所以堯沒傳位給他而禪位於舜。象，舜之后母弟。象曾與父母共謀，要害死舜。管、蔡，指管叔蔡叔，周武王之弟。武王滅商后，封紂的兒子武庚於殷故地，讓管叔蔡叔輔佐他。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攝政，管蔡挾武庚反，周公殺死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29]侔，相等，這里等於說相提并論，與下句"比"字意思相近。

是以圣王覺寤，捐子之之心[1]，而不說田常之賢[2]，封比干之后[3]，修孕婦之墓[4]，故功業(yè)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而強(qiáng)霸諸侯[5]；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6]。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7]。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qiáng)天下，而卒車裂之[8]；越用大夫種之謀[9]，禽勁吳而霸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10]，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11]。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12]，披心腹，見情素[13]，墮肝膽[14]，施德厚，終與之窮達(dá)[15]，無愛於士[16]，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17]。何況因萬乘之權(quán)，假圣王之資乎[18]？然則荊軻湛七族[19]，要離燔妻子[20]，豈足為大王道哉？

[1]子之，戰(zhàn)國時燕王噲之相。噲極信任子之，讓位給他，燕國大亂，齊趁機(jī)而入。

[2]田常，春秋時齊簡公的臣，殺簡公而立平公（簡公弟），相平公，五年，專國政。后來齊終於被田氏所篡奪。賢，這里著重指才能。

[3]據(jù)說武王伐紂后，曾封比干之子。

[4]紂曾剖孕婦之腹，這里是說武王給被紂殺死的孕婦修墓。

[5]讎，指寺人（宦官）披。晉文公重耳為公子時，獻(xiàn)公使寺人披去殺重耳，斬去重耳的袖子。后來重耳歸國為君，晉臣呂甥、郤芮要殺他，寺人披謁見重耳告密，使重耳得免於難。這里即指此事。

[6]仇，指管仲。齊襄公死后，魯送公子糾回國，桓公小白由莒國先入。齊魯交戰(zhàn)，在戰(zhàn)門中管仲曾射中桓公的帶鉤。后來桓公以管仲為相，齊國遂霸。參看第一冊193頁《論語·憲問》。

[7]借，借用。以虛辭借，即"借用空話"的意思。

[8]車裂，古代的一種酷刑，用?；蝰R駕車分裂人的身體。商鞅變法，對貴族宗室傷害很大。孝公死后，商鞅被處車裂之刑。

[9]種，指春秋時越國大夫文種。參看本冊717頁注〔36〕。

? ?[10]◎◎許由。據(jù)說堯想把天下讓給他，他退而隱於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堯又召他為九州長，許由聽說后認(rèn)為玷污了他的耳朵，於是洗耳於潁水之濱。

[18]資，能力。

[19]湛，通沈。湛七族，即因為荊軻一人而使七族被殺。

[20]要(yāo)離，春秋時吳人。公子光（即吳王闔廬）殺吳王僚而自立，當(dāng)時僚之子慶忌在衛(wèi)，公子光使要離前去刺殺。要離為了能接近慶忌，請公子光偽加罪於他而燒死了他的妻子。燔(fán)，燒。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1]。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2]，而為萬乘器者[3]，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4]。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侯之珠[5]，夜光之璧，秪足結(jié)怨而不見德[6]。故有人先游[7]，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shù)，挾伊管之辯[8]，懷龍逢比干之意[9]，而素?zé)o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dāng)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10]。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11]。

[1]眄，邪視。

[2]蟠木，屈曲的樹。柢(dǐ)，樹根。輪囷、離奇，都是連綿字，盤繞屈曲的樣子。

[3]萬乘，指天子。器，指服玩之屬（依李善說）。輪囷離奇的樹根，正好雕飾成為玩物。

[4]容，指雕飾。

[5]隨，春秋時國名。隨侯之珠，據(jù)說隨侯曾救活過一條受了傷的大蛇，后來大蛇銜來一顆明珠報答他。后世即稱之為隨珠。

[6]秪(zhī)，通適。

[7]游，指游揚（依王先謙說，見《漢書補(bǔ)注》）。

[8]伊，伊尹。管，管仲。

[9]龍逢(péng)，關(guān)龍逢，夏代的賢臣。桀無道，龍逢強(qiáng)諫，被桀殺死。

[10]襲，因襲。這是說，人主必定仍舊走上"按劍相眄"的老路。

[11]資，等於說作用。大意是：這就使布衣之士甚至起不了枯木朽株的作用了。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1]，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2]。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3]，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fā)[4]；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5]。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6]。何則？以其能越拘攣之語[7]，馳域外之議[8]，獨觀於昭曠之道也[9]。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牽於帷墻之制[10]，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11]，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12]。

[1]大意是：圣王治理天下，應(yīng)該與陶工轉(zhuǎn)鈞一樣，自有權(quán)衡。鈞，陶工制陶器時放在模子下面能夠旋轉(zhuǎn)的工具。

[2]奪，指受影響而改變。

[3]中庶子，官名，太子的屬官，職如侍中。蒙嘉，人名。荊軻到秦國后，贈蒙嘉重禮，蒙嘉替他在秦王那里說好話，荊軻因而得見秦王。

[4]荊軻見到秦王，進(jìn)獻(xiàn)樊於期首級及燕督亢地方的地圖，地圖內(nèi)藏有匕首。荊軻展開地圖給秦王看，趁機(jī)刺秦王。

[5]涇渭，二水名，都在今陜西省。呂尚，姓姜，因祖先封於呂，所以稱呂尚。呂尚釣於渭水，文王出來打獵，遇見了他，與他交談，知道他是賢者，和他一同乘車回去。后來呂尚輔佐武王而有天下。

[6]烏集，像烏鴉那樣猝然聚合，這里指烏集之人，即素不相識的人，指呂尚。

[7]越，超出。拘攣(luán)，沾滯，固執(zhí)。

[8]域外之議，即不受任何局限的議論。

[9]昭，光明。曠，寬廣。

[10]帷墻，指近臣妻妾。制，制約。

[11]皂，同皂，牲口槽。

[12]鮑焦，見第一冊117頁注〔2〕。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砥厲名號者[1]，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2]；邑號朝歌，墨子回車[3]。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4]，籠於威重之權(quán)[5]，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6]，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7]，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1]砥、厲，都是磨刀石，砥細(xì)而厲粗，這里用如動詞。砥厲名號，指修身立名。

[2]曾子極孝，以為"勝母"（勝過母親）之名不順，所以不入。

[3]朝歌，殷之故都，在今河南湯陰縣南。紂曾作樂叫"朝歌"。墨子"非樂"，認(rèn)為朝歌就是早晨唱歌的意思。早晨不是唱歌的時候，所以回車不入朝歌。

[4]寥廓，極高的樣子。

[5]籠，籠絡(luò)。《文選》作"誘"。

[6]回面，掉轉(zhuǎn)臉孔，指改變態(tài)度。

[7]堀，同窟。藪(sǒu)，湖澤。

枚乘

枚乘（--公元前140），字叔，西漢初時淮陰人。初與鄒陽等在吳王濞手下供職，任郎中，以文辭著稱。吳王謀反，枚乘上書諫阻。吳王不聽，於是枚乘與鄒陽等至梁孝王門下。吳王起兵后，枚乘又上書觀諫。七國反叛平定后，景帝拜他為弘農(nóng)都尉（弘農(nóng)，漢郡名，在今河南靈寶縣東），不久，辭去。武帝即位，召他進(jìn)京，死在路上。枚乘善於辭賦，所作《七發(fā)》今傳於世?！稘h書》有《枚乘傳》。

上書諫吳王[1]

臣聞"得全者昌，失全者亡[2]"。舜無立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戶之聚[3]，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百里，上不絕三光之明[4]，下不傷百姓之心者，有王術(shù)也[5]。故父子之道，天性也[6]。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惟大王少加意念惻怛之心於臣乘言[7]。

[1]這是枚乘給吳王的第一次上書。本篇文字參照《史記》、《漢書》、《文選》。

[2]全，完備，指行為完美無瑕。

[3]聚，村落。

[4]三光，日月星。不絕三光之明，指無日食月食，金木水火土等星運轉(zhuǎn)正常。古人以為日食等現(xiàn)象是上天對帝王的警告；日月星不發(fā)生異常現(xiàn)象，這是天下有道所致。

[5]王(wàng)術(shù)，王天下之術(shù)。

[6]語見《孝經(jīng)·圣治》。這里說"父子"下面說"臣"，這是說父子君臣的道理是一樣的。

[7]這話的意思與鄒陽《獄中上梁王書》中的"愿大王孰察，少加憐焉"的意思相近。惻怛(dá)，等於說惻隱，有憐憫的意思。

夫以一縷之任[1]，系千鈞之重，上懸之無極之高，下垂之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2]；系方絕，又重鎮(zhèn)之[3]。系絕於天，不可復(fù)結(jié)；墜入深淵，難以復(fù)出。其出不出，間不容發(fā)[4]。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5]。必若所欲為，危於累卵[6]，難於上天。變所欲為，易於反掌，安於泰山。今欲極天命之上壽[7]，弊無窮之極樂[8]，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1]任，負(fù)擔(dān)。

[2]方，將。

[3]系，用如名詞，指縷。鎮(zhèn)，壓，指加上重量。

[4]這是說出得來與出不來，其間相差極微。隱喻能不能從災(zāi)禍中逃出來，決定於今日，已經(jīng)很急迫了。

[5]脫，指脫離災(zāi)禍。

[6]累卵，堆疊起來的蛋。

[7]天命，天所賦予的。上壽，指百歲以上。

[8]弊，盡，指享盡。

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跡者[1]，卻背而走，跡逾多，景逾疾。不如就陰而止[2]，影滅跡絕。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欲湯之瘡[3]，一人炊之，百人揚之[4]，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不絕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由抱薪而救火也。養(yǎng)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楊葉百步，百發(fā)百中。楊葉之大，加百中焉，可謂善射矣。然其所止，百步之內(nèi)耳，比於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5]。福生有基，禍生有胎，納其基[6]，絕其胎，禍何自來？

[1]景，影的本字。《漢書》即作"影"。跡，腳印子。

[2]陰，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3]湯，熱水。瘡(chuàng)，冷。

[4]揚，指以勺舀起沸水再傾下，使之散熱。

[5]這是說：我所見甚遠(yuǎn)，養(yǎng)由基只見百步之內(nèi)，與我相比，養(yǎng)由基等於是未知操弓持矢。

[6]納，接受。與下文絕字為反義詞。

泰山之溜穿石[1]，單極之 斷干[2]。水非石之鉆，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3]。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4]；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5]。夫十圍之木，始生如蘗[6]，足可搔而絕[7]，手可擢而拔[8]，據(jù)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礱底厲[9]，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yǎng)[10]，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臣愿大王熟計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1]溜(liù)，本指水從屋檐流下來，這里指山水流下山。

[2]極，屋梁，這里指井梁。 (gěng)，通綆，汲水的繩子。干，通干，也指井梁。這話大意是說：單一的井梁，其綆可以斷干。

[3]靡，通摩（依王先謙說），摩擦。

[4]銖(zhū)，古代量名，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石，一百二十斤。

[5]徑，直接。

[6]如，《文選》作"而"，今依《漢書》。蘗(niè)，樹木被伐去后新長出來的嫩芽。

[7]搔，這里指用腳趾撓。

[8]擢，拔，揪。拔，指拔出來。

[9]礱(lóng)，也是磨。底厲，《文選》作"砥礪"，也是磨。

[10]樹，動詞，栽。

司馬遷

報任安書[1]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2]。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3]，教以慎於接物[4]，推賢進(jìn)士為務(wù)[5]。意氣勤勤懇懇[6]，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7]。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8]，亦嘗側(cè)聞長者之遺風(fēng)矣[9]；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10]，動而見尤[11]，欲益反損，是以獨郁悒而誰與語[12]。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13]？"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14]。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zhì)己虧缺矣[15]，雖才懷隨和[16]，行若由夷[17]，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18]。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19]，又迫賤事[20]，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21]，得竭指意[22]。今少卿抱不測之罪[23]，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從上雍[26]，恐卒然不可為諱[27]，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28]，則是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29]。請略陳固陋[30]。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1]報，答。任安，字少卿，西漢滎陽人。年輕時很貧困，后來做大將軍衛(wèi)青舍人，經(jīng)衛(wèi)青推舉，任郎中，后來遷益州刺史。征和二年，戾太子發(fā)兵殺江充等，當(dāng)時任安任北軍使者護(hù)軍（監(jiān)理京城禁衛(wèi)軍北軍的官），太子命令任安發(fā)兵，任安接受了命令，但閉門不出。太子事平，任安被判腰斬。他生前曾寫信給司馬遷，責(zé)以進(jìn)賢之義，司馬遷寫了這封信答覆他。在這封信中，表現(xiàn)了他遇刑后的憤慨不滿，并說明自己隱忍茍活的原因。這封信見於《漢書·司馬遷傳》，又見於《昭明文選》。這里基本上依照《昭明文選》李善注本，并參照五臣注本及《漢書》。

[2]太史公，官名，即太史令。牛馬走，像牛馬般被驅(qū)使的仆人，這是謙詞。走，等於說仆人。

[3]曩(nǎng)，從前，過去。

[4]慎，《文選》作"順"，今從《漢書》。接物，待人接物。

[5]務(wù)，事。為務(wù)，作為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當(dāng)時司馬遷任中書令（由宦者擔(dān)任），掌文書及推選人材等事，所以任安要他推賢進(jìn)士。

[6]意氣，這里等於說情意。勤勤懇懇，誠懇的樣子。

[7]大意是：好像怨我不效法你的話，而遵行世俗之人的話。望，怨。

[8]罷，通疲。駑，劣馬。自喻駑馬，表示才能低下。

[9]側(cè)聞，在旁聽到。這是謙辭。

[10]顧，只是。身殘，指身遭宮刑。穢，指污穢可恥的地位。

[11]尤，過，用如動詞，等於說指責(zé)、責(zé)備。

[12]郁悒(yì)，愁悶。誰與語，《文選》李善本作"與誰語"，《漢書》作"無誰語"，今從《文選》五臣本。

[13]第一個為讀wèi，介詞。司馬遷引用這兩句的意思是：即使我推賢進(jìn)士，可是君非圣明之君，我又為誰去推賢進(jìn)士，又能讓誰聽我的呢？

[14]鍾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時楚人。伯牙善彈琴，鍾子期最能欣賞、了解他的琴音。后來鍾子期死了，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再鼓琴，以為世無知音。司馬遷的意思是：君王不明察，不能了解我，我能做什么呢？

[15]大質(zhì)，身體。

[16]隨，指隨侯珠。見本冊894頁注〔5〕。和，指和氏璧。見本冊888頁注〔10〕。

[17]由，許由。夷，伯夷。

[18]點，污。

[19]會，正遇上。東，往東，等於說由西邊。上，當(dāng)今皇帝，指武帝。按：這是指征和二年七月戾太子舉兵后武帝自甘泉宮（在今陜西淳化縣西北）還長安。

[20]又迫於賤事，即又被賤事所迫。賤事，謙詞，指煩瑣的事務(wù)。

[21]卒卒(cùcù)，同猝猝，匆忙急迫的樣子。

[22]《文選》李善本作"得竭至意"。今從《漢書》。指，同旨。指意，意旨，心意。

[23]不測，指深。不測之罪，指被處腰斬。

[24]過一個月。旬，遍，滿。旬月，滿月。

[25]迫，靠近。季冬，十二月。漢律，十二月處決犯人。

[26]大意是：我又接近隨皇帝到雍去的日期了。薄，迫近。雍，地名，在今陜西鳳翔縣南。這里筑有祭五帝的壇，漢武帝常到這里來祭祀。據(jù)《漢書·武帝紀(jì)》載，征和三年春正月武帝至雍。

[27]不可為諱，死的婉辭，指任安死。

[28]終已，等於說終於。懣，煩悶。曉，告知。左右，不直稱對方，而稱對方左右的人，以表尊敬。

[29]長逝者，死者，指任安。

[30]固陋，指固塞鄙陋之見，這是謙詞。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1]；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表也[2]；恥辱者，勇之決也[3]；立名者，行之極也[4]。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5]，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6]。刑余之人[7]，無所比數(shù)[8]，非一世也，所從來遠(yuǎn)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9]；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10]；同子參乘，袁絲變色[11]：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關(guān)於宦豎[12]，莫不傷氣[13]，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14]，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15]，得待罪輦轂下[16]，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17]，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bǔ)闕[18]，招賢進(jìn)能，顯巖穴之士[19]；外之又不能備行伍[20]，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21]；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22]。四者無一遂[23]，茍合取容[24]，無所短長之效[25]，可見於此矣[26]。向者仆常廁下大夫之列[27]，陪外廷末議[28]，不以此時引網(wǎng)維[29]，盡思慮，今以虧形為掃除之隸[30]，在阘茸之中[31]，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1]符，信，這里是憑證的意思。

[2]表，標(biāo)志，表現(xiàn)。

[3]大意是：如何對待恥辱，是斷定一個人是否勇敢的標(biāo)準(zhǔn)。

[4]行(xìng)，品行。極，指最高的境界。

[5]憯(cǎn)，通慘。

[6]詬(gòu)，恥辱。

[7]刑余之人，在刑罰下得到余生的人，即受過刑的人，這里指宦者。

[8]沒有〔把他們〕放在一起來計算的，即不能和任何人相比。比，比并，放在一起。數(shù)(shǔ)，計算。

[9]衛(wèi)靈公和他的夫人同車出游，讓宦者雍渠參乘，孔子為次乘?？鬃痈械胶軔u辱，說："我沒見過像好色那樣好德的"，於是離開了衛(wèi)國，到陳國去。

[10]商鞅是靠著秦孝公寵信的宦官景監(jiān)引見而得官的。趙良，當(dāng)時秦之賢者。他認(rèn)為商鞅得官的方法不當(dāng)，而且傷王族過甚，曾勸說商鞅引退，商鞅不聽。

[11]同子，指漢文帝的宦官趙談，司馬遷為避父諱，改稱他為同子。袁絲，姓袁名盎，絲是字。漢文帝時人，官至太常，以敢於直諫聞名，后來被梁王派人刺死。在他任中郎時，見趙談參乘，就伏在漢文帝的車前諫阻說："我聽說天子只和天下的豪杰英雄同車?，F(xiàn)在漢雖缺乏人材，陛下怎么偏偏和宦者同車呢？"事詳《史記·袁盎列傳》。

[12]豎，宮廷供役使的小臣?；仑Q，等於說宦官。

[13]傷氣，等於說挫傷了志氣。

[14]刀鋸之余，指受過刑的人。

[15]緒業(yè)，事業(yè)。

[16]待罪，即做官，謙詞。輦，皇帝坐的車。輦轂下，京城的代稱。

[17]效，獻(xiàn)出。

[18]拾遺補(bǔ)闕，拾人君之所遺忘，補(bǔ)人君之所闕失，指諷諫。

[19]巖穴之士，指隱士。

[20]行伍，古代軍隊的編制，五人為伍，二十五人為行。備行伍，等於說備數(shù)於行伍之中。

[21]搴(qiān)，拔取。

[22]交游，指朋友。

[23]遂，成。

[24]茍，茍且。合，指合於時。取容，指取得皇帝的收容。

[25]連上句是說，假如茍且合時，取容當(dāng)?shù)?，也沒有什么功效（參用李善說）。

[26]即於此可見矣?！段倪x》"於"作"如"，今從《漢書》。

[27]廁，夾雜，謙詞。下大夫，周代太史屬下大夫，這也是謙詞。

[28]外廷，外朝。漢代把官員分為外朝官（丞相以下至六百石）和中朝官（大司馬、侍中等）。太史令屬外朝。末議，謙詞。

[29]網(wǎng)維，指國家的法令。

[30]掃除之隸，謙詞。

[31]阘茸(tàrǒng)，下賤，指下賤的人。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fù)不羈之才[1]，長無鄉(xiāng)曲之譽[2]。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3]，出入周衛(wèi)之中[4]。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5]，故絕賓客之知[6]，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7]。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8]，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9]，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10]。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11]：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12]，恭儉下人[13]，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14]。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15]。今舉事一不當(dāng)[16]，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 其短[17]，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18]，垂餌虎口，橫挑強(qiáng)胡[19]，仰億萬之師[20]，與單于連戰(zhàn)十有余日[21]，所殺過當(dāng)[22]。虜救死扶傷不給[23]，旃裘之君長咸震怖[24]。乃悉徵其左右賢王[25]，舉引弓之民[26]，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27]，更張空弮[28]，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29]。陵未沒時[30]，使有來報[31]，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32]。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33]，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34]，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35]，誠欲效其款款之愚[36]，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37]，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dāng)而報於漢[38]。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39]。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40]，推言陵之功[41]。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42]。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43]，而為李陵游說，遂下於理[44]。拳拳之忠[45]，終不能自列[46]，因為誣上，卒從吏議[47]。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48]；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49]。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50]，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51]，而仆又佴之蠶室[52]，重為天下觀笑[53]。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54]。

[1]負(fù)，恃（依王先謙說）。不羈，指才質(zhì)高遠(yuǎn)不可羈系。"才"，《文選》作"行"，今依《漢書》。

[2]鄉(xiāng)曲，鄉(xiāng)里。

[3]奏，貢獻(xiàn)。

[4]周，環(huán)繞（依朱駿聲說，見《說文通訓(xùn)定聲》）；衛(wèi)，宿衛(wèi)。周衛(wèi)，即宮禁之中。

[5]這是說戴著盆子與望天，二者不可得兼。比喻自己既一心營職，就無暇再管私事。

[6]知，了解。這句是說和朋友斷絕來往。

[7]大意是：以求親近主上、愛主上。媚，愛。

[8]李陵，漢景帝、武帝時名將李廣的孫子，善騎射。率兵入匈奴，被匈奴包圍，矢盡援絕，投降匈奴。事詳《史記·李將軍列傳》及《漢書·李陵傳》。李陵曾任侍中，司馬遷當(dāng)時任太史令，都是能出入宮門的官，所以說"俱居門下"。（后代有門下省，侍中屬之，名稱即本此。）

[9]各人走或不走的道路彼此不同。這是比喻各人志向不同。趣，向前走。舍，止。

[10]銜杯酒，酒杯叼在嘴里，指飲酒。殷勤，即殷勤，疊韻連綿字，深情委曲的樣子。杯酒，余歡，都是形容其少。

[11]自守，指能守住自己的節(jié)操，"自守"修飾"奇士"。

[12]分別，指能分別尊卑長幼，即知禮。有讓，有謙讓之禮。

[13]恭儉，是偏義復(fù)詞，著重在恭。下人，下於人，是謙居於人下的意思。

[14]徇，以身從物，這個意義后來寫作"殉"。

[15]已，《文選》作"以"，《漢書》作"已"。

[16]舉，等於說行。

[17]媒，酒曲。 ，通蘗，也是酒曲。"媒 "在這里用如動詞，當(dāng)釀講。媒 其短，指把李陵的過失釀成大罪。

[18]王庭，指匈奴君王所居之地。

[19]橫挑，四處挑戰(zhàn)。

[20]仰，仰攻。漢軍北向，匈奴南向，北方地高，所以說"仰"。

[21]單(chán)于，古代匈奴對其君王的稱呼。

[22]這是說所殺之?dāng)吵^漢軍的數(shù)目。當(dāng)(dàng)，相當(dāng)?shù)模嗟鹊?，用如名詞。

[23]給，供給。不給，等於說顧不上。

[24]旃，通氈。旃裘，匈奴人穿的衣服，這里指匈奴。

[25]左右賢王，左賢王、右賢王，都是匈奴王之號。單于之下設(shè)左右賢王。

[26]發(fā)動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舉，發(fā)動。民，《文選》作"人"，今從《漢書》。

[27]沬(huì)，洗臉?！颉?/p>

[34]聽朝，上朝聽政。

[35]慘愴(chuàng)怛(dá)悼，都是悲傷的意思。

[36]款款，忠誠的樣子。

[37]絕甘分少，自己不吃甘美的東西，把不多的東西分給大家。

[38]當(dāng)(dāng)，有抵罪的意思，這里用如名詞，指足以抵罪之功。

[39]暴(pù)，暴露，顯示。

[40]指，通旨，意思。

[41]推，推廣。推言，等於說闡述。

[42]睚眥(yázì)，怒目而視。睚眥之辭，指怨家之辭（依周壽昌說，見《漢書注校補(bǔ)》）。

[43]沮，毀壞。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其妹為武帝寵妃。貳師本是當(dāng)時大宛國的地名。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武帝派李廣利至該地奪取良馬，因而以貳師為廣利之號。天漢二年，武帝派李廣利征匈奴，令李陵為助。李廣利出兵祁連山，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居延北，以分散匈奴兵勢。李陵被圍，李廣利卻按兵不動。此次李廣利功少，武帝就以為司馬遷存心詆毀李廣利。

[44]理，指大理，亦即廷尉，九卿之一，掌訴訟刑獄之事。此官在秦時稱廷尉，景帝時改稱大理，武帝又改為廷尉，這里是用舊名。

[45]拳拳，忠誠恭謹(jǐn)?shù)臉幼印?/p>

[46]列，列舉，這里指陳述。

(47)這兩句是說：獄吏因而定司馬遷為誣上之罪（應(yīng)處宮刑），武帝最后同意了獄吏的判決。

[48]貨賂，財貨。依漢律，可以用錢贖罪。

[49]左右親近，指在皇帝左右的近臣。

[50]幽，禁閉，關(guān)閉。囹圄(língyǔ)，監(jiān)獄。

[51]隤(tuí)，敗壞。

[52]佴(èr)，次，等於說編次、排列。這句是說我又被排列到應(yīng)入蠶室之列，即使我受宮刑。蠶室，指像蠶室那樣的密封之室。受過宮刑的人怕風(fēng)寒，所居之室必須嚴(yán)密而溫暖，就像養(yǎng)蠶的屋子一樣，所以稱蠶室。

[53]重(chóng)，等於說深深地。

[54]事情不容易為俗人言其一二。這是說，如果把我心里的話全說出來，更不為俗人所了解了。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1]；文史星歷[2]，近乎卜祝之間[3]，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4]，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5]，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6]。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7]。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8]，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9]，其次易服受辱[10]，其次關(guān)木索、被捶楚受辱[11]，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12]，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13]。"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14]，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15]。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16]。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捶，幽於圜墻之中[17]。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18]，視徒隸則心惕息[19]。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20]，言不辱者，所謂強(qiáng)顏耳[21]，曷足貴乎？且西伯[22]，伯也[23]，拘於羑里；李斯[24]，相也，具于五刑[25]；淮陰，王也，受械於陳[26]；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27]；絳侯誅諸呂[28]，權(quán)傾五伯[29]，囚於請室[30]；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31]；季布為朱家鉗奴[32]；灌夫受辱於居室[33]。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34]，不能引決自裁[35]，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36]，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qiáng)弱，形也[37]。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38]，以稍陵遲[39]，至於鞭捶之間，乃欲引節(jié)[40]，斯不亦遠(yuǎn)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41]，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42]，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43]！且夫臧獲婢妾[44]，猶能引決[45]，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也[46]。

[1]剖符，分剖之符。古代符分作兩塊，君臣各執(zhí)其一，以示信守。丹書，又稱丹書鐵券，是在鐵券上用朱砂寫上誓詞，作為后世子孫免罪的憑信。剖符、丹書，都是頒發(fā)給功臣的。

[2]星，指天文。歷，歷算。"文史星歷"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

[3]卜，卜官。祝，祭祀時贊辭的人。

[4]像優(yōu)伶一樣養(yǎng)育著他（實指我）。倡，樂人。優(yōu)，戲人。在封建社會倡優(yōu)被視為所謂下等人。《文選》作"倡優(yōu)所畜"，今依《漢書》。

[5]比，同等看待，相提并論。《文選》李善本作"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無"比"字。五臣本作"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jié)者次比"。今依《漢書》。

[6]所自樹立，自己用來立身於世的，也就是自己的職業(yè)和地位。

[7]大意是：應(yīng)用死節(jié)的地方不同。趨，向。

[8]理，腠理。色，臉上的氣色。"理色"在這里泛指臉面。

[9]詘，通屈。詘體，指被系縛。

[10]易服，換上〔罪人的〕衣服（赭色）。

[11]關(guān)，貫，指戴上。木，指枷。索，繩。被，遭受。捶，杖。楚，荊條。"捶楚"都是當(dāng)時用來打犯人的。

[12]剔，通剃。剔毛發(fā)，剃去頭發(fā)，即所謂髡(kūn)刑。嬰，繞。嬰金鐵，以鐵圈束頸，即所謂鉗(qiān)刑。

[13]語見《禮記·曲禮上》。

[14]檻，養(yǎng)獸之圈(juàn)。阱，同阱，捕獸的陷阱。

[15]漸，浸漬，用如名詞，指浸漬的結(jié)果，亦即逐步發(fā)展的結(jié)果。

[16]大意是說，準(zhǔn)備未遇刑就自殺以免受侮辱。鮮，不以壽終為鮮（依沈欽韓說，見《漢書疏證》）。

[17]圜墻，牢獄。

[18]槍，通搶，著，觸。

[19]徒隸，獄卒。惕，怕。息，喘息。心惕息，即膽戰(zhàn)心驚的意思?！段倪x》"心"作"正"，今從《漢書》。

[20]以，通已。

[21]強(qiáng)(qiǎng)，使動用法。強(qiáng)顏，等於說厚著臉皮。

[22]西伯，即周文王。參看第一冊120頁注〔11〕。據(jù)《史記》，文王之被囚，是由於崇侯虎譖文王於紂，說文王積善累德，將不利於紂。

[23]伯，方伯，周時一方諸侯之長。

[24]李斯，見本冊888頁注〔11〕。

[25]具，具備。五刑，據(jù)《漢書·刑法志》，漢初"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dāng)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即醢，剁成肉醬）其骨肉於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漢初系承用秦制，秦時之五刑，也當(dāng)如此。

[26]械，拘束手足的刑具如桎梏等，類似手銬腳鐐之類。

[27]彭越，昌邑（今山東金鄉(xiāng)縣西北）人，字仲，最初事項羽，不久降劉邦，多建奇功，封梁王。后來被人誣告謀反，夷三族?！妒酚洝酚小杜碓搅袀鳌?。張敖，張耳之子（張耳事參看《淮陰侯列傳》），張耳死，張敖嗣立趙王，他曾因人誣告謀反而被囚。抵，抵當(dāng)。

[28]絳侯，周勃。見本冊721頁注〔3〕。諸呂，劉邦之妻呂后的親族呂產(chǎn)、呂祿等?；莸?、呂后死后，呂祿為上將軍，呂產(chǎn)任相國，將要顛覆漢朝。周勃與陳平等共誅諸呂，迎立劉邦次子代王恒，是為文帝。

[29]傾，超過。

[30]請室，官署名?；实鄢?，請室令在前先驅(qū)。請室有特設(shè)的監(jiān)獄。周勃后來也曾因人誣告謀反而被囚於請室。

[31]赭衣，罪人之服。三木，加在頸手足三處的刑具，即枷及桎梏。

[32]季布，楚人，好任俠，有名於楚。初事項羽，數(shù)窘劉邦。項羽滅，劉邦以重金購求季布。布藏於濮陽周氏，周氏與季布定計，使布髡鉗為奴，賣給魯之大俠朱家，朱家說汝陰侯夏侯嬰去勸劉邦赦免季布。季布遇赦，拜為郎中，后官至河?xùn)|太守?！妒酚洝酚小都静剂袀鳌?。

[33]居室，見本冊740頁注〔26〕。

[34]罔，通網(wǎng)，羅網(wǎng)。這里比喻"法"。

[35]引決，下決心。裁，制裁。自裁，等於說自殺。

[36]一體，等於說一樣。

[37]勇怯強(qiáng)弱都是形勢所決定的。

[38]繩墨，指法律。

[39]以，以此，因此。稍，漸。陵遲，衰頹，指志氣衰微。

[40]引節(jié)，等於說死節(jié)。

[41]重，等於說難。

[42]頗，稍。去就，指舍生就義。

[43]縲(lěi)，大繩子。紲(xiè)，長繩子?？w紲，專指綁犯人的繩子。

[44]臧獲，古人罵奴婢的賤稱?！斗窖浴罚?荊淮海岱雜齊之間，罵奴曰臧，罵婢曰獲。齊之北鄙，燕之北郊，凡民男婿婢謂之臧，女而婦奴謂之獲，亡奴謂之臧，亡婢謂之獲。皆異方罵奴婢之丑稱也。"

[45]引決，承上文引決自裁，含有自裁意。后世因此以引決表示自裁。猶，《文選》作"由"，《漢書》作"猶"，今依《漢書》。

[46]沒世，等於說終結(jié)一生，也就是死的意思。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1]，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2]。蓋文王拘而演《周易》[3]；仲尼厄而作《春秋》[4]；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5]；孫子臏腳，兵法修列[6]；不韋遷蜀，世傳《呂覽》[7]；韓非囚秦，《說難》《孤憤》[8]；《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9]。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10]。乃如左丘無目[11]，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12]。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13]，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14]，上計軒轅[15]，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16]，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17]。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18]，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1]摩，通磨。

[2]倜儻(tì tǎng)，卓越，特出。稱，稱頌，指為人所知。

[3]演，推演。相傳周文王被紂拘於羑里后，推演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

[4]厄，同戹，困?！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子曰：......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后世哉？乃因史記（指魯國史書）而作《春秋》。"

[5]左丘，即左丘明。失明，失掉視力。此事未詳。厥，句首語氣詞。據(jù)說《國語》為左丘明所作。

[6]孫子，姓孫，其名不詳，戰(zhàn)國時的大軍事家，據(jù)說他著有兵法八十九篇，今不傳。孫子的同學(xué)龐涓事魏惠王，妒忌孫子之才，就把他騙到魏國處以臏刑。后來孫子事齊威王，大敗魏軍。因為孫子受過臏刑，后世就稱之為孫臏?！妒酚洝酚小秾O子列傳》。

[7]不韋，即呂不韋，戰(zhàn)國末的大商人，秦莊襄王因其力而得立。莊襄王元年，為丞相。秦始皇即位，尊不韋為相國。始皇十年，以罪免職，后又奉命徙蜀，於是自殺。據(jù)《史記·呂不韋列傳》，《呂覽》成於不韋為丞相時。

[8]據(jù)《史記·韓非列傳》，韓非屢次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韓非於是作《說難》《孤憤》等篇十余萬言。書傳到秦國，秦始皇看了很喜愛，因而急攻韓，韓於是派韓非出使秦國。至秦，因受李斯等的讒毀而被害。

[9]大底，即大抵。

[10]思來者，意思是想讓將來的人知己之志。

[11]乃如，至於。

[12]垂，指流傳?？瘴模桥c具體的功業(yè)相對而言。

[13]放，散。

[14]稽，考察。紀(jì)，網(wǎng)紀(jì)，這里指道理、規(guī)律。

[15]軒轅，即黃帝，傳說中的遠(yuǎn)古君王，姓公孫，因居於軒轅丘，所以又稱軒轅。

[16]天人，天意人事。天人之際，指從自然到人事。

[17]極刑，指腐刑。

[18]即傳之其人於通邑大都。其人，李善注："謂與己同志者"。通邑，大邑。

且負(fù)下未易居[1]，下流多謗議[2]。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3]，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合之臣[4]，寧得自引深藏於巖穴邪[5]？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6]。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jìn)士，無乃與私心剌謬乎[7]？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8]，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9]，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jǐn)再拜。

[1]負(fù)下，負(fù)罪之下，就是在背過負(fù)罪的情況下面。未易居，不容易處。

[2]下流，水的下游，這里比喻卑賤的身份與受辱的處境。

[3]忽忽，等於說恍恍惚惚。

[4]直，僅，不過。閨合，都是宮中的小門，二字連文，即指宮禁。閨合之臣，即宦官。

[5]自引，指自己引身而退。深藏於巖穴，指過隱居生活?！段倪x》作"自引於深藏巖穴"，今依《漢書》。

[6]大意是：用以達(dá)到狂惑。這是憤慨之言。據(jù)李善引《鬻子》說，知善不行叫狂，知惡不改叫惑。

[7]私心，我的心思，謙詞。剌(là)，乖戾。剌謬，違背。

[8]曼，美。

[9]要之，總之。

楊惲

楊惲（yùn，？--公元前54），字子幼，華陰（今陜西華陰縣）人，司馬遷的外孫。素有才干，好結(jié)交豪杰儒生，在朝廷中很有名望。宣帝任他為郎?；羰希ɑ艄獾淖訉O）謀反，楊惲先得到了消息，上報皇帝?；羰媳徽D后，封為平通侯，不久，遷升中郎將，后來官至諸吏光祿勛（即郎中令）。楊惲為人比較坦率，但自大而又刻薄，好揭人陰私，得罪了很多人。后來與太仆戴長樂不和。有人上書告戴長樂，戴以為是楊惲指使的，於是上書告他平時言語不敬，楊惲被免為庶人。適逢日蝕，有人上書說是由於楊惲驕奢不悔過所致，宣帝便將他下獄治罪。后又搜得他寫給孫會宗的信，宣帝看了很不高興，便加上大逆無道的罪名，處以腰斬，妻子兒女被流放到酒泉郡。

報孫會宗書[1]

惲材朽行穢，文質(zhì)無所底[2]，幸賴先人余業(yè)，得備宿衛(wèi)[3]。遭遇時變，以獲爵位[4]。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5]。言鄙陋之愚心，則若逆指而文過[6]；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7]。

[1]孫會宗，安定（今甘肅平?jīng)鲆粠В┨?，西河（漢郡名，今內(nèi)蒙古伊克昭盟東勝附近）人，楊惲的朋友。楊惲失掉官爵以后，就歸家閑居，治產(chǎn)業(yè)、造宅室。孫會宗寫信告誡他說，大臣廢退，應(yīng)當(dāng)閉門惶恐，表現(xiàn)出可憐的樣子，不該治產(chǎn)業(yè)，通賓客。楊惲便寫了這封回信給他。本篇文字根據(jù)《文選》，并參照《漢書》。

[2]底，至。無所底，就是沒有成就。

[3]先人，指其父楊敞，楊敞官至丞相。備，充數(shù)。這是自謙的話，說自己并沒有什么才能，靠著父親的面子當(dāng)個郎官。

[4]指告霍氏謀反而封侯的事。

[5]猥，副詞，隨隨便便地。

[6]逆指，違背孫會宗來信之意。文(wèn)過，掩飾自己的過錯。

[7]惟，句首語氣詞，表示希望。君子，指孫會宗。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1]，位在列卿，爵為通侯[2]，總領(lǐng)從官[3]，與聞?wù)?。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廷之遺忘，已負(fù)竊位素餐之責(zé)久矣[4]。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遂遭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5]，妻子滿獄。當(dāng)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zé)，豈意得全其首領(lǐng)，復(fù)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勝量[6]。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亡罪。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chǎn)，以給公上[7]，不意當(dāng)復(fù)用此為譏議也[8]。

[1]朱輪，顯貴者所乘之車。漢制，公卿列侯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員，都能乘朱輪。

[2]通侯，即列侯（參看本冊726頁注〔31〕）。

[3]從官，指皇帝的侍從官。楊惲任光祿勛加諸吏，所有侍從官都?xì)w他管，并負(fù)責(zé)監(jiān)察彈劾群官，所以說總領(lǐng)從官。

[4]竊位，竊取官位而不盡職。餐，同飧。素餐，參看第二冊484頁注〔10〕。這里指無功受祿。

[5]北闕，古代宮殿北面的觀闕。漢制，上章奏事和被皇帝徵召都到北闕。

[6]伏惟，伏在地上想，敬詞。

[7]公上，公家、主上。給公上，等於說供給國家的稅收。

[8]用，以。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1]，送其終也[2]，有時而既[3]。臣之得罪已三年矣[4]。田家作苦，歲時伏臘[5]，烹羊炰羔[6]，斗酒自勞。家本秦也[7]，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8]。奴婢歌者數(shù)人，酒后耳熱，仰天撫缶而呼嗚嗚[9]。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10]。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11]？"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余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fēng)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12]："明明求仁義，?？植荒芑裾?，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掷Хφ?，庶人之事也[13]"。故道不同不相為謀[14]，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zé)仆哉？

[1]古人認(rèn)為君至尊，父至親。

[2]指為君父服喪。

[3]既，盡。古制，臣子為君父服三年喪，除喪后起居行動就不再受喪服的限制。

[4]楊惲的意思是：就是君父死了，三年過后也不能限制我，何況"得罪已三年"，我之所作所為，更不能算違背臣禮了。

[5]伏、臘，都是節(jié)日。參看本冊852-853頁通論《古代文化常識》（一）。

[6]炰(páo)，裹起來烤。

[7]楊惲是華陰人，華陰原是秦地。

[8]雅，甚。下文"雖雅知惲者"的"雅"同。

[9]缶(fǒu)，一種瓦器，秦人用來作為樂器，唱歌時按節(jié)奏敲擊。嗚嗚，唱歌的聲音。

[10]田，動詞，種植谷物。萁(jī)，豆莖。這兩句大意是諷刺朝廷荒亂。

[11]須，待。治、萁、時，古音屬之部。

[12]董生，指董仲舒。董是漢景帝時的大儒。

[13]這兩句引自董仲舒的《對賢良策》三。原文作："夫皇皇求財利，?？址T者，庶人之意也?；驶是笕柿x，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明明，應(yīng)該當(dāng)皇皇講?；驶剩奔泵γΦ臉幼?，后來寫作遑遑。

[14]語出《論語·衛(wèi)靈公》。

夫西河魏土[1]，文侯所興[2]，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fēng)[3]，凜然皆有節(jié)[4]，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5]，臨安定[6]。安定山谷之間，昆夷舊壤[7]，子弟貪鄙，豈習(xí)俗之移人哉[8]？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dāng)盛漢之隆，愿勉旃[9]，無多談。

[1]西河魏土，按戰(zhàn)國時魏的西河，在今陜西合陽一帶，與漢代的西河郡不同。楊惲這樣說，是為了諷刺孫會宗。

[2]文侯，即魏文侯。參看本冊890頁注〔10〕。魏文侯在當(dāng)時被認(rèn)為是賢君。

[3]段干木，魏文侯時人，守道不仕，文侯請他作魏相，他不接受，於是文侯以客禮相待，把他當(dāng)成老師，極為尊敬。田子方，也是魏文侯的老師。

[4]凜然，不可犯的樣子。節(jié)，等於說節(jié)操。

[5]舊土，家鄉(xiāng)。

[6]安定，漢郡名，故治在今甘肅固原縣。當(dāng)時孫會宗任安定郡守。

[7]昆夷，殷及西周時代西方的一個種族。

[8]移，變動。移人，指改變?nèi)说闹鞠颉?/p>

[9]旃(zhān)，之焉的合音。

李密

李密(224-287)，一名虔，字令伯，晉犍為武陽縣（在今四川彭山東）人。年輕時曾隨當(dāng)時名儒譙周學(xué)習(xí)，以文學(xué)見稱。曾仕蜀漢，屢次出使東吳，東吳人很稱贊他的才辯。蜀滅亡后，晉武帝徵他為太子洗馬，逼迫甚緊。他以奉養(yǎng)祖母為理由，辭不應(yīng)徵，武帝也就不再勉強(qiáng)。李密祖母死后，喪服期滿，出任太子洗馬，后來官至漢中太守。不久，因懷怨免官，老死家中?！稌x書》有傳。

陳情表[1]

臣密言：臣以險釁[2]，夙遭閔兇[3]。生孩六月[4]，慈父見背[5]；行年四歲，舅奪母志[6]。祖母劉，愍臣孤弱[7]，躬親撫養(yǎng)。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8]；零丁孤苦，至於成立[9]。既無伯叔，終鮮兄弟[10]。門衰祚薄[11]，晚有兒息[12]。外無期功強(qiáng)近之親[13]，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僮[14]。煢煢獨立[15]，形影相吊[16]。而劉夙嬰疾病[17]，常在床蓐[18]。臣侍湯藥，未曾廢離[19]。

[1]表，古代的一種文體，屬於奏議一類，是臣民對君有所陳請的一種文書。本文就是李密不肯應(yīng)徵，上給晉武帝的表?！段倪x》題作《陳情事表》。文中陳述他之所以不肯應(yīng)徵，是由於祖母年邁多病，奉養(yǎng)無人，并不是自矜名節(jié)，另有所希望。

[2]險，坎坷。釁，罪過。險釁，指命運坎坷，罪孽深重。

[3]夙，早，這里指幼年時。閔，通憫，憂傷。兇，指不幸的事。

[4]大意是：生下來六個月剛懂得笑的時候。孩，小兒笑。

[5]背，違背，指拋棄人。見背，等於說相棄。這是委婉語，指死。注意：這種"見"字句雖由被動句發(fā)展而來，但這里已經(jīng)不再表示被動。類似的結(jié)構(gòu)有"見訪"、"見愛"等。

[6]奪母志，指強(qiáng)行改變了母親守節(jié)之志，即強(qiáng)迫母親改嫁了。

[7]愍(mǐn)，憐憫。

[8]不行，走不了路。

[9]成立，成人自立。這兩句是說，自小到成年，一直是孤苦零丁的。

[10]《詩經(jīng)·鄭風(fēng)·揚之水》："既鮮兄弟，維予與女。"鮮(xiǎn)，少，這里指沒有。

[11]門衰，家門衰微。祚(zuò)，福。

[12]息，子。

[13]外，家外。期(jī)功，都是古代喪服名稱。期，服喪一年。功，指大功小功。大功服喪九個月，小功服喪五個月。古代服喪的不同，是按親屬關(guān)系的遠(yuǎn)近來規(guī)定的。強(qiáng)(qiǎng)近，勉強(qiáng)接近。

[14]應(yīng)門，指管客來開門的事。僮，通童。上文說"晚有兒息"，所以這里說"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童"。

[15]煢煢(qióngqióng)，孤單的樣子。

[16]吊，慰問。

[17]嬰，纏繞，等於說纏上了。

[18]蓐(rù)，草墊子，也就是寢褥。

[19]廢，廢止，指不侍奉；離，離開。

逮奉圣朝[1]，沐浴清化[2]。前太守臣逵[3]，察臣孝廉[4]，后刺史臣榮[5]，舉臣秀才[6]。臣以供養(yǎng)無主[7]，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8]，除臣洗馬[9]。猥以微賤[10]，當(dāng)侍東宮[11]，非臣隕首所能上報[12]。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13]，責(zé)臣逋慢[14]；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15]，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16]；欲茍順?biāo)角椋瑒t告訴不許[17]。臣之進(jìn)退，實為狼狽[18]。

[1]圣朝，指晉，敬詞。

[2]沐浴於清化之中，即浸潤在清化之中。清化，清明的教化。

[3]太守，指犍為郡太守。逵，太守的名。

[4]察，考察和推舉。孝廉，指善事父母，品行方正的人。漢武帝開始令郡國每年推舉孝、廉各一人，晉時仍保留此制。

[5]刺史，指益州刺史。刺史在晉代是州的負(fù)責(zé)監(jiān)察、軍事及行政的長官。榮，益州刺史的名。

[6]秀才，也是由地方推舉的人材，由州推舉。注意：晉時所謂秀才與后代所謂秀才的含義不同。

[7]主，主持，這里指主持的人。

[8]尋，不久。

[9]洗(xiǎn)馬，即太子洗馬，太子的侍從官。掌圖籍，祭奠先圣先師，講經(jīng)；太子出行則為先驅(qū)。

[10]猥，鄙，謙詞。

[11]東宮，指太子，因太子居?xùn)|宮。

[12]隕，墜。隕首，即殺身的意思。

[13]切峻，急切嚴(yán)厲。

[14]逋(bū)，逃避。慢，輕慢。逋慢，等於說怠慢，指故意逃避，輕視命令。

[15]州司，等於說州官衙門。

[16]病篤，病重。

[17]告訴，報告、訴說。

[18]狽，一種狼類動物。舊說：狽的前腿很短，走路時常把前腿架在狼身上，否則不能走路。這里"狼狽"指進(jìn)退兩難。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1]，凡在故老[2]，猶蒙矜育[3]，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4]，歷職郎署[5]，本圖宦達(dá)[6]，不矜名節(jié)[7]。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8]，寵命優(yōu)渥[9]，豈敢盤桓[10]，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11]，人命危淺[12]，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13]，是以區(qū)區(qū)不能廢遠(yuǎn)[14]。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jié)於陛下之日長，報養(yǎng)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15]，愿乞終養(yǎng)。臣之辛苦[16]，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17]，皇天后土，實所共鑒[18]。愿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幸保卒余年，臣生當(dāng)隕首，死當(dāng)結(jié)草[19]。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jǐn)拜表以聞。

[1]伏惟，見本冊918頁注〔6〕。

[2]故老，指舊臣。

[3]矜，憐憫。育，養(yǎng)。

[4]偽朝，指蜀漢。對晉提起蜀，不得不這么說。

[5]這是李密說自己曾經(jīng)在蜀漢的郎署里做過郎一類的官。署，官署。

[6]宦，做官。達(dá)，顯達(dá)。

[7]矜，自夸。李密這樣說是怕晉武帝懷疑自己拒不出仕是以名節(jié)自夸。

[8]過，過分地。拔擢，提拔。

[9]寵，恩榮。寵命，指拜洗馬等事。優(yōu)渥，優(yōu)厚。

[10]盤桓，連綿字，徘徊不進(jìn)。在這里指故意不去做官。

[11]奄奄（yǎnyǎn），氣息短促將絕的樣子。

[12]淺，指不長。

[13]等於說輪流替換著維持彼此的生命，即相依為命的意思。

[14]區(qū)區(qū)，等於說款款。這里指區(qū)區(qū)之心，就是孝順祖母的私衷。廢遠(yuǎn)，指廢掉奉養(yǎng)而遠(yuǎn)離祖母。

[15]烏鳥，即烏鴉。據(jù)說烏鴉能反哺其親，所以常用以比喻人的孝道。

[16]辛苦，辛酸苦楚。與今天所謂辛苦不同。

[17]二州，指梁州、益州。漢魏時只有益州，晉武帝才把原來漢中一帶分出，立為梁州。梁益二州大致相當(dāng)於蜀漢所統(tǒng)治的范圍。牧伯，即刺史。上古一州之長稱為牧，又稱方伯，所以后代以牧伯稱刺史。明，明白地。所見明知，所看見的、所明明白白知道的。

[18]鑒，察。

[19]結(jié)草，春秋時晉卿魏犫有個寵妾，無子。魏犫病了，告訴他兒子魏顆，等他死后一定把寵妾嫁出去。等到病重，又要寵妾殉葬。魏犫死后，魏顆覺得父親病重神志不清時的話不足從，所以仍把寵妾嫁出去了。后來魏顆與秦人交戰(zhàn)，據(jù)說看見有一個老人結(jié)草把秦的力士杜回絆倒了，於是俘獲了杜回。夜里夢見老人自稱是寵妾的父親，是來報答不殺其女之恩的。事見《左傳宣公十五年》。后代就以"結(jié)草"表示死后報恩。